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传承之宛如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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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所谓“同伴”(下)

这边动静引得亭中的几个人停止了交谈,频频扭头张望。

秦雅莉无动于衷,矮小的身板绷得笔直,仰着头直直地注视着苏珊,眼神涣散,思绪已飘到远处。

苏珊额边发际线处几块大小不一、淡棕或淡褐色斑块,并不显眼,那是咖啡牛奶斑,神经皮肤综合征的表现,一种遗传性的疾病,若不及时医治随着年龄增长会延伸到脸部皮肤。秦雅莉可以肯定八角凉亭里闲聊的大人中,那个双颊颧骨上覆盖着深褐色斑块的老太太就是苏珊的家人。

记得刚遇见时,那老太太隔了老远就挥手打招呼,还没走近,就开口吆喝,语调夸张。“哎呦,刘医师啊,你可算是苦尽甘来。否则,整天对着一个???????”一对浑浊的眼睛死死地聚焦在秦雅莉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个没完,好似观赏稀有物种般。

奶奶快速拦住她的话头,随手指了远处一棵树下的长椅。“我们去那边凉快的地方再聊。”

老太太亲热地挽着刘韶华的手臂。“我说,韶华你以后再也不用花钱送她去康复中心,你的好日子可就来了。哎,我听有消息说你要出任医院新区的院长,要我说呀,辛苦了大半辈子,你还不如就像我一样退休在家安享晚年,有你大儿子在,你吃喝不愁。机会呀,留给年轻人。你看我儿子不错吧???????“

??????

此刻再次提到康复中心,秦雅莉浑身一颤,苏珊口中的康复中心,她知道!上个月奶奶带她逛街时,正巧路过,还特意进去借用了厕所。她坐在彩色的大厅等候时,有一位和蔼的阿姨走过来和她聊天,临走前还送了一盒已经开封过的油画棒,正是她在家使用的那盒。

康复中心对外的官方名称是省孤独症康复中心,残疾人和社会心理工作联合协会。而孤独症,通俗的称呼就是自闭症。渐渐的,秦雅莉觉得浑身发冷。

难怪总被人叫做呆子、傻子?原来他们并非无理取闹。

难怪外出时总会感觉到异样的目光?原来一切都事出有因,唯一不知情的只有自己。

难怪奶奶总是强调要我克服心理障碍,原来她打从心底就认定我仍不正常。

被家人质疑的感觉真糟糕,用扎心形容再合适不过。后来秦雅莉对欺瞒零容忍的个性,便源于此次事件,还间接造就了追根究底找出真相,善于专研的学者精神。

此刻她的大脑高速运转,逻辑思维能力已远远超出同龄人的水准,但没人发觉。

苏珊被盯得莫名心虚,梗着脖子叫道:“我画的水粉画是全班最好的,好几张都被老师张贴在教室里。”在小学生看来能被老师表扬绝对是最值得炫耀的。

秦雅莉收回视线,慢慢低下了头,眼眶蓄满了泪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双眼,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她喃喃低语,声音几不可闻。“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

“你的数学成绩要是能达到及格线,我也会让你爸妈将你的成绩张贴在楼道里以示鼓励的。”

秦揽胜打球归来,一进小区就看到了这边的情形。全市中考前十的名头让秦揽胜在小区接了好几个小学家教,送上门的赚钱的机会没人会往外推的道理。况且,零花钱的源头——爸爸一去美国就“断粮”,钱口袋早就瘪了。苏珊正巧是他的学生,自幼学画的经历拯救不了她糟糕的数学和英语成绩,而一家子虚荣的性情是他最瞧不上的。

见苏珊的奶奶和刘韶华在不远处围观,却未上前制止,摆明了没把孩子们之间的小打小闹放在心上。但他看不过眼,秦雅莉显然被欺负了。

面对秦揽胜皮笑肉不笑的脸,苏珊有些抬不起头。差生的标签是她最想甩掉的耻辱,为了不让冯丰和袁元撞破,向来有意回避彼此间谈论考试成绩,家教课也故意选在了晚上。此时,被秦揽胜故意说破,苏珊恼羞成怒,指着秦雅莉,仰着脖子冲秦揽胜大喊。“她和我一样大,却还没上过学,我比她强多了。”

