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时,刘禅在贾充的引导下,只带着郤正一人,来到了晋王府。已经等得有些心急的文武官员,刷地一下把目光全集中到了刘禅的身上,像是观赏一件稀罕物似的,细细地打量着犹如只笨鸭子一般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的刘禅,品头论足,议论纷纷。窃窃的私语声仿佛风吹松林似的,忽高忽低,起伏不定,一阵接一阵地涌进了刘禅的耳中,弄得刘禅像是如芒在背,满脸通红,脚步紊乱,身子摇摆得更加厉害了,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
一脸严肃神情、身板挺得笔直的郤正,见此情形,向前跨了一大步,搀扶住刘禅,低声地说:“主公请自重!”
经郤正这一提醒,刘禅才想起了今天早上郤正对他的再三叮咛和教给他的种种礼节,心中的慌乱减轻了许多。他稳住了心神,调整好脚步,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大堂前的台阶下,向着四周的文武官员拱拱手,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诸位大人,禅久居巴蜀,初到洛阳,不谙中原礼仪,请各位大人见谅!”
刘禅的这一言行使周围嗡嗡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因司马昭有言在先,那些文武官员也不敢太放肆和失礼,就参差不齐地向刘禅拱拱手,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见过安乐县公。”
刘禅刚与文武官员见罢礼,一名衣着华丽的王府家丁就出现在大堂的台阶上,高声宣布:“晋王口谕:请安乐县公与文武官员进堂入席!”
在贾充的引导下,刘禅和郤正缓步走进那座瓘金砌玉的豪华大堂,来到了一副高大的象牙屏风前。刘禅旧习难改,又把郤正事先的再三叮咛忘到了脑后,像是过去游山玩水、观景逛庙一样,倒背起双手,东张西望地打量着这座比蜀国的朝堂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大堂,心中不由得生出羡慕之情。郤正几次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如此失礼,他都没有觉察。
刘禅正上下左右地瞅着这座装饰华美、流光溢彩的大堂,有人高声通报:“晋王驾到!”那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刘禅的一举一动、心中暗暗品评着刘禅的文武官员,闻听此言,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躬身垂首,恭迎着司马昭。只有刘禅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依然我行我素,一边啧啧地咂着嘴巴,一边观赏着大堂内高雅华贵的摆设。
郤正见使眼色无效,只好偷偷地扯了扯刘禅的衣襟,小声地提醒着他:“主公,晋王驾到。”
反应迟钝的刘禅这才清醒过来,明白了此处并非成都的皇宫,而是洛阳的晋王府;现在他已不再是蜀国的皇帝,而是魏国的安乐县公;他的生死祸福,都完全操纵在司马昭的手中……于是,他赶紧收起那副忘乎所以的样子,躬身长揖,恭卑地说道:“刘禅参见晋王!”
刘禅一语未了,司马昭已从象牙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先是用鹰隼似的目光把刘禅仔细地打量了一遍,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多变、难以言表的神情,随后他淡淡一笑,上前扶住刘禅,低缓地说:“安乐县公不必多礼。”
刘禅直起腰来,仍旧耷拉着脑袋,低沉地说:“禅途穷而归顺,自知罪过深重。承蒙晋王宽宏大量,赐禅以官爵府第,使禅得以安度晚年。禅感恩不尽,没齿难忘!”
“往昔之事已不复存在,安乐县公不必耿耿于怀。但愿安乐县公能颐养天年,多福多寿!”司马昭矜持地笑了笑,转换了话题,和颜悦色地问,“安乐县公长途跋涉,颠簸劳顿,贵体无恙乎?”
“多谢晋王关怀!”刘禅恭敬地回答,“一路之上承蒙胡将军多方照顾,禅之贱体倒还安康。”
司马昭又微笑着问:“安乐县公久居巴蜀,初到京师,对中原水土可还适应?”
刘禅赔笑答道:“中原温和湿润,禅未感到有何不适之处,请晋王不必牵挂!”
“安乐县公对所居之府第可还满意?如觉得有所不便,本王再给安乐县公另选一座府第居住。”
“禅对居所十分满意,晋王不必再为禅之居所费心!”
“如此就好。本王也就放心矣。”司马昭颇为得意地笑了笑,当仁不让地在居中的主位上坐了下来,然后指着右首的一个客位说,“安乐县公请入席!”
