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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雾霾批判书(1)

——自然笔记

杨文丰

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了报复。

——恩格斯

不消除“精神雾霾”,不建构绿色“空气伦理”,焉能天明地静,气正风清?

——手记

一、“雾霾恐惧症”在全社会蔓延。

癸巳的立春,北京,又被浓浓的雾霾严实覆盖。春,被挡在城外。这个春天,最不能算作春天,中国国土的许多版图,都被锁入雾霾。雾霾内,是大地上艰于呼吸的人。被雾霾包裹的人,如被驱赶入疑似的夜,尽管雾霾在本质上不是夜,却比莫测的夜更凝重。

被迫入雾霾的人,还如囚入笼中之豹,这样的人能不被怜悯吗?

血红的太阳还未完全西沉,天安门上伟人像犀利的眼睛已看不到纪念堂里沉睡的肃穆。夜来月亮隐约,街灯迷蒙。人们除感觉空气的异味,还感觉沉闷、压抑、烦躁,生出深重的恐惧。

早些时候,许多人是不明白雾霾就里的,还以为置身于仙山雾阁。

然而今日,无论雾霾来不来,民众都心有恐惧,国人有谁不是“雾霾恐惧场”中人?有谁不罹患“雾霾恐惧症”?

我们的社会,步入了“雾霾恐惧场”,生存伦理开始坍塌。

今天看见雾,你会窃想这是不是雾霾?雾成了一朝被蛇咬十年都怕见的草绳。见到雾霾,你会想象这是空中在浮无数纸钱。朦胧月色,被疑是雾霾来了。日前,我与北京朋友通电话,他说现在已不敢张大嘴呼吸,就别说深呼吸了。真可谓“厚德载雾、自强不吸”了。

帕斯卡说,那无限空间的永久沉默,使我恐惧。你我恐惧,与不知道何处才是茫茫雾霾的边界有关。

在那农业社会,谁会有这样的恐惧呢?

无知者无畏,看来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我本科攻读的是农业气象学专业,气象学家算是“本家”,但我今天却深恨气象学家,何以要广告天下这雾霾凶残的真相呢?

今天,谁不晓得雾霾包括数百种大气污染颗粒物,谁不知道危害人体健康的主要是直径小于0微米的颗粒物。这些东西,黏附在呼吸道和肺叶,会诱发或加重气管炎、鼻炎、支气管炎、结膜炎等过敏性病症。

雾霾诱发高血压和脑溢血,催生“非典型”肺炎。

雾霾笼罩天,气压偏低,空气含氧量下降,使人心肌缺血,心血管患者死亡率陡增。

“阴霾天气比吸烟更易致癌。”中国工程院院士、呼吸专家钟南山指出。

遮天的雾霾已留下数亿中国人空茫忧恐的目光。雾霾使中国的生态环境引起了世界的热切关注。

雾霾已然成为一个政治问题,不只是严重的生态问题。

二、雾霾是对美纯空气的反动

对雾霾事件的深入认识,上升到对生命生存负责的高度无疑是应该的,但我以为还有必要再引入自然科学审美视角。

在地球上,还没有哪一种自然物的规模之大、功能之多、作用之神奇及结构之严密,可以和大气圈相提并论。大气占据除有形物以外的所有空间,苍苍茫茫。大气的质量主要集中在由空气组成的低层上,然而,在中国人眼里,空气却姓空,而且空与气,一直是中国哲学的两个重要命题,应该是空气纯净得令人视而不见吧,在祖国文学的长河里,竟鲜见专门写空气的文字。

但这不等于不见间接表现空气的文字。最擅长间接表现空气者乃诗人王维。瞧,山居王维诗笔携来的新雨秋暝静入空山的空气,明月清辉入松林的空气,清泉流石上的空气,既静美,还染佛性……

