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三国殇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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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正月十五日为上元节。往年的成都,每逢此日,城内便到处张灯结彩,欢度佳节。上元节张灯之俗,始于东汉。当时,佛教西来,传人东土,汉明帝刘庄感于佛法,不仅在洛阳城中建造了第一座佛教寺院白马寺,而且敕令全国于正月十五佛祖神变之日燃灯,以示佛法大明。从此,上元节张灯、观灯之习俗就传遍了全国,二百年来经久不衰。蜀人本就心灵手巧,且喜欢热闹,爱好娱乐,经过历代能工巧匠的精心揣摸,制作灯笼的技艺不断提高,花样不断翻新。尤其是在诸葛亮治理蜀国期间,国泰民安,上元节张灯、观灯,就成了成都的一件盛事。每年的这一天,成都的大街小巷彩灯高悬,争奇斗巧,万盏彩灯把偌大的成都辉映得五彩缤纷;外出观灯的居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往往是通宵达旦,乐而忘返。

可是,今年的上元节却大为不同。由于魏军大批兵马进入了成都,居民们的亡国之痛仍没有消除,恐惧的心理还没有完全消失,谁还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制灯、张灯和观灯?所以,成都今年的上元节显得异常冷清,既没有五光十色的彩灯,也不见川流不息的人群,只有那一轮银盘似的圆月,孤零零地悬挂在天空。用冷淡的目光注视着一队队巡夜的魏兵。

钟会听从了姜维的话,于傍晚时分率领大军,硬行进入了成都,并选定蜀国用于朝会的大殿作为他的住所。入城以后,他又立即进行调兵遣将,按照姜维为他提供的城防图本,接管了陇右之军的防务,把成都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中。

当钟会把一切部署完毕以后,已经是月上城头了。他缓步走出大殿,伫立在殿前的丹陛之上,遥望着冉冉上升的一轮皓月,思考着如何去实现他的宏愿……当初,他决定投身于司马氏的门下之时,只想着为自己找个靠山,为升官晋爵铺平道路,根本就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成为司马氏的政敌。十几年过去了,在司马氏的扶持提携下,他果然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成为魏国朝廷中显赫的人物。然而,人心不足,欲壑难填,随着官爵的不断升迁,他的欲望也越来越高,胃口也越来越大。尤其是在他领兵入蜀,并被封为司徒以后,心中的骚动就更为剧烈了,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一个更高更大的目标,好像一个缥缈不定的海市蜃楼,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遥远的地方,一时还难以看清它的真实面目。而司马昭那道意在敲山震虎的手谕,则从反面狠狠地刺激了他一下,使他的那个高大遥远而又蒙咙隐约的目标,猛地变得清清楚楚:原来那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而司马昭则是横在他与那目标之间的一道障碍,他要想占据那座宫殿,就必须先清除掉司马昭这个障碍!

如何才能够击败司马昭,使自己称王称帝的美梦变为现实?这不能不让钟会甚为忧虑。十几年来,他与司马昭朝夕相处,过从甚密,深知司马昭不仅心狠手辣,阴险异常,而且狡诈诡谲,深不可测,绝非等闲之辈。只凭他一人之力智,恐怕难以取胜。而羊琇、胡烈等将领又与他有些貌合神离,虽在与蜀军进行作战时能听命于他,但如要他们背叛司马昭怕是不行,更不会死心塌地地助他去成就大业。通过这些日子的细心观察和反复试探,他发现姜维果然名不虚传,是个难得的将才,其智勇不亚于邓艾,谋略足可与司马昭匹敌,并且对他心怀感激之情,能够真心实意地为他出谋划策,所献之计又屡屡见效,击中要害。这些都让他深深地感到:他若想与司昭作对,并战而胜之,少了姜维的鼎力相助,是很难成功的。所以,他必须进一步笼络住姜维,使其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至于事成之后如何去处置姜维,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钟会正面对着明月想心事,钟邕带着姜维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身边。由于他曾有言在先,若姜维来此,可不经通报。因此,对于姜维的突然到来,他并不感到吃惊,而是含笑说道:“我正欲遣人去请,不料伯约兄竟不请自来。”

“维本不敢夜间来打扰司徒,但又怕司徒初到成都,有所不便,特来听从差遣。”姜维谦恭地问,“不知司徒欲唤维来此,有何驱使?”