“多谢晋王赐座!”刘禅略作谦让,在司马昭的右边的一张几案前坐了下来。
司马昭又向那些仍躬身垂首、肃然侍立的文武官员摆了下手,提高了声调说:“诸位也请入席吧。”
“谢晋王!”文武官员齐声应答,各就各位。
司马昭瞟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刘禅,指着左边的一个空位问:“安乐县公可知此位为何人而设?”
“……”刘禅眨巴着眼睛,无言以对,只好求助地瞅着郤正。郤正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他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地说:“莫非为吴国孙休而设?”
“然也。”司马昭向郤正投去赞赏的一瞥,感慨地说,“安乐县公已顺天应时,弃暗投明;然而,吴国孙休却依旧执迷不悟,负隅顽抗。故而,本王只好虚席以待,望其早日幡然悔悟,迷途知返,使四海之内归于一统,天下百姓共享太平!”
刘禅连忙讨好地说:“晋王之仁德,世人共知;晋王之神威,传扬天下。以禅度之,不久之后,孙休必会步禅之后尘,来到此处参拜晋王!”
“若能如此,则天下百姓之大幸也。本王也定要在此处大摆宴席,为孙休接风洗尘。届时,请安乐县公前来作陪。”司马昭变得一脸严肃相,郑重其事地说。
“禅责无旁贷,甘愿效劳!”刘禅满脸瓘笑地说。
司马昭再次露出了笑容,扭脸瞧着侍立在刘禅身后的郤正,和蔼地问:“此位莫非大名鼎鼎之郤正先生?”
郤正赶紧侧转身去,朝着司马昭躬身长揖,不亢不卑地说:“小人正是郤正。”
“免礼,免礼。”司马昭认真地打量着郤正,颇为欣赏地说,“本王早闻郤正先生之大名,今目一见,果然是气度非凡,名不虚传!”
“晋王过奖矣。”郤正直起身来,神情严肃地说,“小人乃一无用之儒生,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只不过是苟且偷生、虚度年华而已。”
“郤正先生过谦矣!”司马昭满脸笑容地说,“本王久闻先生德行高洁,才华横溢,心地纯正,忠贞不渝。今观先生之行,听先生之言,果真如此。似先生这等德才兼备之人,乃国家栋梁之才,必堪重任,岂可虚度年华?”
刘禅闻听此言,突然想起了昨日曾向郤正许下的愿,马上顺水推舟地说:“晋王真是慧眼识英才。令先之德才均不可多得,堪为大用。若令其束带立于朝,必大利于国、大利于民。”
“安乐县公言之有理。”司马昭边连连点头,边笑眯眯地说,“本王思贤若渴,如今贤人就在面前,岂能不加以重用?”
郤正再次朝司马昭躬身长揖,冷峻地说:“小人乃亡国之人,能终生服侍主公心已足矣,无意于官爵。请晋王玉成小人!”
“胡烈将军所言果然不差,郤先生真乃忠义之士也!”司马昭赞赏地瞅着郤正,高声吩咐家丁,“速为郤先生加设一席!”
“主公在此,小人断不敢落座!”郤正连忙婉言谢绝。“请晋王莫要将小人置于针毡之上!”
“既然如此,本王便依了郤先生此事。至于任职一事,本王恐要有违郤先生之意也。”司马昭哈哈一笑,举起几案上的金樽,大声说,“今日本王略备薄酒,为安乐县公接风洗尘。请诸位不必拘束,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之后,大堂上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刘禅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举动变得不那么呆板僵硬了。司马昭也显得格外兴奋,笑着对刘禅说:“本王久闻安乐县公深通音律,精晓歌舞。今日让本府之歌舞班为安乐县公歌舞一番,如何?”
刘禅多年来总是对酒当歌,对于无歌无舞之酒饮起来觉得索然寡味,忙笑着说:“禅久闻中原之歌舞精妙绝伦,天下无双,早欲一睹为快。”
司马昭淡淡一笑,随即吩咐家丁:“歌舞侍候!”
“歌舞侍候——”随着家丁的一声高喊,早已在大堂外恭候待命的歌舞班,应声进入大堂,在中央的空地上歌舞起来。霎时间,乐声骤起,舞姿翩跹,大堂之上变成了一个歌舞场。
四名衣饰华丽、裙裾飘荡、身材修长、乔装打扮的妖冶女子,或发髻高耸,或双鬟斜倚,各执两条长约二丈、一端内裹有短棍的彩绸,伴随着时高时低、时急时缓的音乐,翩翩起舞。她们时而扭柳腰移莲步,快速旋转;时而跑跳腾踏,挥臂抛扬彩绸。随着舞姿的不断变化,那八条长长的彩绸或翻飞滚动,如彩云翻卷;或斜曳拖地,如朝霞普照;或横飘空际,如长虹高悬;或回环缭绕,如花环旋转。舞到精妙之处,只见满堂彩绸翻滚,而不见舞者的身影。
刘禅虽大半生每日沉湎于声色歌舞之中,但如此精彩的舞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禁不住兴高采烈地赞叹道:“妙哉!妙哉!真是精妙绝伦,天下无双!”
