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三国殇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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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刚度过梅雨季节不久的江淮大地,又进入了一年之中最炎热的季节。被连绵不断的黄梅雨困扰了好久的骄阳,像是一只被放出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大耍威风,把炽热的光芒直射下来,无情地烘烤着江河湖泊和水汪汪的土地,大有不把它们烘干烤焦而誓不罢休的劲头。素有“火炉”之称的建业城,简直变成了一个火候旺盛的大蒸笼,源源不断地升腾着缕缕的蒸气;滚滚的热浪在山丘间来回冲击,一股接一股地涌入大街小巷,钻进千家万户,仿佛蒸馒头似的,蒸着建业城内的每一个官吏、兵将和居民,热得他们喘不来气来,一些体弱多病的老人和孩子,实在承受不住这高温的煎熬,中暑身亡。就连那些居住在太初宫里的龙子龙孙、皇后嫔妃,也概莫能逃,同样遭受到热浪的侵袭,只得令宦官、宫女不停地打扇,以抵御酷暑。可怜那些出身卑贱的宦官、宫女,只好挥汗如雨地为他人扇风解暑,身康体健者尚可勉强支持,精力欠佳者常有人晕倒……

然而,在吴主孙休居住的赤乌殿里,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殿里门窗紧闭,帷幕低垂,光线暗弱,空气污浊;两只精制的铜铸香炉里,焚烧着沉香、龙涎等香料,吐出几缕淡淡的轻烟,在大殿中飘来荡去;一只煎药用的陶瓘里,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溢散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气味;几个侍奉孙休的宦官,全热得大汗淋漓,有的不断地揩抹着满头满脸的汗珠,有的张大嘴巴艰难地喘息着,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儿声响。

此刻,身染重病的孙休正侧卧在御榻上,迷迷糊糊地昏睡着,并不时地发出几声有气无力地呻吟。大概是因为长期的疾病已经把他体内的热量消耗殆尽,尽管大殿内闷热异常,酷暑难耐,但他却觉得冷气飕飕,直刺肌骨,不由自主地把那床厚厚的锦被紧紧地裹在身上。

蜀国覆灭的消息传到建业后,久病初愈的孙休不禁大惊失色,直打冷战,如同一株刚刚复苏返青的树木,又意外地遇上了一场倒春寒和霜冻,一下子变蔫了,再也没有能够恢复过来。

为了遏制魏军的锋芒,防止魏军从巴蜀顺流而下,挽救已处于魏国战略包围中的吴国,孙休接受了陆抗、陆凯的建议,决定趁蜀国新亡、魏军内讧、巴蜀大乱、百城无主之机,遣兵将溯江而上,穿过三峡,去抢占巴东地区,把长江拦腰卡断。于是,孙休先遣步协、步阐兄弟率军去攻夺夔门,打通人巴之路。但原蜀国的巴东太守罗宪计高一筹,使用撞船之法把吴军击溃,不仅让吴军大损兵将和战船,而且连主将步协也身负重伤,医治无效而亡于建业。孙休无奈,只好再遣智谋出众的陆抗率军去攻取夔门。可罗宪仍旧据险而守,顽强抵抗,再加上老天捣乱,提前突发了一场大洪水,使陆抗至今还无法攻占夔门。

眼看着“占据巴东,卡断长江”的计划难以实现,孙休又急又愁,寝食不安,使他的病情日益加重,终于躺倒在病榻上,再也没有起来。

孙休正在迷迷糊糊地昏睡着,一名宦官轻轻地来到病榻前,低声地说:“启奏陛下,濮阳丞相有要事求见。”

“丞相……要事……”孙休含混不清地自语着,极力挣扎着翻了个身,仰卧在病榻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请……丞相进……进来……”

“请濮阳丞相进殿一一”随着宦官的一声呼喊,殿门缓缓地打开了一条缝。濮阳兴侧着身子,从门缝中挤进了赤乌殿。殿门随即又紧闭上了,惟恐有风吹入殿内,仿佛此时不是赤日炎炎的盛夏,而是寒风凛冽的严冬;殿内居住着的似乎不是一位正值壮年的男人,而是一个刚生过孩子的产妇。