钟会没有马上回答姜维,而是严肃地吩咐钟邕:“我与伯约有要事相商,汝立即去关闭宫门,如有人求见,就说我身体疲倦,已经歇息。”

从这番话语中,姜维已经猜出了钟会迫切的心情。他偷偷地一笑,故意把话题岔开,若无其事地说:“维久闻人言,司徒之文才可与曹子建相比。值此皓月当空、清风徐来之良宵,司徒何不吟诗作赋,以抒情怀!”

“值此紧要关头,我岂有吟咏风月之心。”钟会挨近姜维,低声地说,“我听从伯约兄之言,占据了成都。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此箭应如何去发,又该射向何处,才能一箭中的,成其大事?望伯约兄不吝赐教!”

姜维淡淡一笑,答非所问地说:“维曾闻传言:司徒有一奇异之才能,极善于摹仿他人之笔迹;无论何人之笔迹,司徒只需观看一遍,便可摹仿出来,且能够达到以假乱真之地步,一般人很难分辨出真伪。不知此传言是否为真?”

“此话确是不假,会有此雕虫小技。只是……”钟会迷惑不解地问,“此事与当今之大事有何干系?”

姜维还是没有直接回答钟会,而是再次问道:“司徒对新近亡去郭太后之笔迹可曾见过?能否摹仿得出来?”

“郭太后之笔迹我曾多次见过,并且还认真揣摸过……”钟会话刚说了一半,就恍然大悟,明白了姜维的用意,喃喃地说,“伯约兄莫非要我摹仿郭太后之笔迹,伪造一道遗诏……”

“正是。”姜维点点头,附在钟会耳边低语道,“郭太后已经亡故,死无对证。司徒何不仿照郭太后之笔迹,伪造一道遗诏,历数司马氏父子兄弟之劣迹罪状;然后再诈称奉郭太后之遗诏,起兵讨伐司马昭。如此一来,既可稳住全军将士,又可做到师出有名,司徒何乐而不为?”

“妙哉,妙哉!”钟会大为兴奋,高兴地说,“伯约兄真乃当今之子房!事成之后,我定与伯约兄共享荣华富贵!”

“维已老矣,无意于功名富贵,只是为报司徒知遇之恩,故而献此拙策。司徒正值壮年,前程无量,理应趁此天赐良机,成就大业!”姜维见好就收,向钟会拱手告别,“其他则司徒之所能也,无需维多言矣!”

钟会在事先没有告知卫瓘的情况下,突然率领大军入城,这不能不令卫瓘大为吃惊与气愤。可是,吃惊也好,气愤也罢,卫瓘都无法也无力阻止钟会的行动,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钟会占据了成都。

本来,卫瓘还以为,钟会又接到了司马昭的手谕,是奉命进驻成都。入城之后,钟会定要派人把他请去,讲明率军进驻成都的缘故。但是,他一等再等,直等到庭院中已经洒满了月光,始终也没见到钟会派人来请他。这下,他有些坐不住了,只好亲自前往蜀国之旧宫去见钟会,打探一下钟会入城的原因和目的。然而,更令他恼怒的是:钟邕竟以钟会已经歇息为借口,把他这个持节的军司拒之于宫门之外,让他吃了次闭门羹!

卫瓘气呼呼地返回蜀郡太守府,心中像是窝着一团火,烧得他坐立不安。他倒剪着双臂,在庭院中焦躁地踱着步,思考着如何应付面临的局面。

卫瓘心中十分清楚:他虽然用计收取了邓艾父子,又采取欺骗的手段暂时稳住了陇右之军的将士。可是,他并没有完全控制住陇右之军,大部分将士仍处于观望之中,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再次寻衅闹事。原先,他对钟会还怀有一线希望,想借助其所率领的大军来威胁陇右之军的将士,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然而,钟会突然居心叵测地率军占据了成都,犹如雪上加霜,又把他推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要是本来就怀有怨气的陇右之军的将士因此而被激怒,群起而抵制钟会之军,成都就要发生一场同室操戈、自相残杀的血战;他作为这两支兵马的军司,就将处于两军的夹缝之中,甚至还可能遭到两军的夹击……即使是陇右之军与钟会之军不发生内讧,钟会的突然入城及入城后的所作所为,也足以表明:今日之钟会,已非往日之钟会,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个堂堂的军司放在眼里。一军之将竟敢如此无礼地对待朝廷的持节军司,则表明其根本就没有把朝廷放在心上!再加之钟会竟然无所顾忌、胆大包天地住在蜀国的朝堂上,俨然以帝王的身份自居……看来,钟会入城是来者不善!