空的字义是内无所有。空气,就真个空空吗?事实是,唯有空得似无实有(纯净)的空气,才美纯本色,才适合人类呼吸。因而这空,又是“有”的储存。

在久远的农业社会,空气还没怎么被污染,还很纯净,由氮气、氧气及稀有气体组成,成分很恒定。

在法国语言学家罗兰·巴特眼里,空气的属性首先是轻盈,其次为散漫。

我却认为,空气最首要的品质还是透明。不因为爱情,是因为纯洁,所以才透明,使人不知深浅,可透过空气欣赏四时之景,天上人间物事;好空气轻松,比陶令的桃花源更陶然轻松;好空气缥缈得神秘;好空气遮蔽、吸收、散射和反射阳光、月光;空气流动,就成风,欲起风波便得与波合谋;空气有稀有薄,你当然感觉她好像无什么缝隙,但却到处都能让你进入。

在《包容一切的空气》里我写过:空气“很诗化,抽象得像光,缥缈得如雾,漂泊得似水。她深远、宽阔、无色、无味、透明、单纯、空灵。她的脚步,虚幻飘忽,无影无踪。你看不见她,尽管她有重量,更有形体,本非虚无。你用手抓她,先一握,再一拧,满以为抓住了,而你的手中,却依然虚空。”

虚空空气的缺点,莫过于太过包容,还良莠不分。

过于包容,无疑是空气伟大的根源,更是悲剧的开始。

湖水包容污物有沙泥过滤,空气容纳难容之物却无弥陀佛的消化法力,只有成为污物集中营……污物浮悬半空,便成霾。

形成雾霾的“主角”是谁?答曰:人类排放的污染之物也。

形成雾霾需要怎样的天气条件?

首要条件是气压要较低,出现著名的“逆温现象”。比如,90年月日,比利时于伊小城及附近马斯河谷地区,就产生了“逆温现象”。包裹我们的空气,气温的分布一般都是随海拔升高而下降,诚如苏轼预言的“高处不胜寒”。假如逆转过来,离大地越远处的气温反而越高,这便是“逆温现象”,所在的空气层在气象学上叫“逆温层”。空气,本有这样的脾性,就是气温越低,密度越大,越沉重堆积。比利时那天就因为近地空气是“逆温层”,发生不了气流上升运动……悬浮的污染物越积越多,终成霾。

雾霾形成的另一个必要条件是悬浮在空气的污染物能够发育成足够大的颗粒。

三、霾与雾有时同样可怕

雾霾颇具欺瞒性。

雾霾是寂静的(与恐惧相伴的场景,多是寂静的),近乎死寂,就像闻一多笔底的死水。这是百战沙场的将军也骇怕的恶战前的死寂。

雾霾的死寂,颇怪异。犹鬼子进村,不打招呼,偷偷摸摸地就来了,这可是铺天盖地的弥漫性行动。“霾”“埋”不是同音吗?雾霾一到,尘界的一切就被暗无天日地“埋”了。

这雾霾,貌似漠然冷眼,却大智若愚,吞吐八荒。

权威的中国气象局《地面气象观测规范》认定,霾,是极细微的干尘粒等大量地、均匀地浮游在空中,使空气的水平能见度小于0公里的混浊现象,霾能够使远处光亮的物体微带黄、红色,使黑暗物体微带蓝色,幻变色彩,迷糊景物。

这里说到的干尘粒,是由扬沙、尘卷风、沙尘暴、浮尘等构成的复杂家族。

“当能见度小于0公里,排除了降水、沙尘暴、扬沙、浮尘等天气现象造成的视程障碍,且空气相对湿度小于80%时,即可判识为霾。”(《国家气象行业标准》)此般定义,比中国古籍《尔雅·释天》所说“风而雨土曰霾”,更真实也更准确,同时,在暗示雾、霾间存在大玄机,尽管从字面看霾与雾一清二楚。

雾是什么?“雾是无数微小的沉沉浮浮的水滴或者冰晶,在近地空气层中开会,在开湿湿漉漉、白白茫茫、沉沉默默的会。”

