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程侯孙皓?”丁奉和陆凯异口同声地自语了一句,低下头去沉思了起来。自从孙和被废去太子之位并遣送出建业以后,直至被孙峻逼迫自杀,丁奉和陆凯就再也没有见过孙和。至于其长子孙皓,当时随其出京时也不过十来岁,而今变成了何等模样,丁奉和陆凯更是一无所知。孙皓是否像其祖父孙权那样有胆有识、崇尚智谋?是否像其父孙和那样聪明好学、礼贤下士?或者……如今,濮阳兴提出要立孙皓为帝,他是否具有治国之德才,能否保住孙氏之江山社稷……
丁奉和陆凯正紧张地思索着,濮阳兴便扳着指头振振有词地说:“我欲拥立乌程侯为帝,原因有三:其一,乌程侯年纪二十有三,精力充沛,且其历经磨难,知百姓之疾苦,立其为帝符合国人欲得长君之心愿;其二,据乌程官吏所言,乌程侯勤奋好学而又遵奉法度,才识明断而又礼贤下士,可与长沙桓王相比,立其为帝能安邦定国;其三,自原太子蒙冤屈死之后,朝野有识之士皆扼腕叹息,久欲为其昭雪而未能如愿,立乌程侯为帝便可消除臣民之旧怨,使大批志士仁人乐于为国效力。此一举多得之事,我等何乐而不为!”
虽然丁奉和陆凯对孙皓的德与才并不了解,但濮阳兴所列举的三条理由却是有相当说服力的,尤其是第一条和第三条,更符合国民与朝臣的愿望;更何况丁奉和陆凯都是当年那场皇嗣之争的见证者、受害者,对原太子孙和怀有深刻的印象和同情,早就盼着能为其昭雪正名。至于第二条,谁也无法下结论,只有以后让事实来回答。正因为如此,丁奉和陆凯无论是从理智上还是从感情上,都不能否定濮阳兴的提议,只好郑重地点点头,认真地说:“丞相言之有理。”
孙休去世以后,赤乌殿就变成了灵堂。朱皇后和四个儿子披麻戴孝,日夜守护在孙休的灵柩旁。经过两昼夜的折腾,那四个年幼无知的皇子已是精疲力竭,困乏不堪,趴在孙休的灵柩边睡着了。本来就疾病缠身、体质赢弱的朱皇后,强支硬撑了一阵后,终于昏倒在孙休的灵柩前,被当值的宦官抬到偏殿中进行抢救。那几个奉命跪拜守灵的大臣,见朱皇后已离去,就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半躺半坐在殿内闭目养神。
傍晚时分,风雨已经停息,昏暗的夜色和潮湿的空气笼罩着太初宫。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朱皇后,倚坐在偏殿中的一张几案边,默默地想着心事。孙休的突然去世,犹如五雷轰顶,把她一下子击懵了,大半天的时间,她只知道俯在孙休的灵柩上痛哭。直到泪水哭干、嗓子哭哑以后,她才逐渐从懵懂的状态中醒悟过来,明白了自己和孩子猛然被抛进了艰难的困境之中。在政治斗争的夹缝中生活了多年的她,亲眼目睹和亲身体验过这种斗争的残酷无情,想不到这种残酷无情的政治斗争如今将围绕着她而展开。她深知,凭着自己瘦弱的身躯和并不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无论如何是无法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取胜的,她只能依靠深受孙休宠信的濮阳兴和张布,才有可能把儿子孙□扶上皇位……
为此,朱皇后先是通过几名心腹宦官,把孙休临终前向濮阳兴托孤的具体情况泄露出去,使朝臣们都晓得孙休留下了立太子孙□为帝的遗诏,同时也卡断了濮阳兴的退路,使其只能进不能退。今天上午,她本来准备与濮阳兴认真地谈谈,督促其尽快地兑现在孙休病榻前发下的誓言,速速拥立太子即位。可是,濮阳兴却离开了皇宫,而且整整一天没有在皇宫里露面,使她的计划落了空。这不能不令她心急如焚,担惊受怕,愁病交加,昏倒在地。
朱皇后望着越来越昏暗的夜色,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了她的心头。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和节外生枝,她决定立即传濮阳兴前来见她。恰恰就在这时,在皇宫外呆了一天的濮阳兴带着张布来到了便殿。
濮阳兴和张布先是假惺惺地给朱皇后请安,劝她要节哀珍重。朱皇后没有心思与他俩说这些不疼不痒、无关紧要的废话,就开门见山地说:“濮阳丞相,张将军,汝等与先帝乃患难之交、莫逆之交;先帝对汝等十分宠信,吐以肺腑之言,委以心腹之任。今先帝不幸英年早崩,国失其君,民失其主。古人云: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望濮阳丞相与张将军遵奉先帝之遗诏,早日拥立太子即位,以稳定军心民心!”
