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兴作为统领国事的丞相、文武百官之首,对此等军国大事岂能不作考虑?于是,他就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的想法向孙休和盘托出:“陛下所虑甚是!臣以为,陛下应立即降诏,令大将军丁奉率领进逼寿春之一万兵马回来护卫京师;令左将军留平率领佯攻襄阳之一万兵马移师夏口,守护江汉平原;令后将军丁封、领军将军孙异率领驻扎在巫县、秭归之两万兵马撤回西陵,封锁住三峡之出口……,’
孙休听罢濮阳兴之言,不置可否,而把目光移向了陆凯,依旧愁眉不展地说:“敬风以为濮阳丞相御敌之策可行否?”
“臣以为濮阳丞相御敌之策不可行!”陆凯是个坦荡之人,说话也是直言不讳,“若依丞相之策,那岂不是将三峡拱手让给了魏军,使其可以毫无阻碍地顺流而下,冲出巴蜀,直捣江汉。恕臣直言,丞相之策无异于放狼入室,其后患无穷!”
自从魏蜀之战开始以来,濮阳兴与陆凯对诸多军政大事的见解相距甚远,甚至完全相悖,因而争论也就经常发生,这使他们之间本来并不十分融洽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常常是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看来,今天他们之间的一场争论又是不可避免了。
濮阳兴见陆凯把他的御敌之策说成是“放狼入室”,心中大为恼火,忙争辩道:“征北将军此言差矣!建业乃朝廷所在,国之心脏,应由名将精兵护卫之,以确保其万无一失;夏口地处江汉汇流之要塞,西可顾江汉,东可护江淮,是兵家必争之地;西陵乃国之西门,万一有失,则国门洞开,魏军便可顺江长驱直入,江汉难保。只要我国能守住建业、夏口与西陵,就能东、中、西三方遥相呼应,保住江淮与江汉;只要江淮与江汉安全,则国家也就不会出现动荡。数十年来,我国正是以建业、夏口与西陵为中心,沿江设防,抗击魏军之进犯,才得以保全至今。此御敌之策,乃大皇帝生前所定,且屡见奇效,何谓‘放狼入室’?岂会‘后患无穷’?”
“此一时彼一时也,世上何来数十年不变之御敌策略?大皇帝生前所定御敌之策,是据当时之敌情所定,故能屡见奇效。今日之敌情已经大变,我御敌之策亦应随之大变,方可抵御得住敌军之进犯。否则,就无法保国安民!”陆凯并没有被濮阳兴抬出大皇帝孙权所唬住,而是针锋相对地据理反驳,“如今魏军智勇之将与精锐兵马均在巴蜀,其部署在中原之兵马,仅能守土保境,无力对外进行征战,不可能从北方向我江淮与江汉发起攻击。当今,我国真正之威胁在西方,是那十余万人蜀之魏军兵马。因而,我国根本不必用重兵去守护建业与夏口,而是应该严密封锁住三峡,使在巴蜀之魏军无法顺长江东下。如果我军主动放弃了巫县与秭归,撤出三峡,无异于自开门户,放狼入室,后患岂能不无穷乎?”
陆凯的话引起了孙休的注意和重视,连忙问道:“以敬风之见,该如何部署兵马?”
陆凯对此似乎也早有准备,当仁不让地答道:“臣以为,如今之三峡,乃我国福祸之所在;封锁住三峡。把魏军十余万精兵强将窝在巴蜀,我国则是有惊无险;失去了三峡,让巴蜀之魏军顺流而下,我国则危在旦夕。故而,我军非但不应从巫县、秭归撤军,反而应为此二地增派兵将,层层设防,使沿江东进之魏军葬身于三峡之中!”
孙休听罢陆凯的话,仍是不置可否,再次把目光移向了濮阳兴,若有所思地问:“丞相以为敬风之策如何?”
“臣以为征北将军之策不妥!”濮阳兴也毫不客气地反驳起陆凯,“巫县、秭归乃弹丸之地,难以固守,若再往此处增派兵马.无异于往虎口送肉,非但无法阻挡自巴蜀顺流而下之魏军,反而要白白损失许多兵马。臣以为,我军应收拢五指,握成拳头,给顺流而下之魏军以迎头痛击,将其歼灭于西陵,方可使我国转危为安。”
“我军万万不可放弃三峡,仅守西陵!”陆凯提高了声音说,“若放魏军出了三峡,则犹如洪水出谷,无可阻遏也!西陵虽正当三峡之出口,乃咽喉之地,但其地处长江北岸,不易守卫。若欲固守西陵,必先固守巫县与秭归;巫县与秭归不保,西陵就难以固守!”
