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姬读罢两份军报,思忖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问:“子上莫非在为如何封赐邓艾与钟会而烦恼乎?”
“正是。”司马昭毫不隐瞒地说,“邓艾功勋卓著,理应重加封赐。然其军报言词不恭,且未经允准,自专辄行,令我深为不安。若对其封赐过重,只怕助长其骄横之气,尾大难调,后患无穷;若对其封赐稍轻,一怕其心中不满而暗怀怨恨,二怕群臣不服而产生非议……钟会之功虽难比邓艾,但其乃伐蜀之主将,如今又手握重兵,雄踞巴蜀,其势力远大于邓艾,对其封赐若低于邓艾,只恐其心怀疑虑,生出事端;对其封赐若高于邓艾,又怕其自高自大,拥兵自重……我左思右想,难以作出决断,故而心中烦恼。”
“子上不必烦恼。我有一法,可解子上之忧。”王元姬微颦着柳眉说,“子上何不让其二人平分秋色,使其既难分高下,又互为牵制?”
“若能够如此,自然是两全其美。”司马昭眼巴巴地瞅着王元姬,急迫地说,“元姬有何妙法,请速道来。”
王元姬沉静地说:“邓艾虽有灭蜀之功,然其未能把姜维绊于沓中,乃其过也;钟会没能灭蜀是其过,然其收降了姜维及蜀军主力,乃其功也。邓艾占据了成都乃其利,兵将不多乃其弊;钟会手握重兵是其利,未能占据成都是其弊。既然他们二人各有其功过,又各有其利弊,子上只宜让他们二人平起平坐,而不可有所偏重。以我之见,子上可封邓艾为太尉(太尉:官名,第一品,三公之一,但不参与朝政。),封钟会为司徒(司徒:官名,第一品,三公之一,但不参与朝政。疯癫之人……”)。待巴蜀安定以后,子上再分别把邓艾与钟会召回洛阳,削去其兵权,而令卫瓘暂时留守成都。”
“元姬言之有理!”司马昭点头称是,依然愁眉不展地说,“只是邓艾居功自傲,在成都独断专行,擅自进行封赏,仍令我放心不下。”
“邓艾一向耿直,不善逢迎,子上不必在意。”王元姬劝解着司马昭,“以我之见,邓艾军报之中言词虽有些不太恭敬,然其所言之事倒是颇有道理。子上不妨一试,或许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司马昭沉默了片刻,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好罢,就依元姬之言行事。”
司马昭按照王元姬的建议,以魏帝曹奂的名义,分别封邓艾为太尉、钟会为司徒。诏书虽然是发出去了,但司马昭心里仍还觉得有些不太踏实,依然惴惴不安。他再次取过邓艾和钟会的军报,一字一句地分析着,仔细地寻找着令他生疑的蛛丝马迹。
就在司马昭紧皱着双眉,在邓艾和钟会的军报中苦苦搜寻之时,一名家丁进来禀报:“雍州刺史诸葛绪已被押解至京,现正在府门外等候相国处置。”
司马昭心中正烦着,不愿有人前来打扰他,就不悦地白了家丁一眼,瓮声瓮气地说:“先把诸葛绪押进监牢,待我有空闲时再去处置。”
“但是……”家丁偷觑了司马昭一眼,胆怯地说,“诸葛绪再三哀求,非要见上相国一面,说是有紧要之事,必须面禀相国。”
司马昭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家丁,疑惑地说:“卫瓘来书言:雍州之军覆没后,诸葛绪连惊带吓,已经变为“据小人观察,诸葛绪神志清醒,口齿清晰,根本不像是个疯癫之人。”家丁向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说,“诸葛绪会不会是故意装疯?”
“故意装疯?”司马昭不由一怔,沉吟有顷,改变了主意,“那就把他带来吧,看他有何话要说。”
“是!”家丁转身走出司马昭的书房。
司马昭望着家丁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自语着:“诸葛绪为何要装疯……”
工夫不大,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诸葛绪被家丁带进了司马昭的书房。一进门,诸葛绪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额叩地,泣不成声地说:“相国大人,卑职实在是冤枉啊!”
司马昭把诸葛绪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心不禁猛然往下一沉:看样子,诸葛绪确实是没有疯,可他为何要故意装疯?大概这后面是大有文章!想到此,司马昭就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颇为惋惜地问:“诸葛刺史,汝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相国大人,卑职迫于无奈,只好不疯装疯,为了是能够见上相国大人一面。”诸葛绪向前跪爬了几步,来到司马昭的几案前,抽泣着说,“相国大人可要为卑职做主啊!”
