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心理学,是需要从各个方面去研究的,有时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着装现象,都需要在观察分析后得出结果,以利于广大着装者对服饰文化的认识,同时充实、丰富、提高服饰心理学的内容与水平。
下面选取我近年来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以及其他报刊上发表的有关服饰心理的文章,分成四个小节,以使大家读起来脉络清晰。
回忆过去——对今日着装心理的启示
一、那一片蓝天
你还记得瓜农的粗布坎肩吗?你还记得“牧童遥指杏花村”的韵致吗?那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山腰间、草地上牛羊成群。河边有三三两两洗衣的村妇,嬉笑着,捶打着,抑或是歌声随着水花溅起来,好一番“小桥流水人家”。
我没有生在农村,但我下过乡,无数次,包括劳动和插队。可我当时真的不喜欢农村,真的。
老牛走路总是慢吞吞的,木制的牛车轱辘每转一圈都要发出“吱扭”一声响,泥泞的车辙中残留着雨水,水面上泛着一层绿苔。村姑村妇们总是土呼呼的,打扮鲜亮时又是大红大绿,颜色鲜艳得没有一丝柔和,着装款式也仿佛与城市人差着几个世纪。
那里有着太多的黄土,还有牲畜粪便……当年,正值意气风发的我,也曾站在田垄上发出豪言壮语: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当然我没有像陈胜那样想问鼎神州,我只是想逃出农村。我嫉妒留在城里的下两届同学,我曾感慨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让他们衣冠楚楚、神采飞扬,而把满身泥巴、懒散和无望留给了我们。
想得到吗?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居然又渴望那片蓝天,渴望那泥土散发出来的清香。
城里人将房子盖到山坡上,一个树疙瘩也是难得的艺术品。当年不屑一顾的手织土布、绣花兜肚,如今已堂而皇之地走上了国际时装舞台。为什么?问我们?还是问全人类?
有一位朋友身居要职,他认为回老家看一看那满院的果树,几乎是最大的欣慰。
他说,打开院门,觉得枣树、杏树仿佛在笑,在喜洋洋地张开双臂迎接主人,顿感心旷神怡,神清气爽。脱去西服,在剪枝捉虫的劳作中出一身汗,真有种说不尽的痛快。
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他那炽热的少年的梦——丢掉土气的裤褂,冲出农家的院落,融入都市的文明。是人到中年开始怀旧吗?还是人类到科技高度发达时不可避免地去追寻,追寻那渐去渐远的大自然?
人类开始觉醒,意识到仅有环保材质还不够,更重要的是那一股自然的气息。
单纯的棉布,单纯的植物花纹,单纯的手工工艺都不能寻回那份难得的清新,只有强烈的回归自然的意识,才能使人类重回大自然的怀抱。
你听到牧童的笛声了吗?你看到那手缝小袄上的纽襻了吗?你感受到那潺潺溪水冲洗山石的意境了吗?你能忘掉吗,那一片未经污染的蓝天(图102)。
二、回到原始
将野生动物放归大自然了,人类自己是否也会……“无上装”风格在世界流行了,裸体协会也正红火,这是否在表明一种着装倾向?那湿漉漉的草裙、树叶裙会重新兴起吗?人们已视自然为生命。头发早已披散开,还有什么礼仪吗?
人们正在追求一种回归,不知要回归到何时?伊甸园还复存在吗?亚当夏娃的无花果树叶裙到哪里去寻觅?
中国神话中传说女娲人首蛇身,团土造人。屈子曾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我们不禁要问:女娲在黄河边上团造人时穿着什么衣裳?
《西山经》里说西王母“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她真的是长着虎齿和豹尾吗?
抑或只是披着头发,戴着“胜”饰,项系虎齿,腰后垂着豹尾?
原始人到底为何穿上衣装?真的是为了御寒吗?显然不!为了保护自己?为了吸引异性?还是为了创造文明?
今人为什么会想到回归原始?是渴求一种宁静,纯真?还是为了逃避现实?
人们是真的想回归原始吗?还是为越穿越少寻找借口?
放弃着装规范似乎是大势所趋,但人类社会是否还要秩序?着装上我行我素是一部分人的一厢情愿呢,还是人类进程中的一种必然的思考?
或许人们只是想寻求一种意境,我想这是成熟人类的理想。
如果放弃现代文明,人们会舍得吗?如果不放弃这些,回归原始是不是一句空话?
有人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保留当代物质水准而又去回归原始的简单,这可能吗?
我怎么越听越像是天方夜谭。
回归原始的呼声确实日渐升高,我想最好能找到退回到原始社会的时间隧道。那样我们就可以去体验一下生活,然后再决定:是留在那儿,还是回来?
人通常是这样,得到的不再珍惜,逝去的弥足珍贵。
原始社会是那样遥远,那时正值人类的童年。我们的祖先就像孩子一样,尽情地探索,尽情地灿烂,一切都感到新鲜。那时的树叶裙也是“童年式”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如今人类还可以如彼时那样吗?即使穿上草裙,即使戴上兽牙项饰,充其量不过是童心未泯。
难道越穿越少,越穿越随便就是回归原始吗?如果不是,那什么才是?