“当年夷陵之战,不正是发生在西陵附近乎?”濮阳兴像是发现了陆凯话里的破绽。马上来了个乘虚而入,“当年刘备尽起巴蜀之兵,东出三峡,与我军战于犹亭,被陆逊丞相一把火烧了个溃不成军!何谓‘洪水出谷,无可阻遏’?当年我军可以在西陵附近大败蜀军,今日为何不可在西陵附近歼灭魏军?”
“当年我军能在西陵附近大败蜀军,乃事出有因,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陆凯似乎对于夷陵之战作过认真的分析研究,立即回敬起濮阳兴,“当年蜀国新立,其国力与兵力远无法与今日之魏国相比。刘备起兵东下之时,虽号称十万,但其实际兵将不过五六万而已,且其中有不少还是从胡王处借来之兵,与蜀军离心离德,不肯为蜀国卖命;我军虽只有五万,略少于蜀军,但却占有天时、地利、人和,将士一心,同仇敌忾,故而可以大败蜀军。而今日在巴蜀之魏军有十余万之多,且均为久经沙场、能征惯战之精兵强将,我军欲仿效当年夷陵之战,将其歼灭于西陵,已是根本不可能!再者,刘备率军东下时,犯了兵家之大忌。没有水陆并进。而是弃舟登陆,沿长江两岸而行,并且把兵马摆成了一条线,前后相距甚远,首尾难以相顾,这就给我军造成了可乘之机,被陆丞相一把火烧了个溃不成军!假如刘备当年不犯此兵家之大忌,我军在夷陵之战中就很难大获全胜.只不过能把蜀军击退而已。”
类似今日这样唇枪舌剑的争论,近几个月来在濮阳兴与陆凯之间已经发生过多次,孙休也已经是屡见不鲜、习以为常了。这种争论常常可以给孙休以启发,使他在进行决策时有了比较和选择的余地,不致产生重大的误差。所以,每当这种争论发生时,孙休往往采取静听旁观的态度,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插上几句话,很少过早地打断争论,作出评判。今天,他仍然一如既往,一面认真地倾听着濮阳兴与陆凯的争论,一面仔细分析和掂量着他们话中所包含的合理成分和分量。
然而,今天却发生了意外,正当濮阳兴与陆凯的争论渐趋激烈时,一名宦官举着一只插着羽毛的信袋,急急忙忙地跑进了赤乌殿,跪倒在孙休的御案前,急切地说:“启奏陛下,镇军将军陆抗有火急军报送至!”
“幼节有火急军报至!”孙休睁大眼睛,迫切地说,“朕正盼望着幼节之军报,速呈上来!”
陆抗火急军报的到来,打断了濮阳兴与陆凯的争论。.他们都立即闭上了嘴巴,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孙休和那只插着羽毛的信袋。
孙休接过信袋,迫不及待地启开密封,抽出陆抗的火急军报,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军报中写道:
……据多名暗探所报:魏国征西将军邓艾率军从阴平小道入蜀,出奇制胜,连战连捷,斩杀诸葛瞻与张遵等人,直捣成都。蜀国后主刘禅不战而降,蜀国覆灭!蜀国灭亡之后,入蜀之魏军发生内讧:钟会及邓艾父子均死于内乱之中,蜀国大将军姜维、张翼等人亦被乱兵所杀。如今之成都,内乱仍未平息;邓艾所统陇右之军与钟会所统中原之兵相互仇视,势同水火;入蜀之魏军群龙无首,各行其是,内讧随时会再度发生……据此判断,入蜀之魏军近期内尚无暇去占据巴东地区。我军应不失此天赐良机,趁机西进,迅速占而据之。只要我军据有巴东地区,进可以吞并蜀地,扩展我国疆域;退可以据险而守,确保三峡为我所独占。此乃上苍佑我,故赐以此难逢之良机!臣以为,陛下应立即降诏,令原驻扎在巫县、秭归之军立即溯流而上,迅速占领永安,然后再占据江州……另据暗探所报:司马昭已亲统十万大军,挟带魏帝曹奂奔赴长安。魏国之兵马多半聚集于关中与蜀地,留在中原之兵马仅可用于防御,绝不会进犯我江淮、江汉之地。陛下不必有后顾之忧,可将进逼寿春、襄阳之兵马调往西境,以为进军巴东之后援……战机难觅,稍纵即逝。臣叩首恳请陛下,切不可与此良机失之交臂,留下无穷之后患……
孙休仔细地阅读罢陆抗的军报,闭上双眼,思忖了一会,然后又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挽狂澜、救国家者,乃陆幼节也!”
