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琇和胡烈随军进入成都以后,便奉钟会的将令,接替了陇右之军的防务,领兵守卫成都。军令如山,作为部将,他们对于钟会的命令必须执行,不容违抗。可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维的人,他们又对钟会近来的所作所为深为怀疑与不满。自从大军进入蜀地以来,他们就逐渐发觉,钟会的许多行为都使他们感到难以理解和不可思议:兵至涪城时,钟会置陇右之军的生死于不顾,借故拖延,迟迟不肯进军成都……可是,当陇右之军灭掉蜀国、占据了成都以后,钟会却又率军进驻绵竹和雒城;邓艾父子未被收取之前,钟会陈大军于成都四周,围而不攻,隔岸观火;可在邓艾父子被卫瓘收取以后,钟会却又突然率军占据了成都,并且还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蜀国的朝堂……伐蜀之战胜利之后,钟会对曾和他患难与共的部将越来越疏远、冷淡,而对降将姜维却越来越热情亲近……这种种的反常现象,羊琇和胡烈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中,并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苦苦地寻求着产生这种种反常现象的原因。
今夜,或许是羊琇和胡烈均已思考出了结果,寻找到了答案;也可能是他们已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之兆,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但因为事情过于重大,他们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就只能暂时保持沉默,等待着对方去打破僵局。
皎洁的圆月已经移过了中天,开始西斜。大地白日里从太阳那里吸收的热量已经散尽,进入了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从城外旷野上刮过来的冷风顺着城墙倒卷了上来,吹到羊琇和胡烈的身上,使他们接连打了几个冷战。终于,胡烈有些忍耐不住了,仰面朝天,喃喃自语道:“好大好圆之月亮!只是月圆人未圆,家人分离,无法团聚,令人不胜遗憾!”
“月是故乡明啊!”羊琇接过胡烈的话茬说,“成都之月虽又圆又大,但我总觉得没有洛阳之月明亮。不知玄武兄是否也有同感?”
“当然,当然。”胡烈感慨地说,“莫非稚舒也在望月思乡,怀念家人?”
“人皆血肉之躯,具有七情六欲,岂能不思念故乡家人!”羊琇叹息着说,“不知我等何时才能返回洛阳,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唉——”胡烈长叹了一声,忧心忡忡地说:“照目前之事势看,只怕返归洛阳是遥遥无期……”
“岂止是遥遥无期?”羊琇顾虑重重地说,“只怕我等要客居巴蜀,死于他乡……”
话说到这里,羊琇和胡烈都已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胡烈压低了声音,单刀直入地问:“钟司徒突然率军占据了成都,又住进了蜀国朝堂,究竟意欲何为?莫非其有异志不成?”
“乃欲仿效刘备耳。”羊琇开诚布公地说。“在出征之前,家母曾再三告诫于琇:‘钟会居心叵测,不甘久居人下,我担心他此次率军伐蜀,会生出事端。’今日观之,恐不幸被家母言中也!”
“老夫人果然见识非凡,料事如神,真乃巾帼豪杰也!”胡烈紧盯着羊琇惴惴不安地说,“事情若果如老夫人所料,我等该如何是好?莫非要助纣为虐不成?”
羊琇苦笑了一下,凛然地说:“琇之一族。世受国恩,又与司马氏喜结秦晋之好;琇之本人,与司马大公子私交深厚,生死不渝。故而,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为尽臣子之道还是为尽亲朋之情,琇均不可背叛朝廷与相国,以免遭到世人耻笑与亲友之唾骂。钟会如要仿效刘备,据蜀以叛,琇惟有以死相拼!至于玄武兄……”羊琇说到这里,瞟了胡烈一眼,猛地停了下来,背过身去,抬头望着月亮,改变了语气说,“请玄武兄权衡利弊,好自为之吧。琇不敢妄出下策……”
“稚舒何出此言?莫非疑烈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胡烈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脸涨得通红,粗声粗气地说,“烈之父子兄弟皆大魏之臣,且又屡受相国父子兄弟之厚待,委以重任。烈虽不才,但也知忠孝仁义,岂能叛国背主,与逆臣贼子同流合污!”说罢,他猛然抽出腰间的宝剑,用力一挥,把城墙的垛口砍去了一角,赌咒发誓地说,“烈如有二心,当死于刀剑之下!”
“玄武兄莫气。”羊琇连忙转过身来,抱歉地说,“玄武兄英武刚烈,满朝文武谁人不知!琇方才所言,乃故意相激耳。”
胡烈把宝剑归于鞘内,喘着粗气说:“烈乃一介武夫,不识韬略。稚舒乃智谋之士,可与钟会相匹敌。今后稚舒如有用烈之处,但请直说。烈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羊琇轻轻地摇摇头,神态自若地说:“玄武兄不必过于焦急。以琇之见,钟会若真要仿效刘备,其结果只能是玩火自焚!”
