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三国殇魏殇
5448400000050

第50章

孙休默默地打量着围立在病榻前的朱皇后和四个皇子,心中刀剜般的疼痛:皇后年轻懦弱,心慈手软,难以驾驭群臣;四个皇子年幼无知,不谙政事,无能治理国家。他若是撒手而去,离开人间,社稷和家庭都将失去依靠,后果不堪设想。自古以来,凡是幼主继位,大多都会给国家和宗族造成不幸和灾难,魏国的曹芳、曹髦和曹奂以及他的幼弟孙亮,或是成为权臣们的玩偶傀儡,或是被黜,或是遭到杀身之祸,很少有人能得以善终。难道这种可悲的结局,又要在他儿子的身上重现?莫非国家也要重蹈魏国的覆辙……他越想越觉得伤心、寒心和揪心,胸中仿佛塞满了冰块,刺骨的寒气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他只觉得自己好似一条被冻结在冰面上的鱼,浑身僵硬,四肢麻木,完全失去了控制。

朱皇后见孙休沉默不语,掏出洁白的丝帕,一边轻轻地为孙休揩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提心吊胆地问:“陛下之圣体今日可安康?”

“……”孙休本想对朱皇后说些什么,可是他翕动着嘴唇,只是吐出了几口气,却没有能够发出声音来。

“陛下!”朱皇后发现情形有些异常,慌忙摇了摇孙休,焦急地问,“陛下有何圣谕?”

“……”孙休又用力地翕动着嘴唇,仍然没有吐出声来。他无奈地指了指嘴巴,悲哀地瞅着朱皇后,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涌了出来,流下面颊,洒在了锦枕上。

朱皇后见此情形,不禁大为惊恐,慌里慌张地喊道:“速传御医!速传御医!”

当值的宦官从朱皇后颤抖的声音中,已知大事不妙,急忙推开殿门,高声传呼:“御医!御医!”

宦官的传呼声刚落,一名须发斑白的御医便提着药囊,从偏殿中跑出.踉踉跄跄地奔到孙休的病榻前,不待人吩咐,就捉住孙休的手腕,认真地为他诊起脉来。好一会儿,他才把诊脉的手移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正急得六神无主的朱皇后迫不及待地问着御医:“陛下之病情如何?”

“这……”御医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答,“陛下脉象弱微,如同游丝,只怕……”

“只怕何事?”朱皇后见御医神色不对,心中更急了,提高了声调问。

“只怕……”御医偷觑了朱皇后一眼,嗫嚅地说,“微臣不敢明言……”

“恕汝无罪。”朱皇后急切地催促着御医,“快说!’"

御医跪伏在地,如实地说:“陛下已无可救治,只怕难以拖过今夜。请皇后速速准备后事。”

“啊!”朱皇后惊叫了一声,愣怔了一下,不顾一国之母的身份,恳求着御医:“汝乃国中之名医,能妙手回春。请汝施展神术,救治陛下!”

御医以额触地,诚恳地说:“陛下已病入膏肓,非人力与药物所能及,即使扁鹊(扁鹊:姓秦,名越人,战国时著名的医学家。)

重生、华佗(华佗:东汉时著名医学家,医术高明,被称为神医,后因不愿专为曹操治病,被曹操所杀。《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第七十八回“演义”了华佗之事。在胸前比划着。)再世,也回天无术也。请皇后恕微臣无能之罪!”

朱皇后彻底绝望了,扑到病榻前,紧紧地拉着孙休的手,哭泣着说:“臣妾无能,皇儿年幼,陛下不可抛下我母子而去呀!苍天慈悲,就让臣妾去代陛下而死吧!”仿佛如此就能感动上苍,留住气息奄奄的孙休。

朱皇后这一哭,孙□兄弟四人更是不知所措了,也跟着母亲哭泣起来,边哭边说:“父皇不能去!儿臣愿代父皇去死!”