不知是濮阳兴对眼前的那片昏暗一时难以适应,还是被那闷热、污浊而又难闻的空气熏得有些头昏,他站在大殿的门内,紧皱着双眉,打量着殿中的一切。

“丞相……”濮阳兴正打量着赤乌殿内的情形,孙休在病榻上有气无力地呼唤起他。

“臣在。”濮阳兴赶紧走到孙休的病榻前,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地说,“臣濮阳兴叩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

孙休无奈地叹了口气,声弱气虚地说:“丞相……不必……多礼……”

“谢陛下!”濮阳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偷觑着病榻上的孙休。仅仅一天未见,孙休的病情又加重了不少,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他目光呆滞,颧骨高突,两腮深陷,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了。

看到这些,濮阳兴不禁打了个寒噤,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涌上了他的心头,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请陛下善保圣体,为国珍重!此乃朝野之望、臣民之望也!”

孙休费力地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问:“丞相……有何……要事……”

濮阳兴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答:“镇军将军陆抗送来紧急军报……臣特来奏明陛下。”

“陆抗送来紧急军报?”孙休两眼猛然变亮。略微提高了声调问,“莫非陆抗已率军攻占了夔门?”

“非也。”濮阳兴沉重地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镇军将军言道:司马昭为解救夔门之危,采取‘围魏救赵’之法,派遣荆州刺史胡烈率领步骑军三万,前去偷袭我西陵……”

“啊!”孙休大吃一惊,不待濮阳兴把话说完,就惶恐不安地说:“西陵乃我国祸福之门,若此城有失,则我国西门洞开,江汉难保!”

“陛下所虑甚是!”濮阳兴又想起了那场他与陆凯就是否进军夔门的争’论,便闷闷不乐地说,“若西陵不保,不仅江汉危如累卵,朝难保夕,而且也将我军三万精兵锐卒困于三峡之中,进退无路,腹背受敌……当初,臣曾虑及此事,不欲西进……”

“此一时彼一时也,丞相对此事不必耿耿于怀。”孙休再次打断了濮阳兴的话,急切地问,“陆抗对此有何应急之策,以解西陵之危?”

“为解西陵之危,镇军将军已放弃攻夺夔门,率军东救。”濮阳兴偷瞧了一眼孙休的面部表情,只好如实地说,“镇军将军言道:因军情紧急,他来不及请求陛下允准,便擅自率军撤出三峡,回救西陵,请陛下宽恕他‘先斩后奏’之罪。”

“陆抗此次‘先斩后奏”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孙休叹了口气,接着又问,“西陵近况如何?”

濮阳兴低声回答:“镇军将军言道:我军先于魏军半日赶回西陵,胡烈见状,知偷袭不成,已领兵撤回襄阳。”

“如此便好。”孙休长舒了一口气,又疲乏地闭上双眼,昏睡了过去

肆虐了一天的烈日终于困乏了,缓慢地沉落下去,准备歇息一夜之后,再次卷土重来,继续向江淮大地进行疯狂的报复。如火的太阳虽然落山了,但它白日里辐射下来的巨大热量和蒸发出的大量蒸气,依然没有消散,仍旧笼罩着建业城,使城内的气温还是居高不下,城中的居民还要继续承受高温的煎熬。所不同的是:白天人们为躲避烈日的暴晒,都钻进阴凉之处不肯出来;现在,他们则纷纷地走出家门,把衣服几乎脱了个净光,或坐或卧在街巷的通风之处,一边不停地摇动着扇子,一边不断地咒骂着这闷热的天气。那些白日里无人光顾、生意冷清的小店铺,为弥补损失,都点上灯烛招揽顾客;而一些小商小贩,为生活所迫,挑着货郎担走街穿巷,沿途叫卖,吆喝声此伏彼起,不绝于耳。

