朱祁镇盯着袁彬看了好一阵子,点点头未说什么,接着拿起望远筒瞭望身后的大同一线。
突然间,朱祁镇似又是想起什么,快速收了望远筒递给一旁的太监,走到邝壄和王佐中间,朝两位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伸出手。
“朕心中想着战事,却将诸位爱卿给忘了。”朱祁镇面带笑意,语气诚恳,眼睛中带着愧疚一一扫向所有臣子。
便是华北的风沙、干燥的空气、连日的行军、数次战事挫败,都不曾在这位华贵帝王身上,沁染一丝风霜和气馁。
朱祁镇居高望下,看向他们的神情举止却是那样恳切亲和。
邝壄心中是宽慰的,宽慰于他们的皇帝依旧是位和蔼爱民敬臣的皇帝,只不过是被王振暂时蒙蔽罢了。
邝壄等人站起身,微微躬身看向朱祁镇领口龙纹,道:“臣等有事启奏。”
朱祁镇先是一怔,接着神情若有所思,开口道:“但说无妨。”
“皇上,也先部队连番吃掉我军后裔,折损兵员近三成,臣以为,当立即行军,快速折返至北京。”
朱祁镇看向邝壄,道:“邝卿,朕常听闻有人议论先生擅断专权,你特地挑先生不在的时候来见朕,是否以为,驻扎广灵城,准备应战是先生的意思?”
“诸卿是否以为……朕只是想与瓦刺一战,而不顾将士性命?”
朱祁镇扫视场中诸人,转过身从太监手中接过望远筒,看向远处目力所不能及的连绵群山:“是朕认为,此时不宜退,当战。”
“广灵之外,有烽火台、瞭望塔、城堡、戍边军士的城池,仅浑源城一个。”
“从广灵到浑源,这一路上虽是大明国境,可既无边墙,又少墩台,瓦刺骑兵是完全可以自由出入的。”
“若是中途遇伏,后果如何,邝卿征战多年,应是清楚的。”
邝壄道:“可若死守广灵城,一旦瓦刺军包围广灵形成围困之局,正如皇上所言,广灵附近无城堡,到时则将陷入前后无援之境地!”
“邝卿可听过,置之死地而后生?”
朱祁镇并未气恼,徐徐道来自己的作战部署。
户部尚书王佐道:“皇上,广灵地处平原,防御简陋,一旦被瓦刺军包围,则生机渺茫!”
邝壄道:“皇上,至衰境而后重生,皆因无转圜之机而人心齐力。可如今连连战败,将士连番折损,士气已至冰点,只要尽快行军便有入紫荆关之机。既有后路,何至于将自己困入死地?”
朱祁镇神色黯然不过一瞬,转身时便只有威严与决绝。
“大明的皇帝,宁可战死,绝不后退!”
“邝卿可曾想过,朕身为大明皇帝,天下百姓的君父,若不能以为表率抵御胡人侵袭,反而且战且退只求自保,是何等耻辱?!”
“岂非叫百姓惶惶心寒,胡人气焰更甚?!”
“朕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朱祁镇扫向诸人,抬手缓缓一挥:“朕意已决。”
看着群臣远去的背影,朱祁镇眼眶泛红,轻声问道:“先祖曾多次亲征,从不曾有过败绩。朕战都未战,他们便笃定朕打不赢这场仗。”
“难道他们眼中,朕便是这样不堪?”
看着失落伤心的朱祁镇,袁彬道:“卑职相信皇上。”
朱祁镇眼中一亮,追问道:“你认为,朕打得赢也先?”
也先的能力,尤胜其父欢脱。
成祖朱棣当年亲征漠北,就是为了打击有野心的欢脱。五次亲征三次无功而返,可见欢脱智勇双全。但欢脱妄图复辟元帝国的梦想,却是在也先手中,才有了成功的苗头。
也先先是统一了东西蒙古,结束了原先元遗族分散对峙的局势,紧跟着,便打起“大元一统天下”的旗号举兵侵袭大明边境。
袁彬相信皇帝是真龙天子,但却是一条从未上过战场的雏龙。
而也先,是草原上足智多谋,阴险狠辣的狼王。
面对打不得过也先的问题,袁彬稍一迟疑的态度,在朱祁镇眼中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否定答案。
神色一黯,朱祁镇大步走下墩台,兀自苦笑一声:“哪怕只有先生信朕,便也足够了。”
距离广灵城五里外的山壑之中,沿着山壁驻扎着一道望不见尽头的蒙古兵马。
马是棕色的,士兵的甲胄也是棕色的,若不走近了看,几乎瞧不出有军队驻扎,只当是华北某座无名土山的一部分。
也先身材壮硕,后背紧贴土山,衣着打扮和普通瓦刺士兵没什么分别,只一双露出缝隙的的眼睛闪着常人所没有的精光。
锋利的眉骨,高耸的鹰钩鼻,尖锐的下颌,细长的眼睛,又黑又红的皮肤,皲裂成茧的手掌。
也先凝神屏气,看着密探送来的大明情报。
实在是太过顺利了。
接连数战,战战大捷,顺利到让一向谨慎的也先不得不怀疑,明军是不是在使一招请君入瓮。
也先手里拿的,是第四份和前三份内容一样的情报。
情报上说,大明官兵悉数驻扎广灵城。
也先身旁一个眼睛乌圆的蒙古壮汉道:“太师!今晚,突袭!”
“包围,然后,杀!”
说话间,壮汉比了一个包围的手势。
也先来回摩挲下巴上的一撮细毛,那搓毛,是白色的。
这搓白毛这意味着,也先是长生天选定的长寿多福之人。
也先摇头:“再等等。虽然明军大多数的辎重已经被我们缴获,但明皇帝一直躲在广灵城不出来……”
“这个皇帝,要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上几分。”“等一等……只要他们没有耐心了,走出广灵城,收拾起来比攻破一座城池和严阵以待的军士要简单上许多。”
壮汉指向战马,道:“马,一打十!”
也先顺着壮汉目光看去,愁云密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伸手抚摸壮汉头顶。
摸了两下,也先笑道:“帖木儿,你是想说咱们的骑兵一个,能打大明的步兵十个?”
壮汉露出憨笑,重重点了点头。
也先收回手掌,在脸上狠狠抹了抹,道:“帖木儿,你的头发有三五个月没洗过,一摸满手油!比你阿妈的油菜花蜜膏子还油!”
帖木儿乌黑如铜铃的眼睛弯成半圆,笑道:“阿爸!打仗,赢,回家!”
也先沉下脸,看着帖木儿道:“出了家里帐篷,只能叫太师。”
帖木儿脸上先是失落,紧跟着便像是认错的孩子一般,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