孙休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却强烈地震撼着濮阳兴与陆凯的心。多年来的君臣关系,使濮阳兴与陆凯对孙休深有了解:皇上性格内向,处世稳重,出言谨慎,从无妄语;尤其是对大臣们的褒贬,更是慎之又慎,极少用浮虚不实之言。似今日对陆抗的如此高度的赞扬,濮阳兴与陆凯均是首次听到。这岂能不在他们的心中引起强烈震动!
陆凯听了孙休对陆抗的赞赏之语,心中既惊讶又欣喜。对于这位比自己年轻二十来岁的族弟陆抗,他了如指掌,认为陆抗的德操、学识与才干,不仅他难以相比,而且满朝文武中也无有出其右者。在陆抗的面前,他常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小弟而不是兄长,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把陆抗误当成陆逊。陆抗的存在,不仅是他们陆氏家族之大幸,也是国家社稷之大幸!他一直希望陆抗能够子承父业,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力挽狂澜,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今天,这种话竟然从一向稳重的孙休口中说出,既令他有些意外,更令他欣慰和喜悦。以孙休的秉性和为人,今天竟然破例地说出如此盛赞陆抗的话,绝不是出于偶然和失言,肯定是陆抗在军报中献上了保国安邦的妙计良策,引起了孙休的注重和感慨。既然如此,他心中就踏实多了,何必再去与濮阳兴争长论短呢……
与陆凯的内心不同,濮阳兴听了孙休对陆抗的盛赞之后,心情要复杂得多。他既感到震惊,又觉得委屈。十多年来,他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地跟随着孙休,曾冒着丢官遭贬甚至掉脑袋的危险,尽心竭力地去保护身处逆境的孙休;当上了丞相以后,他更是殚思竭虑,宵衣旰食,费尽心机地辅佐着孙休去治理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把自己累得形同槁木。按理说,这一“挽狂澜,救国家”的殊荣,应该落在他这个百官之首的丞相头上;即使这一殊荣落不到他的头上,也应暂时空置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落到仅仅为镇军将军陆抗的头上!此刻,他像是吞下了一颗生涩的杏子,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是自己过于古板,不善奉迎,失去了孙休的宠信?还是陆抗善于见风使舵,投人所好,赢得了孙休的宠爱?或许是陆抗背靠大树好乘凉,凭借着其父陆逊的功勋和声誉,窃取了这一殊荣?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诸多悲伤,暗暗地说:“陛下难道忘记了在会稽时患难与共之情景;陛下难道看不出我为君为国已几乎耗尽了心血!难道……”
陆凯和濮阳兴正各自想着心事,孙休又说话了。他把陆抗军报中的内容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叙述了一遍,然后又问:“子元,敬风,汝等以为幼节之策如何?”
陆凯虽然对陆抗的准确分析和判断极为佩服,对陆抗审时度势而提出的御敌之策大为赞同,但碍于他们是同族兄弟,为避瓜李之嫌,不便于直接表态,只是模棱两可地说:“陛下高瞻远瞩,洞幽察微,一切由陛下圣裁。”
濮阳兴虽感到陆抗的御敌之策有很多冒险的成分,并非稳妥之策,但刚才孙休已有言在先,认为此乃“挽狂澜,救国家”之计,他岂能再多加反对,违背了君主之意,只好不置可否地说:“陛下圣明,臣惟命是从。”
孙休瞧了瞧陆凯,又瞅了瞅濮阳兴,毅然决然地说:“丞相马上拟诏:命丁奉、留平、孙异与丁封回京复命;命抚军将军步协率领原驻扎在巫县、秭归两万兵马,立即溯流而上,前去抢占永安与江州;命进逼寿春、襄阳两万兵马,立即移师西陵,由陆抗调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