“何以见得?”胡烈颇为惊奇地问,“莫非稚舒已经有了对付钟会之妙计良策?”
羊琇低声地说:“入城之后,我见到了相国府左司马夏侯和与骑士曹属朱抚。据他二人所言……”
月亮在慢慢地西移,月光在逐渐地变弱,羊琇与胡烈披着月光,顶着冷风。并肩站立在城头上,低语了很久很久……
当成都的钟会、卫瓘、羊琇和胡烈等人彻夜难眠之时,远在数百里以外的涪城,镇西长史杜预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杜预自从接受了司马昭的任命后,便提前赶到了长安,住进了镇西将军府,为伐蜀大军筹集粮草军资。钟会虽为镇西将军.但却一直没有到长安上任,而是呆在洛阳,协助司马昭调集伐蜀的兵将。洛阳誓师出征后,钟会率军西进,途经长安时也只在他的任所中住了一夜,然后就又匆匆离去。所以,实际上掌管镇西将军府事务的是杜预,而不是钟会。
不知是杜预对司马昭任命他为镇西长史的用意已经心领神会,还是离开洛阳时羊祜的忠告使他念念不忘,他对钟会始终是敬而远之,若即若离。钟会到达阳安关后,杜预才率领着万余名将士,运载着伐蜀大军所需的粮草军资来到沔阳;钟会率军攻打剑门关时,杜预驻扎在阳安关;钟会领兵进驻雒城后,杜预便坐镇涪城。如今的杜预.掌管着从关中带来的大量粮草军资,涪城内简直变成了一座大的军需仓库。
大概是钟会根本就不愿意让杜预这样的人呆在他身边碍手碍脚,故而也就对杜预的行动未加任何干涉,只是时不时地给杜预下达一道手令,让其把军中所需的粮草军资送去。
今日傍晚,杜预再次接到了钟会的手令,让他率领着留守涪城的将士,把囤积在涪城的粮草军资全部运往成都。钟会这道不同于往常的手令,引起了杜预的深思和疑虑,使他联想起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极为反常的事件:邓艾占据了成都.姜维也已率军归降,蜀地已经没有大仗可打了,钟会为何却要领兵西进,威逼成都……蜀国已经灭亡,巴蜀也已基本平定,即使有小股仍旧忠于蜀国的军队捣乱,也不过是几条水中的泥鳅,掀不起大浪,可司马昭为何却要派遣贾充领兵去增援汉中.而他本人又奉天子并统率十万大军赶赴长安……
镇西长史:镇西将军府的长史。
杜预虽然远离洛阳,对朝廷上和伐蜀大军中发生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但仅凭着这几件令人费解的事情,就令他隐约地感觉到:在伐蜀胜利的背后,潜伏着一种危机!于是,他就试探性地询问着前来传送钟会手令的信使:“钟司徒率领大军驻扎在雒城、绵竹。为何却令我把粮草军资全部送往成都?”
“回长史大人,”信使如实答道,“小人离开雒城时,钟司徒正在集结兵马,准备连夜进军成都。”
“钟司徒要进军成都!”杜预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响,诧异地问,“刘禅已经归顺,邓太尉已占据成都,钟司徒为何还要进军成都?”
信使再次答道:“据钟司徒言:他已接到相国手谕,命他前往成都去收取邓艾。”
“收取邓艾?”杜预心中猛烈地震颤一阵,惊讶地问,“为何要收取邓艾?”