此时的孙休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神志却是清醒的。他把朱皇后和四个儿子挨个打量了一遍,喘息了片刻,伸出右手,用颤抖的食指,

这是孙休用他所能采取的惟一方式,在向朱皇后和太子交代后事,是他无法用口说出的临终遗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会对皇后、太子和另外三个皇子今后的生活产生重大的影响,甚至决定着他们未来的命运。因此,这引起了朱皇后的极大重视,她停住了哭泣,目不转睛地盯着孙休慢慢晃动的食指,认真而仔细地揣摸着孙休的用意,惟恐漏掉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或是错解了孙休的本意。

孙休异常缓慢和费力地比划出了一个“濮”字,然后停了下来,眼巴巴地瞅着朱皇后,盼望着朱皇后能明白其中的含义.理解他的心思。

朱皇后眯缝起双眼,紧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试探着问:“陛下莫非要见濮阳丞相?”

孙休轻微地动了一下脑袋.表示肯定。

朱皇后不敢怠慢,连忙吩咐着当值的宦官:“速召濮阳丞相进殿!”

自从孙休病重以来,作为群臣之首的濮阳兴,便再也没有回丞相府居住。而是日夜守候在赤乌殿旁的厢房中,一面处理着各州郡的奏章和军国大事,一面恭候着孙休的召见。此时,他听到皇后的传唤,连忙走出厢房,小跑般地来到赤乌殿。

一走进赤乌殿,濮阳兴就发现了正在病榻前啜泣的朱皇后和四位低声啼哭的皇子,心中不禁咯噔一响,立刻意识到了大事不妙,孙休恐怕要出事了!他愣怔了一下,稳住心神,走上前去,一边向朱皇后请安,一边偷觑着病榻上的孙休。

朱皇后强忍住悲痛,揩去脸上的泪水,带着浓重的哭腔说:“陛下有要事见丞相,请丞相快上前受诏!”

濮阳兴赶紧跪倒在御榻前,诚惶诚恐地说:“臣濮阳兴恭候陛下圣谕!”

孙休斜瞟了濮阳兴一眼,喉结琇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急得他用指甲抠着喉咙,把脖子上的皮抠出了几道血印子,似乎要把自己想说的话从喉咙眼里掏出来。但是,他这一切努力都收效甚微,喉咙里只是轻微地呼噜了几声,谁也听不明白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濮阳兴见此情形,再也顾不得那些繁琐的礼仪了,站起身来,俯在孙休的面前,耳朵几乎贴在孙休的嘴唇上,又一次诚惶诚恐地说:“臣濮阳兴恭候陛下圣谕!”

孙休两眼紧盯着濮阳兴那核桃般的面孔,用尽全身的气力,想把已经涌到了喉咙眼里的话硬憋出来。但是,这次他还是没有能够成功,仍旧没有发出声来。

朱皇后见状,一边轻轻地为孙休揉胸,一边抽泣着说:“陛下不必着急,有话慢慢说。”

此刻的孙休虽然口不能言,可心里却变得更加清醒了。他知道死神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随时都会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在这即将撒手人寰、离开人世的时刻,国事家事一齐涌上了他的心头,令他忧心如焚,难以割舍!尤其是那年轻的朱皇后与四个年幼的皇子,更是让他牵肠挂肚,无法抛开!他精通典籍,熟知历朝历代的宫廷争斗;他出身于帝王之家,亲历过两次皇位之争。他明白朱皇后与太子孙□不久就会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也深知仅凭朱皇后与太子孙□的力量并不足以应付那种激烈而残酷的争斗。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父亲,他都不能让那种已在历史上出现过无数次的悲剧,再次发生在他的妻子和儿子身上……死神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在与妻子、儿子永诀之前安排好后事,他只能借助于朝中大臣的力量来保护他的妻子和儿子。可是,谁能够担此重任。来做他无法做到的事情呢?丁奉德高望重,忠贞不贰,但其已经年过七旬,难以担此重任……陆抗虽年富力强,又是皇亲国戚.且多谋善断,可其与原太子孙和同娶张承之女为妻,要是其念及亲情,转而去扶持孙和之子孙皓,岂不是要坏了大事……濮阳兴与张布尽管功劳和威望不及丁奉,学识和智谋不如陆抗.但此二人与他是患难之交,且深受他的恩泽,惟他命是从,不会生出异志:更何况他俩一个是统领国事的丞相,一个是统领禁军的中军督,政权军权在握,完全可以控制住政局,能够把太子孙□扶上皇位;只要太子即位称帝,皇后也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皇太后,其他三个皇子也就能封王封地……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和用意,孙休才把濮阳兴召到病榻前,向他托孤和交代后事。只是他已经失去了用语言表达自己意图的能力,无法把心中所想的事说个明白。他眼巴巴地瞅着朱皇后、濮阳兴与四个皇子,喘息了好一阵子,积攒了一点力气,用手指了指太子孙□,又指了指濮阳兴,然后手心朝下晃了几晃.向周围的人打起了哑语。

