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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盛年(1)

周晓枫

不记得具体是哪年暑假,我大概八九岁——童年没有储藏,连年龄都是区区个位数,所以才敢那样挥霍地看待生死。

夏夜,大家坐在院子里聊天,我用一把团扇若有若无地赶蚊子。扇面薄如蝉翼,画着细眉细眼的病美人。我看天:星星,微弱地闪烁,向草丛里抖动翅膀的小蟋蟀发出天籁。

……耳边飘来邻居阿姨的问话:“余姑娘今年多大啦?”迟疑片刻,是小声地回答:“三十。”简单的两个字,我激醒,几乎震惊地侧头打量那个低语者。父母的辈分高,我一直叫她“余姐姐”。她长得像混血儿,眼睛是和头发一样的焦糖色,白净,不太对称的酒窝不影响整体美感。她一直未婚,为“姐姐”增加天然的合理性。从没想到,偶尔和我一起玩的“余姐姐”,三十岁,天哪,那么老!简直越出我理解和想象的边界。我用目光反复审判,渐生反感和蔑视:窃贼般,她偷偷活到这么老。突然得知这个可耻的秘密和真相,我难以适应,搬起竹凳,赌气回家。没有谁在意一个孩子的离场。无人理解,她感到自己遭受莫名其妙的蒙骗,以及她对“三十岁”所象征的衰老那由衷的不屑。

奇怪的是,对旁边纳凉的老人我却并不愤怒。下棋的老者还在继续,棋子的木色泛着积年的旧意,边缘被摩挲出一层包浆。这副棋缺子,少了一枚黑“士”,他们常年用一块圆石头代替。谁也不想换副新棋,太浪费了。两个年届古稀的老头儿体内一定也有秘密萎缩的器官,但他们不能因此推翻自己的整个骨架,就像不能揭翻一盘不想作数的棋……一切,已成定局。即使手上排列着星座般密集的老人斑,即使汗腺分泌出腐木气味,我不觉得他们难以容忍。

是因为,他们老得已进入我视线的盲区,我其实看不见他们。两位老者夸张有力地落棋,我身后传来响亮的啪啪声;其实,他们站在边线之外,这个世界的比赛已无需他们参与。或许,在童年的我看来,老年因为失去审美价值而无需与之计较;生,然后寂灭,人们不会像心疼落花一样去珍惜落叶。可三十岁的余姐姐,青春已尽,她正在蜕变,像蛹一样充满尴尬、丑陋和耻辱。作为孩子,我拥有冷酷无知的道德:为了捍卫绝对化的美,应该让落满尘埃的翅膀禁止飞翔,让所有少女都死于干净的十七岁。

我对“年龄”有强烈反应,起自那个夏天。

两天之后,听着高音喇叭里的开学通知,我背着新书包走进校园。我悲伤地想,自己还不到十岁,一生要有多少个十年?漫无际涯啊,要有多大的耐心才能支撑自己坚持那么久?于是,每天上学,我就伤感地自我鼓励,自己又活了那么一点点啊。活,就意味着承担无数明天里所象征的整个未来——它对患有一点先天性脊裂的我来说,有点重。

日子被剪切过,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抵达了时间的对岸。瞬间,年龄从十岁到四十多岁,中间的沟壑足够容纳余姐姐的羞耻。我难以理解,童年怎么会因此羞愤?现在看,三十岁,多美。

曾经三十岁的我就算年轻,肩膀上散发着珠光;易感,喜欢流泪,几乎当成一种消遣。我体会不出自己内在的做作,反而视为个性的优雅。日复一日,我被卷在时间的发条上,听它滴滴答答的老节奏。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令人略感倦意。

那时未来还漫长,但我始终缺乏明晰的自我设计,在命运河里随波逐流,我猜测不出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像竹子一样,有力地拔节,不断在否定中塑造更高的自己?

——或者,变得人世,社交的时候多了礼貌、少了诚恳?

——还有,婚姻中那令彼此越来疲惫的真诚,是否会转化为某种暴力?也许小小的灼热过后,是火焰里储存的灰烬。

曾经的三十岁,我可以无所事事,伤感或玄想。可以不急于收集回忆。

白天与黑夜,时间的斑马群奔涌——许多人扑上去,以肉食动物嗜血的热情。四十三岁的我,犹豫、懈怠,被某种持续的怀疑所瓦解。时间里的酸性物质蛀蚀,我变得斑驳。

偶尔翻翻旧作,对比今天的写作,我发现阴郁的调子更重了。事实上,我成长得算是顺利,受挫当然有,可在真正坎坷的人看来难免娇气。温室的阳光雨露,为何不让我灿烂、明朗、热衷歌唱,反而灰颓,习惯于陷溺黑暗?是的,习惯在文字里赞颂黑暗的力量,仿佛那是眼睛中最有价值的瞳孔。我常常恼怒于自己的作品里带了暮气,那么自然的暮气,体温一样,暖旧、熟悉。其实,暮气是日积月累对自己的熟悉所导致的轻微厌弃。

热情、动力和好奇心都在衰减。我已变得如此畏怯,情感只肯做微幅的调整。我甚至怀疑,连自己的痛苦都已程式化和书面化了,远离切实的肉体。它与真正的痛苦区别明显,就像由失恋造成的和读一本悲情小说造成的伤感的区别,就像受到惊吓,有的因为遭受雷击,有的,仅仅是读到安全须知上的感叹号罢了。

典型的中年心态。什么叫中年心态?让我死,肯定不愿意,可若有机会再活一遍我又肯定不耐烦。四十三岁,许多人到这个岁数已甘心认领自己的命运,不再做梦,也不再相信梦的任何功效。放弃幻想,放弃转变方向的舵盘,这种所谓的成熟,不过是最轻度的腐烂。