“臣何曾不想如此,以告慰九泉下之先帝。只是……”濮阳兴偷觑了朱皇后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只是先帝并未给臣留下一道传位之遗诏,臣空口无凭,难以服众……若先帝留给臣一道御笔诏书,臣何至于如此左右为能,欲进不能,欲退不忍……”
“先帝待丞相与臣恩重如山。臣与丞相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先帝知遇之恩。只是……”张布瞟了濮阳兴一眼,为他敲起了边鼓,“只是立君关乎国家社稷之安危,稍有不慎,便会使国家社稷陷于危难之中,丞相与臣也将成为千古罪人……”
朱皇后虽然并不知道濮阳兴与张布要立孙皓为帝的密谋,也不晓得濮阳兴与丁奉、陆凯已经达成的共识,但她从濮阳兴和张布那模棱两可的话语中,已听出了一种极不和谐的音调,预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妙。她心中不由猛然一沉,不悦地问:“先帝尸骨未寒,难道濮阳丞相就忘记了在先帝面前发下之誓言?”
濮阳兴已经取得了丁奉和陆凯的支持,也就是得到了朝中那批老臣和几个世家大族的支持,因而便觉得腰杆子硬了许多,把面前的这位无权无势、更无法左右朝臣的空头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了,就回敬了朱皇后一颗软钉子:“并非臣忘记了在先帝面前发下之誓言,亦非臣不欲立即将太子扶上皇位,而是臣在朝中根基浅薄,势孤力单,实在无能为力……”
张布见濮阳兴已经开始向朱皇后摊牌了,也连忙与他相呼应,不失时机地插言道:“皇后乃圣明之人,岂能不知军国大权掌握在那批跟随大皇帝打天下之老臣与几个世家大族之手中,即使先帝在世之时,凡军国大事也须与他们相商后方可行事,何况丞相与臣乎!”
朱皇后听濮阳兴和张布这么一说,心中不禁咯噔一响,马上意识到事情麻烦了,慌忙说:“那就赶快去与他们相商,尽快拥立太子即位!”
“臣今日离开皇宫,便是去与那些老臣与几个世家大族商议拥立太子即位之事……”濮阳兴瞥了朱皇后一眼,欲言又止。
“那些人如何说?”朱皇后真的急了,迫不及待地问。
濮阳兴向张布使了个眼色,二人一齐跪倒在朱皇后面前,装模作样地说:“臣无能,愧对先帝,请皇后恕罪!”
朱皇后见状,浑身哆嗦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丞相何出此言?”