三、远去的手工
连续参加了几个全国性的服饰文化活动,全方位地感受到人们都在大声疾呼着,呼唤人文关怀,抢救服饰遗产。
服饰是文化遗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几乎人人知晓,但服饰因其材质的局限性,有相当多的衣服很难保存下来,这无疑增加了保护的难度。好在认识到了,人们都在努力着,试图留住“昨天”。
服饰收藏家,这些被称为富有的乞丐们,宁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攒下每一分钱留下曾经平常的精彩手工。是啊,你看着那一针一线构织成的服饰,怎么会舍得让它随着时代的远去而消失呢?散落也许就失去了,失去即意味着无法挽回的遗憾。服饰设计师们总是丢不掉大花布被面的情结,他们倾情投入地将其用在现代设计上,希望昔日的乡村女红印记能够在时装上闪光。那土里土气的花布,似乎还带着莹莹的露珠,就那么鲜亮地闪耀着,向人们诉说着远去了的宁静。
服饰教师们激情满怀地讲授着服饰的演变,那江河般汹涌的波涛给我们留下了多少思考!服饰技术在飞跃地发展,这功绩不容抹杀,但也许恰恰是因为我们进步得太快,因而使过去消失得太匆忙。我们还能拽住那历史的衣角吗?或许它们还能给予我们想不到的解惑。
曾经鲜活的,如今已经静静地躺在博物馆里,它们沉默无语,等待着人们的欣赏。仅有欣赏就够了吗?我们不禁深思。
在北京,有两位老先生同服装专业学生谈话,我在一旁听着。“你们还用缝纫机吗?”“除了上课,平时不用。”“你们还用绷子绣花吗?”“什么叫绷子?”“那你们更不会扦裤脚了?”“商场代扦免费的。”“那你们还自己做衣服穿吗?”“哪有时间啊。”学生开始反问了:“您认为现在还有必要花费工夫去做手工吗?是不是没有手工,时代就倒退了?”……我冷静地听了许久,没有插话。这应该说是隔代人之间的一段对话。
我无法说服任何一方,这正是如何抢救与保留的问题。时代是前进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快捷。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留住时代的脚步,我们应为人类的进步而欣喜。但是,让那些凝结着人类心思的手工艺就那样快地远离了人类,实在也太让人心痛了。
也许转换一种思路,可以减少我们在后代人面前的愧疚。然而,手工服饰,服饰手工,再不抢救还来得及吗(图103)?
四、归来兮,女红
中央电视台《同一首歌》栏自推出一组老演员唱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歌曲的节目,其中一句“男儿吃得千般苦,女儿绣得万种花”勾起了我对女红的情思。
女红,也叫女功或女工,中国古代指女性应掌握的手工技巧,包括织、绣、缝纫等,后来主要指绣花和缝衣。直到20世纪50年代,女红还被认定为女孩子必修的功课。那么如今呢?我觉得女红与新时代并不相悖,所以提出重修女红也并非不合时宜。
关键是,这里并不只是一种技巧的培训,更重要的是陶冶情操。
记得小时候,我很早就拿着个小竹绷子绣花。最初绣得的成品是外祖母的钱袋。那是用大红缎子做成的,上边高出一块双层的,可以穿在腰带上。钱袋方方的,是个独立的口袋样儿,口袋上方搭下一个盖儿,老人称钱袋为瓶口。我曾像模像样地把纸刻的花样子用糨糊粘在缎面上,然后穿针引线。一针一针,用各色彩线将花样子全部包绣起来。那是需要怎样的耐心啊,静心屏气之间不仅发挥了艺术的想像,同时还培养了一种性格,一种气质,包括执著的精神和踏实的态度。
在过去的一段岁月中,女红曾被归结为“四旧”。虽说政治性的大型彩绣还可以作为宣传品存在,但让女孩子绣花显然有些封建的味道了,女性就应该“飒爽英姿五尺枪”嘛!当时有人在领袖的语录上断章取义,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就等于绣花不是革命。于是,女红不再被提倡,至于《礼记·内则》中所说的“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供)衣服”就更是封建糟粕了。
平心而论,旧时中国,特别是儒家礼教对女性的束缚是客观事实,但对于女红的规定却并不完全是罪过。试想,如果没有数千年来妇女(包括宫廷官宦人家女性)的织缝绣绘,怎么会延续下来中华民族手工工艺中的这一部分财富呢?可惜的是,时光进入21世纪,人们虽然已不再将女红归为“封建”,但女孩子却也不碰绣花针了。如若说她们坐不住,也不尽然,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如若说她们不懂艺术,也不对,张口“多明戈”,闭口“大河之舞”,说到半夜也不累。只是她们对女红抱有抵触情绪,别说绣花,就连收拾自己屋子都被认为是落伍的事儿了。
女孩儿不学绣花,何谈淑女?女红被全面否定,还到哪里去寻那一份恬静与灵巧呢?