我有时想不通,早晨一觉醒来就瞬间到达的悲伤来自哪里?心里像有个掉了毛的小野兽在挨饿。经常,我处于与恶劣情绪的对峙之中——还有那种比情人到来还要殷勤的虚无感。他人的夸奖难以使我振作,我总是陷入自我怀疑和厌弃,只要沉默中稍不小心,我就滑陷到那种难以逆转的消沉里。

时值盛年,看起来诸事顺遂,我内心却暗藏深深的挫败感。是贪婪、扭曲吗?也不像。那我到底想要什么、还有什么不满足?世界金黄,身置其间的我像枚即将从向日葵上脱落的籽粒。是不是,每个生命都要经历这成熟的忧伤?

毒牙没有事先打招呼,直接发到邮箱——我收到她的电子版遗嘱。遗嘱正本锁在她的抽屉里,发给我的用以备份。毒牙是我大学同学,也是关系为密切的朋友,二十多年来,我在她犀利的目光和语锋下顽强抗争,并磨炼对抗攻击的意志力。我们之间的嬉笑怒骂,外人看来恶语恶声、风格残酷.毒牙和我倒早已适应彼此冷峻得略带黑暗的娱乐精神。

毒牙并非预感不测,也没有疾病到来的任何具体威胁,她只是平静地像处理一张合同那样确立一份遗嘱。她安排住房、存款、首饰,在已然不能控制的未来中,毒牙依然顽强地施加自己的影响。

看着看着,忽然,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流泪,似乎情绪上并未被触动的那种无声无息、无知无觉、无动于衷的泪。竟然不能自抑。

我们不是一直把死当笑话讲吗?毒牙和我曾戏谑,说让彼此活下去的目的,只为了让自己未来的摇钱树不死。什么时候,死,不再是杜撰之物,它与我们切实发生联系,成了某种可以目测的距离?我想起了里尔克的诗:“死亡很大,我们是它嘴巴里发出的笑声。当我们以为站在生命中时,死亡也大胆地在我们中间哭泣。”

不惑之年,是否意味着这是抛物线的顶点,生命从此开始下滑?有时候我觉得活到这个岁数,已属某种幸事。

回忆起中学的物理老师。龚老师有一张天然的老年脸,其实教我们的时候她刚过不惑之年。长得不好看,脾气也不好,但她丈夫很早病逝,龚老师守寡数年的苦命经历,让不懂事的孩子也心生同情。龚老师并不直接教我们班。有一次,她的亲戚患病,需要一种供应紧张、市面上难以买到的药,由于我妈妈的医生身份,她专门托班主任要我找妈妈帮忙,最终买到。时隔三周,她来代课,上课铃响后我小声向同桌借橡皮,我因说话违反了课堂纪律遭受苛责。龚老师带着明显的宣泄快意,花了完全不必要的漫长时间讽刺我。我感到羞辱的同时,分外诧异——记得把药物送到办公室那天,龚老师那种殷切得带了讨好的持续笑意,她要我对妈妈转告谢意,一连数声,郑重得都不像老师对学生、大人对孩子,以至于让我非常不好意思。她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别人的好,变得如此刻薄?我心里暗想,难怪命运坎坷,她肯定是个不知感恩的人,才遭此劫报,以后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倒霉事呢。

龚老师有个备受娇宠的独子。他瘦高,近视,有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左侧颅骨位置有块儿硬币大小的位置不生毛发,使他看起来像一根擦过的火柴梗,这成了他的绰号。遭到龚老师批评的半年后,学校组织春游,去郊外划船。为了显示自己卓尔不群,火柴梗跳下船——水不深,只及腰部。他向前走了几步,回头让同学给自己照相,火柴梗摆出了胜利的手势。这个平常成为同学笑柄的男孩,似乎只有在校园之外的有限场合才能炫耀他的勇气。或许,火柴梗觉得距离过近的摄影可能会暴露自己头顶的小小缺陷,于是他后退两步,要求同学别把自己的脸照得那么大。火柴梗面向镜头,微笑着,又后退了半步……他一下就没入水中。谁也没想到附着苔藓的斜坡下面,是瞬间的深渊。

……暮色昏沉,同学再见到火柴梗的时候,他沾着湿泥的身体非常沉重。

救生员把他从淤塞的河底打捞上来。火柴梗的脚跟和踝骨拖着地面,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式的水印。这是火柴梗最后的人间足迹。

随后很久,我不敢看龚老师被灾难洗劫的脸,我甚至怀疑自己短暂的恼怒变成了秘密的诅咒。死亡,每次都经过了对她的瞄准,然后变成一颗滑擦耳畔的流弹。龚老师也许会想:为什么不是自己?丈夫和孩子按照指定的顺序死去——龚老师,一个不知所措的掉队者。龚老师没有温度的眼睛,带着彻底的茫然,好像她是第三个即将赴任的死者。继承了一种葬礼般的神情,从此,她将以殉难者的身份存在。

死亡不是意外,而是我们生活中的日常,是某种理性。死亡发生在他者身上,意味着对我们的赦免。他人的不幸却保障着我们的福利。由此,可以解释人类之间那种不正义却频繁的幸灾乐祸。

有一段时间,我热衷老电影。演员在灰色调中体现着动人的鲜艳,嘴唇光润,眼睛里光芒四射,散发出来自时间深处的优雅。如今,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进入永恒的沉睡:唯光影跃动,让我们看到亡灵依然怀有强烈的爱憎……在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