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淼的震泽(震泽:湖泊名,即今之太湖。),宛如一面明亮的巨镜,摆放在长江与浙江(浙江:水名,即今之钱塘江。)之间。湖中大大小小的岛屿连同沿湖的山峰和半岛,好似无数颗闪闪发光的珍珠,镶嵌在这面巨型的明镜之上。波光潋滟的湖水与千姿百态的山峰岛屿,共同组成了一幅山外有山、湖中有湖、山峦连绵、层次重叠的壮丽画卷,湖光山色融为一体,自然天成,美不胜收。
在震泽的西南方,有座周围百余里、高度三千尺的山峰。相传,在春秋末年,铸剑圣手干将、莫邪夫妇,为吴王阖闾所召,曾在此山铸剑,剑成而身亡,后人便称此山为莫干山(莫干山:山名,在今浙江德清西北,为天日山的分支。)。莫干山上修竹浓阴,古木参天,清泉遍布,飞瀑宣泄,云雾出没,遮谷吞峰。在莫干山上,有一个方圆百尺的天池,池水清澈;池畔有合抱粗的银杏树数株,苍劲挺拔,遮天蔽日。每逢盛夏时节,山外酷暑难耐,此处却凉爽如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避暑胜地。
同往年一样,今年刚一入暑,乌程侯孙皓就又带着姬妾和家丁,抬着美酒和佳肴,离开了乌程,来到了莫干山的天池畔避暑度夏。当建业城里的孙休在生命的尽头痛苦地挣扎时,孙皓正与他的姬妾在清凉的天池中游水嬉戏;当吴国的朝臣正在为立谁为帝而进行明争暗斗时,孙皓却在天池畔的阴凉处与姬妾饮酒作乐。这个失意的王子皇孙,早已经把国事家事丢到了脑后,将自己沉溺于酒色之中。
孙皓字元宗,又名彭祖,字皓宗。他是原太子孙和的长子、大皇帝孙权的嫡孙。太元二年(252),孙和被废去太子之位,改封为南阳王,逐出建业,遣送到长沙。当时,年仅十岁的孙皓也随父亲离开了京城。后因民间传言孙和之妃张氏的舅舅诸葛恪欲废掉孙亮,迎立孙和,所以在诸葛恪被孙峻和孙亮合谋诛杀之后,孙峻就夺去了孙和的南阳王之玺绶,把其迁往新都,并遣使将其赐死。从此,孙皓便成为孤儿。孙休即位以后,封孙皓为乌程侯,移居乌程。
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爱动爱闹的孙皓,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魁梧的男子汉。他身长八尺,四肢健壮,圆头大耳,鼻直口方,高额宽颏,长发浓密而漆黑,脸庞白净而红润,一副福贵之相。有些遗憾的是,他那两道粗壮的眉毛,根根直竖,像是两行齐刷刷的荆棘,隐藏着一股凶顽之气;两只扁长的眼睛,好似两条幽暗的深谷,饱含着忧郤和阴森;还有那满口参差不齐的尖牙利齿,也给人一种恶狠之感……
儿时那种钟鸣鼎食、珠服玉馔的奢侈生活,使孙皓沾染上了纨祷子弟的习气,种下了贪图享乐的根子;父亲的不幸遭遇,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对他尚未发展成熟的性格产生了一种扭曲的作用;多年坎坷生活的磨难,又让他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和怎样苟且偷安……这一切在孙皓的身上产生出了一种综合作用,使他的性格和行为变得复杂甚至古怪起来:他痛恨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但又盼望着能成为有权有势的人;他十分讨厌读书,但又常常强迫自己去读书;他厌恶那些束缚人的礼节,但在外人面前又变得彬彬有礼;他从来不把法度放在眼里,但却表现得安分守己;他在府内刚愎自用,粗暴骄淫,多忌讳,好酒色,但在外面却显得温文尔雅,豁达随和……
这一日,孙皓又与姬妾在天池中尽情地嬉戏了一番。然后浑身水淋淋地爬出天池,坐在银杏树的浓阴下,一边饮着美酒品着佳肴,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着那几名姬妾的歌舞。这时,有一个婢女来到天池旁的树阴下向孙皓禀报:“万或大人从京师来到此处,说有要事求见。”
“万或求见!”孙皓连忙放下酒樽,朝那几名正在歌舞的姬妾摆了摆手,“万兄来矣,尔等速速回避!”说罢,披上锦袍,趿着竹履,迎下山去。
孙皓刚走出不远,就见万或在一名家丁的引导下走上山来。他紧走了几步,迎上前去,兴奋地说:“万兄久违矣,真是想死我也!”
万或边喘着粗气边高兴地说:“数月未见,乌程侯愈加显得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令卑职深感欣慰!”
孙皓携起万或的手臂,边向天池走去边歉疚地说:“我事先不知万兄要来,故而离开了乌程,到此处暂避酷暑,让万兄多跑了许多冤枉路。抱歉,抱歉!”
