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人熬过了一个寒冷而多雾的冬天之后,终于迎来了又一个春天。被浓雾困扰了许久的太阳,以一副崭新的面孔,频繁地出现在建业的上空。山顶上的残雪和水边上的薄冰,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柳叶和小草在不知不觉中,偷偷地钻出了枝条和地皮,给建业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装。清风虽然还是不断地吹着,但已变得温柔了,不再像针似的刺入肌肤了。不少为寒冷所迫而蛰居了一冬的文雅之士,纷纷走出了家门,邀朋约友,结伴而行,踏春游玩,吟诗作赋。那些为生计而操劳的平民百姓,却没有这份闲心与兴致,又开始为全家人的吃穿用而忙碌起来。只有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像是一群被放出棚圈的马驹子似的,追逐打闹,撒着欢儿……冷清而沉寂了一冬的建业又开始复苏了。
高厚的宫墙虽然可以挡住行人车马,但却无法阻拦春天的脚步。在太初宫的后花园里,也已经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尤其是那百余株遒劲的老梅树,更是抢先吐红绽白,满枝的梅花流光溢彩,争奇斗艳,散发出股股清香,把整座花园装点得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这是开春以来少有的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阳光灿烂,春风和煦。吴主孙休在朱皇后的陪伴之下,正缓步于繁花似锦的梅林之中,观赏着缤纷的梅花。
朱皇后乃骠骑将军朱据之女,为孙休的姐姐朱公主所生。赤乌末年,孙休为琅邪王时,孙权把她纳为孙休的王妃。在以后吴国内部接二连三的权力争斗中,孙休几经沉浮,朱王妃也跟着孙休几经磨难,二人也可算得上是患难夫妻了。所以,孙休即位之后,便把朱王妃立为皇后。
身为一国之母、后宫之主的朱皇后,年纪还不到三十岁,作为一个女人,正是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何况她生于豪门之中,嫁于帝王之家,从小就锦衣玉食,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绝非一般女子可比。按理说,她更应该青春长驻,容颜焕发,显示出一位成熟女性的魅力和风韵。然而,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苦经,就是贵为皇后的她也不能例外。十几年来,她一直是在提心吊胆中生活:当王妃时,她为孙休的前程和命运担忧,担心处于皇帝与权臣夹缝中的孙休,会像她的母亲朱公主那样,成为朝廷权力之争的牺牲品,殃及她与孩子;当上了皇后以后,她又为孙休的未老先衰而发愁,害怕孙休过早地耗尽心血,撒手而去,把她与年幼的儿子推向权力之争的风口浪尖;尤其是自去年秋冬以来,孙休因魏国出兵伐蜀而心急如焚,身体状况不断恶化,更使她担惊受怕,一种不祥之兆始终笼罩在她的心头,白日里坐卧不安,夜晚间噩梦不断……
十几年来,朱皇后亲历过多次朝廷权力之争的血雨腥风。这一次次残酷无情的争斗,不仅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永远也无法消除的创伤,而且使她长期处于惶惶不安之中,惟恐这种灾难有一天会降临到她和孩子们的身上,使她们母子成为阶下囚或刀下鬼!这种心惊肉跳的生活,是任何美味佳肴和药物补品都无法弥补和挽救的。因而,年轻的朱皇后和吴主孙休一样,过早地衰老了:一头浓密的青丝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稀疏了,其中还夹杂着根根白发;较为丰满的身躯逐渐消瘦了,变得有些弱不禁风;清亮水灵的凤眼慢慢地失去了水分和灵气,好似两口近乎干涸的水井;粉白滋润的脸庞也失去了光泽,上面还爬满了脂粉已经无法掩饰的皱纹……