这时,司马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先是挥手退去侍奉在一旁的家丁,然后又亲手把诸葛绪从地上扶起来,和蔼地说:“诸葛刺史有何冤屈,可详细道来。”
“相国大人啊!由于卑职无能,先是中了邓艾驱虎入邻之计,后又中了姜维调虎离山之计,最后中了钟会欲擒故纵之计,致使三万雍州兵马丧失殆尽,成为孤魂野鬼……”诸葛绪声泪俱下,边说边哭,泪水伴着话语源源不断地涌流了出来。他从阴平桥头说到大剑山下,从邓艾邀他进军白水关说到钟会在黑夜向他面授诡计,把他领兵出征以来所经历过的一切,向司马昭和盘托出。
司马昭听着诸葛绪那悔恨交加的话语,瞧着诸葛绪滚滚而下的热泪,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有几次,他忍不住把巴掌高举了起来,欲狠狠地拍打一下几案,但每次巴掌落到一半时,就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诸葛绪说一阵,哭一阵;哭一阵,说一阵。后来,他止住了哭声,用污秽的衣袖擦去满脸的涕泪,悲哀地说:“卑职在全军覆没以后,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独自在大剑山上呆坐了半夜。面对着那一具具血肉模糊之尸体,卑职又悔又恨,又愤又愧,几次欲自刎而死,与那些阵亡将士共赴黄泉,以谢国人。然而转念一想:卑职虽死并不足惜,可那两万多阵亡将士岂不糊里糊涂白死也;卑职必须在向相国大人说明雍州之军覆没之真相后,方可去死,才能补卑职罪孽之万一。但卑职又担心阴险狠毒之钟会为防诡计败露,要来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不会放我来见相国大人。思来想去,万般无奈,卑职只好佯装疯癫,以求能最后见上相国大人一面,禀报全军覆没之实情。卑职无能,不仅有负相国大人之重托,没能把姜维阻截在阴平桥头;而且又连中姜维、钟会之奸计,白白葬送了三万将士之性命。卑职愧对相国大人,愧对那三万阵亡将士,愧对国人,罪不容赦,请相国大人治罪,卑职死而无怨。不过,临死之前,卑职有一句肺腑之言,不能不向相国大人倾吐。钟会险恶狡诈,居心叵测,绝非忠义可信之人。相国大人切不可被其花言巧语所迷惑,以免养虎成患,反伤其主!”
诸葛绪说到这里,闭上了口,似乎把积在心里的话全都倒了出来。他无力地耷拉下脑袋,等候着司马昭治他连遭惨败、丧师辱国之罪。
司马昭听罢诸葛绪的话,并没有立即作出回应,而是默默无语地打量着诸葛绪,好久以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问:“汝方才所讲皆为实情乎?”
诸葛绪再次跪伏在地,沉痛地说:“卑职自知罪孽深重,只求速死,以谢天下。古语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卑职岂敢欺骗相国大人,罪上加罪!”
“如此就好。”司马昭思索了好大一阵子,冷静地说,“汝身为一军之主.治军无方,贻误战机,致使姜维率领蜀军主力退守剑门关,险些坏了我灭蜀之大业,其罪非小;然究其根源,乃事出有因,邓艾、钟会亦难辞其咎。故而,我先把汝之罪记下,待日后查明事情真相后,再作处置。汝可以先回家养病,听候处罚。”
诸葛绪闻听此言,又惊又喜,连连叩头谢恩,感激涕零地说:“谢相国大人不杀之恩!此天高地厚之恩,卑职定铭记在心,没齿不忘,虽肝脑涂地,难报其万一!”
司马昭朝诸葛绪摆了摆手,又严厉地说:“汝回到家后,一要继续佯装疯癫,勿要露出任何破绽,以迷惑他人;二要多加戒备,以防有人暗中行刺,杀人灭口。切记,切记!”
“多谢相国大人对卑职之关怀!”诸葛绪心领神会,涕泪交流地说,“卑职定牢记相国大人之钧谕,继续佯装疯癫,严防有人暗中行刺,杀人灭口!”
“来人!”司马昭朝书房外大声喊道。
一名家丁应声走进书房,恭卑地问:“相国有何驱使?”
司马昭沉着脸说:“诸葛绪确已疯癫,神志不清,语无伦次,暂时不好治罪。先把他押回家中养病,待其病情好转之后,再加以处罚。再者,汝告知羊祜、张华,为诸葛绪加派五十名护院兵士,对其严加看管,以防不测。”
家丁领命,拖着诸葛绪走出了书房。诸葛绪再次佯装疯癫,声嘶力竭地喊着:“苍天哪苍天……”
诸葛绪的喊叫声,惊动了相国府的大小官员和前来求见的文武大臣。他们一个个惊诧地打量着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诸葛绪,小声地议论着。
司马昭在书房中听着诸葛绪那已经变了腔调的喊叫声,心情越来越沉重,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终于像电闪雷鸣似的爆发了。他猛地拍了下几案,怒不可遏地说:“好个钟会,竟然如此歹毒!我岂能容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