太子孙翠年幼无知,根本无法弄明白孙休的意思,不知所措地瞧着朱皇后。

濮阳兴对孙休的那几个手势也是莫名其妙,皱起眉头猜测着孙休真正的意图。

孙休见孙□和濮阳兴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改变了手势,用左手指着濮阳兴,用右手指着孙覃,然后抬高左手,降低右手……

一直在密切地关注着孙休一举一动的朱皇后,此时似乎看出了一些眉目,嘴唇贴在孙休的耳朵上,小声地嘀咕了几句。

孙休听了朱皇后之言,微微地点点头。

朱皇后得到了孙休的认可,把太子孙□唤到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孙□这才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按照母亲的吩咐,扑通一声跪倒在濮阳兴的面前,连叩了三个头。

濮阳兴至今仍没有猜测出孙休的意图,见太子跪在他面前叩头,不由得大惊失色,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赶紧跪伏于地,连连叩首,惊慌失措地说:“太子殿下何故如此?这岂不是折杀老臣!太子殿下快快请起!”

朱皇后把孙□从地上拉起来,又对濮阳兴说:“濮阳丞相不必惊慌,此乃陛下之意。濮阳丞相快快请起。”

濮阳兴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用袍袖揩去额头上的冷汗,躬身侍立地病榻旁,心有余悸地瞧着孙休,惶恐不安地说:“陛下何必如此,令臣如火在怀,如芒在背。臣实在承受不起太子殿下此三拜,终生将寝食难安!”

孙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濮阳兴,微微地点点头,硬挤出了几丝惨淡的笑容。随后,他颤巍巍地伸出左手,抓住濮阳兴的手臂;又抖动着右手指指太子孙□,最后把右手捂在胸口上,嘴巴张合了几下,喉咙里冒出了几股粗气……

这一次,濮阳兴总算弄明白了孙休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是命臣辅佐太子殿下……”

孙休凝视着濮阳兴,沉重地点点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此时,濮阳兴突然想起了刘备托孤的旧事,所不同的是:如今刘备换成了孙休,永安宫换成了赤乌殿,刘禅换成了孙□,而诸葛亮换成了他……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百感交集,热血奔涌,再次跪倒在病榻前,以额触地,泣不成声地说:“请陛下善保圣体,安心养病。在陛下养病期间,臣一定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治理好国家。请陛下勿以国事为念,以免损伤圣体。”

与此同时,坐在病榻边掩面抽泣的朱皇后,不仅也想起了刘备托孤,而且还想起了孙权托孤和曹睿托孤的往事,想起了诸葛亮、诸葛恪和司马懿三个受托重臣的不同作为和后果。她盼望着濮阳兴能像诸葛亮那样不负重托,而不要变成诸葛恪和司马懿,或误国误君,或篡权欺君……想到这里,她强抑住悲痛,声泪俱下地说:“陛下与丞相乃患难之交,曾同甘共苦,同舟共济。陛下待丞相情同手足,肝胆相照;丞相对陛下忠心耿耿,尽心竭力。今陛下念及多年君臣之情、知己之义,将太子与国家托付于丞相,可见陛下对丞相宠信之深、依托之重!望丞相莫要有负陛下之重托,以诸葛孔明为楷模,辅佐太子掌理好国家社稷!”

濮阳兴闻听此言,以额叩地,以至于额破血出,信誓旦旦地说:“臣虽肝脑涂地,难报陛下知遇之恩!臣定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以辅佐太子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孙休听了濮阳兴的话,似乎已经放心了。他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然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溘然长逝……

“陛下!陛下——”朱皇后伏在孙休的尸体之上,放声大哭起来。

“父皇!父皇——”四个年幼的皇子围在御榻之前,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陛下——”濮阳兴边呼边哭起来。

赤乌殿中传出的哭喊声惊动了整座皇宫,太初宫里也响起了一片哭喊声;太初宫里的哭喊声飞出了宫墙,惊动了建业城中的官吏兵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