朱皇后明白:孙休的健康与否,便是她与儿子的福祸所在。因此,她把全部的精力和心思都花在了孙休的身上。尽管她也是体弱多病,自顾不暇,但她每天都要抱病召见御医和御厨,亲自为孙休选择食谱和药物补品,并且想方设法地让孙休多休息。今天碰上了这么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她当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就煞费苦心地把孙休请到了后花园,名为踏春赏梅,实则是想让孙休放松放松紧张的神经和疲倦的身心。
尚不知道魏蜀之战结果的孙休,仍然忧心忡忡,为蜀国同时也为吴国的命运担心”本无心去踏春赏梅。但经不住朱皇后的再三劝说和恳请,只好随朱皇后来到了后花园。
在这个寒冷而多雾的冬季里,孙休除了在朝会之日到朝堂上去会见群臣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在赤乌殿中度过的。长期的寝食不安,使孙休的身体更加虚弱,一阵风似乎就能把他吹倒;长久没有见过阳光,使孙休的脸色变得煞白,毫无血色;很少活动和走路,使孙休的双腿变得软弱无力,步履艰难。朱皇后退去了那些宦官和宫女,强打起精神,亲自搀扶着孙休,在梅树林中缓缓而行,一边观赏着盛开的梅花,一边轻柔地说:“陛下可还记得臣妾初为王妃时,我二人在此处踏春赏梅之事?当时我二人均还年轻,童心未泯,见到了满树繁花,高兴得又蹦又跑。臣妾一不当心被树枝划破了手指,陛下就将臣妾手指含在口中吮吸了许久……”
“记得,记得。”孙休有些伤感地说,“当时是朕搀扶着皇后,而今却是皇后搀扶着朕。真是……”
“春光易老,花期难久。陛下莫要辜负了这大好春光,应好好观赏一番才是。”朱皇后为了排遣孙休的忧愁,强装出一副欢喜的模样,轻声地吟诵道:
摞有梅(梅子纷纷落地),
其实七兮(树上还剩下七成)。
求我庶士(想娶我的小伙子),
迨其吉兮(要抓住这大好时机)(此为《诗经?摽有梅》中的诗句,括号中的文字为诗句的今译。)……
不知是孙休真的被朱皇后的情绪所感染,暂时从忧虑中解脱了出来;还是他怕辜负了朱皇后的一片苦心。使朱皇后伤心。他微微一笑,轻松地说:“皇后吟诵之诗,令朕回想起新婚之时。那时朕与皇后无忧无虑,出双入对。是何等快活惬意!”
孙休的话音刚落,有两只早归的燕子飞人了梅树林中,在梅花丛中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清脆悦耳的鸣叫声在花间回荡。孙休触景生情,轻声地吟诵道:
燕燕于飞(天空翩翩双飞
差池其羽(翅膀参差上下扇)。
之子于归(女回娘家不复返)。
远送于野(送她送到城外边)。
瞻望弗及(人已去远望不见)。
泣涕如雨(泪出如雨流满面)(此为《诗经?燕燕》中的诗句,括号中的文字为诗句的今译。朱皇后确实是煞费了一番苦心,事先作了周密的安排。)……
朱皇后见孙休的情绪有所好转,心中大为高兴,趁机说道:“后宫之中,有几名宫女能歌善舞,何不让其在此梅花丛中歌舞一番,为陛下助兴。”说罢,便向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的宫女、宦官招了招手。
几名早有准备的宫女,带着筝、箫、竽等乐器走上前来。还有两名宦官,抱着两个厚厚的锦墩,来到孙休和朱皇后跟前,请他俩入座。看来,盛情难却,孙休只好在锦墩上坐了下来。几名宫女调弦试管已毕,正要歌舞,忽见一名宦官急匆匆地跑来,跪伏在孙休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启奏陛下,征北将军陆凯有紧急军情要面奏陛下,现正在赤乌殿恭候圣驾。”
孙休刚刚舒展不久的眉头又紧锁了起来,朝着坐在身边的朱皇后苦笑了一下,无奈地说:“起驾,回赤乌殿。”
孙休在宦官的搀扶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返回了赤乌殿,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迫不及待地问着陆凯:“敬风有何紧急军情要奏于朕?”