如今的卫瓘远离朝廷,除了有个军司的头衔与一千兵马外,其他则一无所有。那个军司的头衔可重可轻:如果钟会无有异心,则军司一职威力巨大,既可制约钟会,又可检御全军;若钟会心怀异志,图谋不轨,他这个军司也就变得一文不值,毫无用处!至于他手下的一千兵马,无论是与陇右之军相比,还是与钟会军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根本不堪一击……左思右想,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危急感猛烈地袭击着卫瓘,使他不寒而栗,忧心如焚!他必须有所准备,以防突变。

卫瓘心中明白,邓艾虽然已经被收取,但虎死威风在,只要邓艾还留在成都,别人就休想完全控制陇右之军,时久就会生变。因此,他必须尽快地把邓艾父子送往洛阳,先让陇右之军失去其首,然后再设法把这支精锐兵马控制在自己手里。只要他能控制住陇右之军,钟会在短时间内还把他无可奈何。随后,他一方面把钟会的种种异常之状密报给司马昭,让朝廷再发兵入蜀;另一方面,他再暗中去挖钟会的墙角,拉拢已与钟会有些离心离德的胡烈、羊琇,只要能把胡烈和羊琇拉拢过来,他就可以与钟会相抗衡了……

卫瓘顶着月光,踏着清辉,在如水银铺地的庭院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处心积虑地思考着应付突变的措施。突然,田续像是一个幽灵似的出现在他的身边,讨好献媚地说:“卫军司好兴致,竟独自在此赏月!”

今日清晨,卫瓘劝退了那些试图劫夺邓艾父子的陇右兵士后,田续就主动来找卫瓘,亮出了脊背上的累累伤痕,声泪俱下地向卫瓘哭诉了一番,咬牙切齿地把邓艾咒骂了一通。田续的咒骂与哭诉,正合卫瓘的心思。于是,他就把田续留在了自己身边,让其统领那一千兵马。

共同的利害,像是一条无形的绳索,把卫瓘和田续捆绑在了一起。所以,卫瓘不愿再给田续耍手腕,便叹了口气,郤悒地说:“值此危难之时,我心如油煎,岂有心思赏月!”

田续似乎已经猜出了卫瓘的心事,眨巴了几下眼睛,小声地问:“卫军司莫非在为邓艾父子而发愁乎?”

卫瓘打量了田续一眼,闷闷不乐地说:“陇右将士对收取邓艾父子心怀怨恨,意欲将其劫夺出去。我若派遣陇右将士押送邓艾父子去洛阳,岂不是正中其下怀,无异于放虎归山;我若不遣陇右将士去押送邓艾父子,手下又无兵将可派遣……”

田续又眨巴了几下眼睛,绕着圈子说:“钟司徒已率大军入城,兵多将广,卫军司何不向钟司徒借些兵将押送邓艾父子?”

“此事恐为不妥。”卫瓘连连摇头,闪烁其词地说,“钟司徒此来,究竟意欲何为,我尚不知晓,岂可贸然向其借兵……若遭拒绝,岂不是自讨没趣。”

“噢——”田续有些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卫军司莫愁,末将荐一人领兵去押送邓艾父子,定可万无一失!”

“嗯——”卫瓘惊奇地打量着田续,严肃地问:“田将军意欲举荐何人?”

“师纂。”田续坚定地回答。

“师纂?”卫瓘思索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师纂虽与牵弘、杨欣、王颀有所不同,然其毕竟在陇右之军为将,让其押送邓艾父子恐不妥当。”

“卫军司不必疑虑。师纂虽在陇右之军为将,但其对邓艾却心怀怨恨,久欲图之。”田续附在卫瓘的耳边,低声地说,“卫军司有所不知……”

卫瓘听罢田续的一番低语,疑虑顿消,叹息着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田将军与师将军真心相助,我忧可稍解也。田将军速悄悄出府,请师将军今夜秘密来此,我有军机大事要与二位将军相商!”

正月十五的月亮,似乎比平时更圆、更大和更明.随着它的不断升高,月光也逐渐变亮。当月挂中天的时候,成都内外就好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霜花,白花花的一片。

此时,羊琇和胡烈正并肩站立在城头之上,默默地望着城外白茫茫的旷野发呆。大概是他们已经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铠甲的铁片上已结了层薄薄的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