我把云拉过来,诗化些就是:云,是飘上天的雾;雾,乃贴大地的云。

令人迷惑的,是这雾,这霾,会粉墨登场,合作欺瞒尘世。

欺瞒的表现,是雾与霾都虚浮浑浊,混沌迷蒙,神形酷俏,易于混淆,如果满足一定条件,还能相互转化。

当然,民众未必知道,这雾与霾最大的区别,在于弥漫空中的构成物不同:雾如同《红楼梦》里的女子,大体是“水做的骨肉”,霾则是由扬沙、沙尘暴、浮尘及其他污染颗粒物构成的浊物男子,主要是“泥做的骨肉”。霾里雾中都含水汽,但霾的相对湿度是低于80%;一旦相对湿度高于9%,尽管无声无息,却已“宫廷生变”,霾转变成了雾——龌龊的雾,甚至毒雾。

尤其可怕的,是相对湿度在80%~9%时,就已雾霾相混,弥漫的主要已是霾。

无风时,天气沉稳如深山古池老水,污染颗粒物浓度越大,霾就越重。如果水汽饱和,污染颗粒物会凝上水汽形成雾滴——起雾焉;雾被阳光照晒发生蒸发,颗粒物依然残留在空气,不必似悟空那般摇身,雾,也会变成霾。

——这真是易被混淆的视听,难辨险恶。所以我说,这个时代的雾与霾,在有的时候,可说已同样可怕了。这是你难于想象的。

然而,这却是自然律,是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的自然律,是只要条件具备,都会自然而然变化,全然不顾什么后果,也不顾什么美学、医学后效的自然律。自然和社会,都存在不以人的意志而逆转的自然律,伟大的自然律。遵循和顺应自然律,是包括人类在内的大自然里任何成员都必须表现的基本姿态。

面对自然律,今天的人类,如果不是听天由命,无所适从,就该选择敬畏和谦卑,并作出深刻的自省和行动。

现在令人恐怖和忧患的,竟然是尘寰中人,还普遍对自然律导致的霾雾互变茫然不觉,还认为雾很洁净,很纯美,对雾毫不戒备。

何况中国人,还一直那么喜雾,爱雾,自恋赏雾的传统。

读读那些弥雾的古诗词,赏赏那些漫雾的国画,雾,被表现得何其神秘、迷离、缥缈和空寂。

那些艺术的雾和那时现实中的雾,我想,肯定不可能像今天如此“内涵丰富”。那时的雾,也起于沧海之上,漫在河山之间,也是那么静,生,散,湿漉氤氲,软绵飘拂,游荡蠕动,弥漫柔腴,白白,茫茫,但却仍是洁净的,无毒的。

还美得难于描摹。

那时的雾,与国人尚意的审美习惯居然如此吻合。

那时的雾——中国农业社会的雾,何见曾危及民众的健康和性命?谁防范过雾?

对雾没有戒备心之前,外国许多杰出的文艺家也钟情雾,表现雾。

表现雾霾早就是美国艺术家的重要主题之一。莫奈也曾被伦敦的浓雾吸引,以浓重斑斓的油彩,着力过描绘雾霾中的英国议会大厦。狄更斯还是被“雾”造就的文学巨匠,他以雾都伦敦作大背景的写实小说《雾都孤儿》已成传世经典。因霾带“病”,这些艺术作品,在今天看来,无非是误霾为美的激情之作,是被骗取了艺术冲动的“畸形儿”,是染了无尽遗憾的“病艺术”。

今天的雾,溶解有毒物质,已是病菌病毒生长繁殖的“温床”——早已不再是工业革命以前的雾了。

需要强调的,是在今天,无论是雾是霾,都一样存在PM.。

PM.是什么?是悬浮入空气直径≤.微米的细颗粒物,是突然蹿红,被收入了第六版《现代汉语词典》的当红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