“详情小人不知,只是近日军中纷纷传言:邓艾自恃功高,目无朝廷,口出狂言,独断专行,欲据蜀而反……”信使吞吞吐吐地说。
杜预闻听此言,不禁大惊失色,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那信使向他请求如何回复钟会时,他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冷淡地说:“汝回去禀告钟司徒:经过长途跋涉。兵马疲惫不堪,车辆破损严重,我稍作整顿后,即把全部粮草军资送往成都。”
打发走钟会的信使后,杜预陷入沉思之中。邓艾欲据蜀而反、钟会进军成都和司马昭奔赴长安等事,像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难道邓艾真要据蜀而反?杜预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他入朝为官时,邓艾已经出镇陇右了,只是在邓艾回洛阳述职时,他才与其见过几面,并未作过深入的交谈。对于邓艾的秉性、德行和为人,他并不甚了解,只是听朝中的一些老臣说:邓艾智勇兼备,性情耿直,为人诚厚,战功累累,是一位难得的忠臣良将。在与内兄司马昭的多次交谈中,他也逐渐地意识到:司马昭对邓艾的军事才能大为欣赏,认为非邓艾难以与姜维匹敌;但司马昭又对邓艾的犯颜直陈和清高孤傲颇为不满,多有微词。所以,他一直无法对邓艾形成一个完整的、准确的印象。不过,从这次伐蜀之战的表现看,邓艾的韬略胆识和军事才干,确实是高于钟会,非一般战将可比。难道是邓艾对这次伐蜀时没有受到重用而心怀怨愤,要以反叛来报复司马昭?莫非邓艾欲壑难填,对钟会与他并列“三公”、平起平坐大为不满,欲以反叛相威胁,迫使司马昭再对其大加封赏?或许是邓艾恃才傲物,自以为功高盖世,不再愿为人臣?这一大串的疑问,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的眼前不停地转动,让他很难作出判断与选择。
然而,无论邓艾是欲反还是已反,是真反还是假反,司马昭都已令钟会率军前往成都去收取之。否则,钟会岂敢明目张胆地进军成都!可是,令杜预深为疑惑的是:钟会手下的兵马五六倍于邓艾,邓艾若胆敢以武力抗拒,只能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但司马昭为何又陈重兵于汉中和长安?看来,司马昭如此兴师动众,绝不是仅仅为了防备邓艾以武力相抗拒,而是另有所谋!是司马昭担心姜维会趁机捣乱,降而复叛?还是怕钟会在收取了邓艾以后又步邓艾的后尘?
这几个念头刚一出现,立刻引起了杜预的高度警惕,迫使他必须弄个水落石出。姜维会趁机捣乱、降而复叛吗?这种可能性并不是不存在。姜维自从归顺了诸葛亮后,就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蜀国,几十年来矢志不渝,无悔无怨。可以断定,姜维的投降,绝不是出于本愿,而是迫于刘禅的诏书敕令。姜维这种违心的投降,绝不会持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卷土重来,东山再起,以图恢复蜀国。但是,姜维的兵马还不及钟会的半数,即使其重新反叛,也根本不会成事,只能是与蜀国一起灭亡!对此,阅历深广的司马昭应该明白,根本不必要大兴师旅,冒寒西行。如果司马昭连这些都看不出来,也就不会有今日之司马昭了……
思来想去,杜预逐渐看出了些眉目:司马昭此次率大军奔赴长安,一不是为了防备邓艾以武力相抗拒,二不是为了防备姜维降而复叛,而是担心钟会心怀异志、拥兵自重。
杜预入朝为官后,与钟会接触频繁,总觉得钟会过于圆滑世故,令人难以捉摸。为此,他曾多次委婉曲折地向司马昭流露过自己的看法。但司马昭每次都听若不闻,不是装聋作哑,便是“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他一直认为,钟会是司马昭最为欣赏和信赖的人。直到这次伐蜀时,他才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司马昭对钟会并不是十分信赖,而是怀有疑心;否则,司马昭就不会欲让他与羊祜一起随军出征。对这一点,羊祜看得更为清楚,也说得更为明白。在他去长安赴任时,羊祜曾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元凯贤弟此行肩负重任,要倍加小心,莫要辜负子上兄之苦心与重托!”
如何才能不辜负内兄司马昭的苦心与重托,消除伐蜀胜利后所潜伏的危机?杜预苦苦地寻求着对策。假如钟会在收取了邓艾以后果真拥兵自重,凭他手下的这点兵马,是根本无法阻止的,也是根本无法与其抗衡的。如果以硬碰硬,只能是以卵击石,后果可想而知。因此,他只可与钟会斗智,绝不能与钟会斗力。
整整一夜,杜预围绕着“斗智”二字兜圈子,搜寻着以智取胜的办法。直到天亮时,他忽然想起了羊祜临别时对他说过的一段话:“粮草乃兵马生存之本,倘若有人图谋不轨,元凯贤弟可给其来个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这四个字,就像东方的曙光,把杜预的眼前照得一片明亮:钟会虽手握重兵,但全军的粮草辎重却掌握在我的手中,只要我给钟会来个“釜底抽薪”,十余万兵马就会陷入饥饿之中,就要不战自乱……万一情况危急,我便火烧涪城,把城中的粮草军资付之一炬,然后率军撤回汉中,去与贾充会合,让那十余万饥饿之兵去收拾钟会吧!
主意已定,杜预先是把自己的两名亲信叫来,认真地吩咐道:“汝等立即装扮成平民百姓,秘密前往成都,若发现城中情况异常,马上回来报我!”
随后,杜预又把两员心腹将领唤来,严肃地命令道:“据探子来报,周围郡县之饥民与散兵游勇纠集在一起,正欲前来抢夺我军之粮草辎重。汝等务必严加戒备与防范,无我之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