司马昭的心思似乎并不在那歌舞上,一边心不在焉地观看着,一边频频地瞟着刘禅,听到刘禅这么一说,就扭过脸去问:“安乐县公来到洛阳后还思念巴蜀否?”
刘禅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四名飘然若仙的妙龄女子,不以为然地随口答道:“此间乐,不思蜀。”
“此间乐,不思蜀。”司马昭故意提高了声调,把刘禅的话重复了一遍,让在座的文武官员都能听清。
那些文武官员闻听此言,都不由得哑然失笑,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着仍旧目不转睛、神情专注地观赏着歌舞的刘禅。
侍立在刘禅身后的郤正闻听此言,脸色大变,急忙俯下身去,在刘禅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刘禅这才把目光从那四名歌舞伎的身上收回来,十分尴尬地垂下头。
司马昭微微一笑,转而问郤正:“郤先生知此为何舞乎?”
郤正面沉似水,低沉地回答:“此乃《巾舞》也,系汉代杂舞之一,与《鼙舞》、《铎舞》、《拂舞》并称为四舞。”
司马昭款款一笑,又问:“本王闻听此舞另有一名,且颇有来历,郤先生知其详否?”
“小人略知一二。”郤正不慌不忙地答道,“此舞又名《公莫舞》。楚汉相争时,项羽在鸿门宴请沛公,意欲趁机害之。席间项庄拔剑起舞,欲杀沛公。项伯亦拔剑起舞,以袖相隔,使项庄无从下手,并日:‘公莫害沛公。’后人据项伯舞袖之姿改作此舞,并取项伯之言,称之为《公莫舞》。”
司马昭听罢郤正之言,认真地说:“郤先生果真熟读经籍,精通史事。佩服,佩服!”
郤正忙正色说:“此乃雕虫小技耳,既不能安邦,亦无法治国。惭愧,惭愧!”
郤正话音刚落,突然鼓声大作,震得大堂嗡嗡直响,微微颤抖。六六三十六名健壮汉子,列成方阵,出现在大堂正中。这些肌肉发达的彪形大汉,皆为武士装束,各执一面鼙鼓,显得威武雄壮,令人生畏。随着一声高吼,汉子们一齐击打起鼙鼓,边击边舞。伴着那咚咚的鼓声,壮汉们或奔跳蹿跃,或腾挪转踏;队形时分时合,时圆时方。在座的文武官员,一面观赏,一面击节拍掌与之相合。整座大堂内气氛热烈,情绪高昂,使人感奋,令人惊叹。
此舞跳罢,鼓声戛然而止,大堂内霎时安静下来。司马昭再一次把目光移向郤正,微笑着问:“陈思王曹子建生前酷爱此舞。曾写下《鼙舞歌》。本王虽曾读过此歌,但却一时难记其详,不知郤先生可曾读过此歌?”
郤正面不改色,沉稳地反问着司马昭:“陈思王之《鼙舞歌》共有《圣皇》、《灵芝》、《大魏》、《精微》、《孟冬》五篇,不知晋王欲听何篇?”
司马昭双目紧盯着郤正说:“就请郤先生为诸位吟诵《精微》篇,如何?”
“晋王有命,小人岂敢不遵。”郤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抑扬顿挫地吟诵道:
精微烂金石,至心动神明。
杞妻哭死夫,梁山为之倾。
子丹西质秦,乌白马角生。
邹羡囚燕市,繁露为夏零。
关东有侠女,自字苏来卿。
壮年报父仇,身没垂功名。
女休逢赦书,白刃几在颈。
俱上列仙籍,去死独就生。
太仓令有罪,远征当就拘。
自悲居无男,祸至无与俱。
缇萦痛父言,荷担西上书。
盘桓北阙下,泣泪何涟如。
乞得并姊弟,没身赎父躯。
汉文感其义,肉刑法用除。
其父得以免,辨义在列图。
多男亦何为,一女足成居。
郤正的吟诵声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犹如高山流水,在大堂上回荡萦绕,令在座的文武官员惊叹不已,都不禁用敬佩的目光瞅着他。就连司马昭也大为惊讶,高声赞扬道:“郤先生真是学富五车也!可敬,可敬!”