五、想起大唐
华服像一阵风似的吹过中华大地。我们感觉如何?人人都穿上一件对襟立领缎面袄,就算是衣冠王国崛起了吗?当然,不管怎样,总算给曾是衣冠王国的臣民们增添了一份自信。
很多人问我,如今这种中式袄就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服装吗?我只能说,这与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服饰有关,与连接近代、现代的服装演化有关。用句电脑语言来说,基本是“相关链接”的结果。
从积极的角度看,这种服装是中国各民族服饰精华的集大成者,也可以说它具备着区别于西方服饰风格的东方神韵。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只是,我或许有些挑剔地讲,这股华服风并没有穿出气势来。也可以说,形式轰轰烈烈,内容却显得单薄。
实际上,华服最璀璨的年代应该是在大唐。只有唐代的衣服、佩饰、化妆、随件和整体服饰形象,才是中华民族服饰最为灿烂的篇章。尤其是通过群体服饰形象所显现出来的那种雍容,那种自信,那种豁达,那种宽容,是后人难以企及的。唐人那博大的胸怀,那包容万物、高屋建瓴的气魄,闪耀着中华民族及中华服饰的耀眼光芒。
唐人讲究发式,千变万化的发式体现着中华诗韵,或是在颂咏着神州山河。那些大胆的构想,那些神奇的巧思,都表现出中国人的艺术天赋以及对祖国、对生活、对艺术的执著的爱。
唐人讲究面妆,无论是花钿,还是斜红,再或是面颊上的钱纹、花纹、小鸟纹……每一种妆式都有一段奇妙诱人的传说。对唐人那文化性的“满面纵横花靥”来说,今日脸颊上涂面国旗就去足球场凑热闹的球迷,只能望其项背。
唐人讲究服饰配套,男人幞头、圆领袍衫、乌皮六合靴,既具儒雅气,又有骁勇风。女人或石榴裙,或胡服,或男装,在高雅之中蕴含着一种娇美,在富贵相中又有一种不受束缚的、人性的酣畅。张扬,但不故作潇洒;随意,一切都在自然而然之中。总之有一种大气、霸气,霸气之中又显现着谦和,不拒绝外来文化,所有外民族服饰精粹都可以为我所用,都可以共同构成大唐的盛世繁华。
不要误认为今日的“唐装”就是唐代服装,更不要误认为今人穿上华服,就能渲染出大唐的气势。2001年APEC带来的华服热可谓热了半个地球,但是它能持续多久?2002年的APEC已在墨西哥召开,元首们都穿“瓜雅贝拉”。那么,我们的华服效应还到哪里去寻?峰会服装是否应景之作,终会成为过眼云烟?
重要的不是跟风似地穿上一件华服,而是要在现代时装中倾入中华服饰文化元素,尤其是要持续不断地保持并发展服饰中的中华风,穿出华服或说中国人的气势来。这,才是衣冠大国崛起的时刻。
六、难得那份静
时代变了,这是事实。人的思想意识变了,精神状态也变了,即使还穿上当年那些立领疙瘩襻对襟袄,即使还表情端庄,不苟言笑,但无论男女,我们还能找回那种静的感觉吗?
连开了三个研讨会,连搞了七场大型讲座,接触到许多大学生和许多知识分子,他们中不乏穿中式服装的,有的索性是不折不扣的对襟袄,但是,全没了当年华服服饰形象的感觉。
也许,我们并不需要当代人还继续保留那种气质,时代的印痕是任何人都无法抹去的。问题是,如今怎样去诠释华服的概念,怎样去穿,怎样去看待华服的发展……很多人问我,我确实也在思索……
今天称的所谓华服,应该说是与西服相对而言的。它只不过是基于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王朝的衣服模式又在近代加以发展而成的。严格地界定,它并不能集中代表中华民族传统服饰的文化特色。最具中国服饰风格的是汉唐服饰,后经过宋明两朝的不断完善,基本定格。由于清代强制“易服色”,致使宋明服饰未能延续下来。好在清初不成文协定“十从十不从”中有“娼妓从而优伶不从”一条,总算在戏剧服装中得以保留下来。
如今的华服成熟于20世纪前半叶,虽说距今不算久远,但由于现代社会的发展步伐加快,因而这几十年变化已很大。那时的社会生活节奏,无法和今天同日而语。我们今天拾回这立领对襟袄,完全是先受世界“华服风”影响,后又受中国崛起之激励。中国人在经历过数十年服饰西化过程后,重又对华服产生了兴趣。
可是我们注意到没有,今日华服尚没有标志作用,国家领导人和夫人接见外国元首时均不着华服;上海峰会的华服大合影不过是APEC的习惯模式。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中国人将华服也作时装对待,穿起来时作秀的味道更浓一些。从发展来看,不是以后中国人人都着对襟袄,而是在中国人穿的适合于现代生活的时装中,倾注进中华文化的元素,那才能算作衣冠大国的真正振兴。
单纯穿上一件中式袄,给我的印象总有些像是曲艺演员,或是饭店引领人员,总之是行头,而非日常装。还能寻回那种静静的感觉吗?立领疙瘩襻对襟或大襟袄,似乎是与那个特定时代同在的,那种雅致,那种娴静,那种宛如秋水涟漪或白莲独立的感觉还有吗?
时代使然,你不信是不行的。
七、素朴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