“对,我妹妹是没上过学,不过,你练习薄上的习题她都会做!”一提到学习,秦揽胜不由得惊叹秦雅莉优胜的领悟力。数学加减乘除法和运算法则他只讲过一遍,秦雅莉就掌握了,同年龄段小学二年级的数学题目完全不在话下;而英语听说能力好似与生俱来,无字幕的原版英文电影她看得津津有味,还能绘声绘色地讲述故事梗概。

奶奶从神经生物学权威的角度分析得出秦雅莉自幼成长在英文环境中,大脑潜意识一定程度保留了来自外界的语言刺激。他完全没有觉察到奶奶当时语气中的不确定,只顾着感慨神经生物学这门学科的深奥博大,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朝此方向发展未来职业规划的决心。

他认为或许上帝是公平的,残忍地剥夺了秦雅莉七年的人生,转而赐予她聪慧的大脑,令她重获新生,但仍私心认为秦雅莉应该拥有更多的美好。

秦揽胜蹲下身子捡起秦雅莉脚下的画薄,摊开的那页是用油画棒画的,主题是夜幕下的居民楼。他亲眼见证了秦雅莉花了好几个晚上趴在阳台认真观察对面的楼体,数着每家每户亮起的灯盏,整个创作过程仪式感十足,直至落笔一气呵成。深蓝的穹顶下,一轮白色的圆月挂在空中,没有了路灯的照明,居民楼成了孤寂的暗体,零星地分布着或橘黄或炽白的格子状灯光,散发着淡淡的光辉,透着令人渴望的温暖,其中一个窗棂上映出一道黑色的身影,似等待家人归来的孩子在凝望楼下。

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秦揽胜便有所触动。父母离婚,先后又各自重组家庭,自己无论去哪家都像是个多余的。四处为家却无处温暖,心中的苦涩唯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敢完全流露独自舔舐。从这点来看,他们是同一类人。

“艺术品本身能够与观赏之人产生共鸣,其本身具备一定表现力与生机,而这些特点显然是街头十元一张有形无质的素描画不具备的特质。”几年后,秦揽胜无意间听到一位艺术大家的演讲,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幼时秦雅莉简单的作品已初具艺术品特有的表现张力。

轻轻拍去画纸上的灰尘,秦揽胜合上画薄递到秦雅莉面前。“给,你的宝贝画薄,以后我们只给懂得欣赏的人看。”

秦雅莉抬起头,双手接过画薄紧紧地抱在怀中,冲着秦揽胜抿嘴一笑,狠狠地点了点头。

秦揽胜这才发现她哭红的眼睛,一阵心疼,伸手将她揽进怀里,顺势抱了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头。“小白兔,我们回家吧。”

秦雅莉单手环住秦揽胜的脖子,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淡淡地朝不远处的刘韶华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站住!你在骗人,她是个傻子,怎么可能会做题?”苏珊大喊一声,张开手臂拦住秦揽胜的去路,气势十足。

袁元,冯丰一左一右跟在苏珊的身后,见大人们都围观过来,袁元不安地扯了扯苏珊的裙摆,小声提醒道:“苏珊,我们去别处玩吧,大家都看着呢。”

秦雅莉示意秦揽胜放她下来,走到苏珊面前,冷冷地直视着她的双眼,一脸坦荡:“我不呆,不傻,也没疯。我,或许患过自闭症,但你们也不该一直拿我的临床表现来嘲笑,难道你们就不会生病?现在我是一个正常人,以后请叫我秦雅莉,or Yelia Qin(耶利亚?秦)。”眼光扫过袁元、冯丰时,二人同时紧张地退后一步。“嗯嗯”“知道了。”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被家长训斥后在乖乖认错。

苏珊的奶奶用胳膊撞了下刘韶华,嘴角一歪,阴阳怪气道:“哟,你孙女懂得很多啊,能说会道的,一点也不像小孩子。”自闭症、临床表现这类医学界专业术语若非有人刻意教授,谁会相信出自一个七岁孩童之口,还运用得当。

“我孙女学东西是很快。”刘韶华随口附和,甚至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此时她的心思全在秦雅莉身上,孙女何时用那么平静的眼神看过自己?仿佛陌生人!自清醒以来,她一向最依恋自己。

“战友”的倒戈令苏珊越发愤怒,她双手叉腰,恶狠狠地吼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那我就画只乌龟贴在你家大门上。”秦雅莉轻描淡写,侧身拉住秦揽胜的大手,绕过苏珊,径直离开。

一语既出,苏珊如鲠在喉,在场的人哄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