郤正仍面无惊喜之色,冷静地说:“晋王过誉矣。献丑,献丑。”
此时,大堂内乐声再起,八八六十四名责人装扮的武士列队来到大堂中央。他们一个个铜圈勒额,长发披肩,或执剑弩,或执干戚,一边伴着乐声起舞,一边引吭高歌:
汉初建国家,匡九州。蛮荆震服,五刃三革休。安不忘备武乐修。宴我宾师,敬用御天,永乐无忧。子孙受百福,常与松乔游。蒸庶德,莫不成欢柔。
材官选士,剑弩错陈。应桴蹈节,俯仰若神。绥我武烈,笃我淳仁。自东自西,莫不来宾。
我功既定,庶士咸绥。乐陈我广庭,式宴宾与师。昭文德宣武威。平九有,抚民黎。荷天宠,延寿尸,千载莫我违。
神武用师士素厉,仁恩广覆,猛节横逝。自古立功,莫我弘大。桓桓征四国,爰及海裔。汉国保长庆,垂祚延万世。
高亢嘹亮的歌声伴着迅疾矫健的舞姿,使那些武士显得勇猛异常、锐不可当,充分地展示出男子汉的阳刚之美,具有一种浓烈的一往无前的气势和慑人心魄的力量。
曾一度显得十分尴尬的刘禅,又被这精彩的歌舞吸引住了,脸上重又显露出欣悦的神情。
司马昭见状,再次扭过脸去对刘禅说:“此舞安乐县公必定十分熟悉。”
“此为《巴渝舞》,乃賨人所创,至今仍相互传习,就连巴渝之地儿童为戏时,亦跳此舞。”大概刘禅对出于巴蜀的歌舞十分熟悉,就有些卖弄地说,“责人猛锐善舞,武王伐纣时曾召之为师,歌舞以凌殷人,使殷兵倒戈。故世人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汉高祖闻賨人勇锐,招为前锋,观其作战勇猛,又善歌舞,十分喜爱,以为此即武王伐纣之歌,乃令乐人习学之,在军中使用,后又成为汉之宫廷乐舞,并为此专设了巴渝鼓员……只是其歌辞与今日所闻大不相同,禅不知何故,请晋王能不吝赐教!”
“安乐县公果然对巴蜀歌舞十分精通!”司马昭狡黠地一笑,漫不经心地说,“此舞原有《矛渝本歌曲》、《弩渝本歌曲》、《安台本歌曲》与《行辞本歌曲》四篇。但因其歌辞是用赉语写成,故艰涩难懂。黄初年间,王粲向賨人之首领请教歌辞之意,写成了《矛渝新福歌曲》、《弩渝新福歌曲》、《安台新福歌曲》与《行辞新福歌曲》,即今日所唱之辞也。”
刘禅边听边频频点头。恭维着司马昭:“晋王真是博闻强记,通古博今,禅闻之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司马昭诡谲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安乐县公久居巴蜀,今在此观赏巴渝歌舞,是否引起思念巴蜀之情?”
原本喜形于色的刘禅,突然像是被马蜂蜇了一下,立即现出一副痛苦的表情,闭上双眼,牺惶地答道:“先人坟墓,远在巴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
司马昭听罢,眯缝起双眼瞅着刘禅,有些奇怪地问:“安乐县公此言,与郤正先生之语何其相似也。”
刘禅好似一个正在行窃的人被当场抓住一般,马上睁开了双眼,惊奇地瞧着司马昭,诧异地说:“晋王真乃神人,何以得知此乃郤正之语?”
“哈哈哈一一”司马昭开心地大笑起来,揶揄地说:“安乐县公倒是位诚实之人。”
在座的文武官员都忍俊不禁,捂着嘴笑起来。
刘禅感到莫名其妙,有些不知所措地瞅着郤正。
郤正神情冷峻,默然无语……
觥筹交错,歌舞杂陈,这次盛宴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到夕阳西下时才结束。司马昭把刘禅送出大堂,目送着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的刘禅,在郤正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出晋王府,对侍立在身边的贾充说:“刘禅无情到此种地步,即使诸葛亮在世,也难保蜀国不亡,何况姜维邪?”
贾充也感慨地说:“此等昏聩庸碌之君,如不亡国,真是天理不容!”
司马昭依然注视着已经渐渐远去的刘禅和郤正的背影,叹息地说:“只可惜姜维、郤正等人明珠暗投,枉费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