陆凯面色严峻,低沉地说:“臣刚刚接到军报,蜀国后主刘禅已投降了曹魏,蜀国已不复存在也!”
“啊?”孙休大惊失色,不由得倒吸了几口凉气,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疑疑惑惑地说:“前几日濮阳丞相曾奏朕:钟会所率之伐蜀大军,被蜀国大将军姜维阻挡在剑门关下,损兵折将,欲进不能,欲退不忍……仅事隔数日,为何竟会发生如此巨变?是否军报有误?”
“刘禅确已降魏,军报准确无误。”陆凯又严肃地补充道,“魏国征西将军邓艾,趁姜维与钟会在剑门关相峙之机,率军翻越摩天岭,奇袭蜀国之江油关,随后他又智取涪城,西渡涪水,在绵竹大败诸葛瞻,威逼成都。刘禅贪生怕死,不敢抵抗,面缚舆榇,带领群臣出城向邓艾投降。”
孙休似乎仍对刘禅降魏有些不可思议和怀疑,命宦官取出蜀国地图,摊在御案之上,仔细地查找着,思索着。
孙休正在面对着蜀国地图沉思,濮阳兴慌里慌张地走进赤乌殿,惊慌失措地说:“陛下,大事不好!蜀国后主刘禅贪生怕死,屈膝降魏,巴蜀之地已为魏国所有……”
濮阳兴的话消除了孙休的疑惑,同时也把他最后的一点侥幸心理给打消了。蜀国已经灭亡,吴国因唇亡而齿寒。他作为一国之君,必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尽快地寻找到排危解难、安邦定国的办法。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抬起头来,默默地打量着濮阳兴和陆凯,好久没有说话。
自冬末春初以来,孙休如同一株开始发芽生叶的枯树,出现了一些转机,食量有所增加,情绪有所好转,睡眠也比以前安稳了一些。这倒并不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所致,而是由于魏蜀之战的进展引起的。前些日子,孙休连续接到了几份军报,均说是钟会率领的大军被姜维挡在了剑门关外,不仅白白地损失了三四万兵将,而且寸步难行;还有的军报说,伐蜀魏军的粮草已有些不继,钟会已经产生了退兵之意,魏军很可能要无功而返……这些来自西境的消息,无疑要比温柔的春风更为有效,使孙休冷冰冰的心中开始解冻了:如果魏军此次伐蜀是兴师动众而去,损兵折将而返,那么对吴国来说将是极为有利的。经过了这一番的折腾,魏国的兵力、国力与军心都会受到很大的损伤和削弱,近年内就再也无力对外进行征战了。这就会给内外交困的吴国,带来一个十分宝贵的缓冲的机会。孙休便可以充分地利用这个难得的天赐良机,按照陆抗的建议,举贤任能,消除内患,抚慰夷蛮,稳固民心,开发东南沿海地区,以增强国力……谁料,作为偏师的邓艾却来了个破釜沉舟,铤而走险,出奇兵直捣蜀国之腹心;而作为一国之君的刘禅苟且偷生,屈膝投降,不仅把刘备、诸葛亮所开创的基业毁于一旦,而且还将吴国推到了悬崖深渊的边缘之上!
刘禅的投降与蜀国的覆灭,像是一股汹涌的倒春寒,向孙休猛烈地袭来,使他刚刚出现一些转机的身心,又一次被冻住了!魏军在灭掉了蜀国以后,会不会得寸进尺,乘胜东下?假若魏军挟灭蜀之余威,藉长江之上游,立即顺流而下,进攻吴国,他又该如何去应付?
濮阳兴见孙休久思不语,有些着急了,走到御案前,焦躁不安地说:“陛下,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臣担心司马昭欲壑难填,既得巴蜀,复望吴楚,顺长江东下,进犯我国。陛下应早定御敌之大计,以防不测。”
“朕正为此事而忧虑。”孙休盯着濮阳兴,愁容满面地说,“魏军新获大胜,士气正旺,绝不会错失战机,必然要乘胜东下,进犯我国。不知丞相有何御敌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