濮阳兴以额触地,苦哀哀地说:“那些人众口一词,皆言:蜀国覆灭,魏国大兵压境,意欲鲸吞我国;交趾叛乱,其他夷蛮蠢蠢欲动,内乱一触即发;国内连年灾荒,路有饿殍,民皆菜色,聚众抢劫官府之事屡屡发生。国家社稷已岌岌可危,摇摇欲坠。故而朝野臣民皆盼得长君,以挽救危如累卵之国家社稷。臣虽费尽口舌,试图劝说他们拥立太子即位,以实现先帝之遗愿,可终因孤掌难鸣,未能如愿。”
张布也仿效着濮阳兴的样子,接着濮阳兴的话茬说:“那些人皆功高勋著,大权在握,颇得军民之拥戴。先帝在世之时,他们把丞相尚且不放在眼里,常常当众顶撞丞相。就连先帝也把他们奈何不得,只好委曲求全,息事宁人,何况今日先帝已归天乎!”
话说到了这种程度,朱皇后心中全明白了,愠怒地说:“他们违抗先帝之遗诏,意欲何为?”
濮阳兴见朱皇后在气恼之中已点出了正题,就趁台阶下马地回答:“意欲立乌程侯为君耳。”
“欲立孙皓为君?”朱皇后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寒噤.心中像是塞满冰块似的,冷飕飕的没有一点热气。她了解孙和与孙霸皇嗣之争的来龙去脉与前因后果,知道孙和在那批老臣心目中的地位及影响,更清楚孙和与陆、顾、吕、张等几个可以左右朝臣的世家大族的亲密关系。这些都使孙□与孙皓相比处于显著的劣势,更何况连她仅可依靠的濮阳兴和张布也已明显地倒向了孙皓一边,孙□已经处于孤立无援的位置,要想即位是难上加难,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朱皇后这种感情和神情上的变化,已在濮阳兴的预料之中,于是他就紧处加楔地说:“皇后乃圣明之人,对十多年来国家之变故更是了然于胸。鲁王若不是争夺嗣位,何至于被赐死;会稽王若不是贪恋帝位,何至于早早便离开人世!此皆前车之鉴也。请皇后慎思之。”
张布见濮阳兴已向朱皇后交了底,也继续给朱皇后施加压力:“乌程侯与太子皆大皇帝之孙,只要对国家有利,能保社稷安稳,大皇帝之后皆可封王封侯。若是为争一皇位而把国家社稷推向深渊之边缘,其结果不仅帝位难以持久,而且连身家性命也无法保全。这其中之利弊得失,皇后岂能不知,无需臣再多言。请皇后以国家社稷为重,莫要因小失大,知其不可而为之!”
濮阳兴和张布对朱皇后进行左右夹攻,威逼利诱,使她根本无法进行招架。现实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了她的面前:立孙皓为帝已是大势所趋,难以改变,她如再不识时务,硬要去为儿子争那个皇位,其结果只能是鸡飞蛋打,不仅儿子当不成皇帝,而且连他们母子五人的性命都难以保全。此时,她亲身经历过的那几次残酷无情的政治斗争又涌上了她的心头,那许多个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而身首两分的人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这些血淋淋的事件和人物,使她心惊肉跳,令她胆寒魂飞。她既然无力把长子扶上帝位,也就不应以卵击石,知其不可而为之,用四个幼子的性命为赌注,去与那股远强大于她的政治势力进行最后一搏……
朱皇后正在认真地思索着,濮阳兴又一次逼迫起她:“臣能说之话,该吐之言,均已如实向皇后道出,请皇后速作定夺,以免在朝野引起骚乱,造成恶劣后果!”
事已至此,朱皇后自知大势已去,抗争只能是适得其反,白白搭上他们母子五人的性命。她暗暗地叹了口气,用怨恨的目光打量着濮阳兴和张布,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被逼无奈地说:“我乃一寡妇人家,安知国家社稷之安危存亡,只要利国利民,能保社稷长存久安,立何人为帝均可。”
“皇后圣明!臣遵皇后钧谕,即去安排新帝即位之事。”濮阳兴心中不禁暗自得意,与张布对视了一下,低着头走出便殿。
“呸!”朱皇后望着濮阳兴和张布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又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