此时的太初宫里,虽然没有宫外的街巷中那么热闹嘈杂,但也比白日里多了些生气。那些皇子皇孙和嫔妃,谁也不愿闷在房中活受罪,穿着白天不敢穿的轻薄肥大的衣衫,纷纷来到花圃边、池水畔和溪流旁,在朦胧的夜色中。一边品尝着用井水浸泡过的时鲜瓜果,一边躺在凉席上纳凉消夏。太初宫中到处晃动着宦官、宫女的身影,回响着宦官、宫女急促的脚步声。

在整个太初宫里,只有那座赤乌殿中依然如故,门关窗闭,帷幕低垂,烛光幽暗,浊气刺鼻。四名当值的宦官汗流浃背,双眉紧皱,低头垂首,默然侍立,苦苦地承受着闷热与臭气的蒸熏,迫切地盼望着早点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去处。面如土灰的孙休,仍旧紧紧地裹着厚厚的锦被.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仰卧在病榻之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仿佛一具魂消魄散、生命枯竭的僵尸,静静地躺在棺椁里。

大殿中一片死寂,气息奄奄的孙休正昏昏沉沉地做着噩梦:

一会儿,他梦见胡烈率领着大批魏军拥进了西陵城。城头之上,魏国的大旗迎风招展,魏军兵将手持刀枪欢呼雀跃,齐声呐喊:“乘胜东进,扫平吴国……”

一会儿,他梦见魏军的数千只战船从三峡中冲了出来,像是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沿江而下,滚滚向前,吞没了西陵、江陵、夏口、武昌,扫平了江汉;然后又铺天盖地地奔腾而来,涌入江淮之地,逼近了建业……

一会儿,他又梦见父亲孙权气呼呼地走进赤乌殿,瞪着那双令人生畏的碧眼,怒发冲冠地斥责着他:“家国不幸,出了汝这个不肖之子!我出生入死创下之基业,竟然毁于汝之手中!汝还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列祖列宗……”

这一个又一个的噩梦,好似一排又一排的巨浪,接连不断地向孙休扑来,吓得他心惊胆战,直冒冷汗,欲逃无路,欲抗无力,只能随波逐流,漂泊沉浮。

正当孙休在噩梦的惊涛骇浪中苦苦挣扎之时,耳边传来宦官的呼唤:“陛下,皇后与太子给陛下请安来矣。”

宦官的呼唤把孙休从噩梦中搭救了出来。他缓慢地睁开双眼,瞧了瞧跪在病榻前的朱皇后和太子孙□(“□”读为“湾”)以及另外的三个皇子孙□(“□”读为“觥”)、孙□(“□”读为“莽”)、孙疵(“寇”读为“褒”),费力地摆摆手,示意让他们起来。

“臣妾给陛下请安,愿陛下圣体安康!”

“儿臣给父皇请安,愿父皇圣体早日康复!”

朱皇后和孙□兄弟给孙休请罢安,相继站起身来,围立在病榻前,打量着已经病入膏肓的孙休。孙□兄弟年幼无知,还无法理解父亲的健在与否将意味着什么,会对国家的命运和他们的命运产生多大的影响,只是出于父子之间的亲情和感情,对面无人色的父亲产生出一种惊慌和恐惧之感,脸上流露出一种吃惊和痛心的表情。而朱皇后就完全不同了,她从孙休灰暗的面容、呆滞的目光和微弱的气息中,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孙休将不久于人世了,她和四个儿子将变成孤儿寡母,国家也将失去主宰,无论是对国还是对家,都要遭到塌天之祸,都要受到一次严峻甚至残酷的考验!已经衰败的国家将要变成什么样子?她与四个儿子将会如何?思念到此.她不由得心慌意乱,一种悲伤哀愁的神情不可遏制地布满她那张姣好的脸庞,像是一朵正在盛开的菊花上落满了浓霜,变得蔫巴了,萎缩了,失去了原有的风姿和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