万或狡黠地笑笑,不以为然地说:“卑职料定乌程侯不会呆在乌程忍受炎热之煎熬,定会来此处逍遥一番。故而,卑职并未前往乌程,而是从京师直奔此处。”
“哈哈哈……”孙皓开怀大笑,欣悦地说:“知我心者,惟有万兄一人!”
万或也笑眉喜眼地说:“卑职与乌程侯前世有约,今生有缘,虽相距遥远,然心灵相通,故诸事皆能不谋而合。”
孙皓与万或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说说笑笑地来到了天池畔的银杏树下,在竹席上坐了下来。孙皓命家丁重新摆上酒菜,并亲手为万或斟上酒,热情地说:“万兄不如陪我在此住上几日,逍遥一番,何必回到建业那个火炉里去受烘烤。”
万或痛痛快快地饮尽杯中之酒,压低了声音说:“卑职此次乃偷偷出京来见乌程侯,不敢在此久留,必须尽快赶回建业,以免被外人知晓,生出事端。”
“噢——”孙皓闻言一怔,惊奇地问:“万兄匆匆来此,有何紧要之事?”
“这……”万或瞟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家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孙皓马上明白了万或的意思。吩咐家丁:“我与万兄自斟自饮,不需汝侍候。”
“是!”家丁知道孙皓多忌讳,躲得远远的,免得引起孙皓的怀疑。
天池畔只剩下了孙皓和万或二人。万或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突然改变了口气,诚惶诚恐地说:“陛下在上,先受微臣一拜!”说罢,便稽首而拜,向孙皓行起了大礼。
孙皓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诧异地说:“万兄为何要戏弄于我?”
“微臣岂敢戏弄陛下!”万或行罢大礼,仍旧跪在孙皓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陛下不久便要继承祖业,面南称帝。故而微臣才偷偷出京,昼夜兼程,赶来向陛下报喜,贺喜!”
“继承祖业,面南称帝……”这从天而降的喜讯,一下子把孙皓惊呆了。虽然他日夜都盼望着能有这一天,可一旦盼望就要变成现实时,他却又不敢相信了。他将信将疑地瞅着万或,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万或跪爬了两步,伏在孙皓的脚下,郑重地说:“微臣方才所言,句句是实,千真万确,两三日内,朝廷就要遣使到乌程来迎接圣驾进京登基!”
“不可能,绝不可能……”孙皓连连摇头,疑惑地说,“五叔年方三旬,精力正盛,不会退位;即使退位,他还有四个儿子,也轮不到我头上。”
“此乃苍天有眼,陛下洪福,故而将国家社稷交于陛下!”万或仍跪伏在孙皓面前,把孙休病逝后建业发生的一切全讲了出来,其中对他如何打探消息、如何游说张布等更是添枝加叶,讲得活灵活现。
孙皓听罢万或这番话,恍然大悟,知道自己盼了多年、梦了多年的美事,马上就要实现了。他惊喜异常,腾地一下子从竹席上弹了起来,双手把万或扶起来,激动地说:“多谢万兄鼎力相助,使我美梦成真。来,让我先敬万兄一杯,以表谢忱!”
“陛下莫要折杀微臣,更莫要再如此称呼微臣。否则,微臣将犯下不赦之罪,死无葬身之地!”万或惊恐万状地说。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孙皓斟满一杯酒,捧与万或。
“谢陛下赐酒!”万或再次跪倒,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感动地说,“微臣能得遇陛下,实为三生有幸!”
“薄酒一杯,何足挂齿。”孙皓粲然一笑,“患难之交不可忘,待我即位以后,再对万兄重加封赏吧。”
“谢陛下!”万或热泪盈眶地说,“微臣愿竭尽犬马之能,终生侍奉陛下!”
“罢了,罢了。”孙皓再次双手把万或扶起。
万或踌躇满志地放眼远眺,眼含热泪得意地笑了……
孙皓听从万或之言,当日就离开了莫干山,返回乌程。孙皓返回府第的次日,宗正卿孙奕和中书丞(宗正卿:官名,第三品,掌管皇室宗族事务。此官皆以皇族中人担任。中书丞;官名,中书监、中书令的属官。归。满朝文武皆衷心拥戴公承继祖业,以力挽狂澜,中兴国家。故文武百官皆如旱时盼甘霖,翘首以待。望眼欲穿。请公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以举国民众为重,大驾早日降临京师……)华覈等人便来到了乌程孙皓的府第。正等得有些心焦的孙皓心中大喜,连忙迎出府外,一手携着孙奕,一手挽着华覈,将他二人请人府内。
三人分宾主坐定,家丁献茶已毕,孙皓明知故问地说:“二位光临敝舍,不知有何指教?”
孙奕和华覈赶紧离座,躬身施礼,恭恭敬敬地说:“卑职奉濮阳丞相之命,特来迎接乌程侯进京!”说罢,取出濮阳兴的亲笔书信,双手捧与孙皓。
孙皓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双手接过濮阳兴的书信,强抑住内心的激动,认真地阅读起来。书信中写道:
……国家不幸,景帝驾崩,国失其君,民失其主。蜀国覆灭,唇亡齿寒;曹魏虎视。大兵压境;交趾叛乱,夷蛮呼应。置此危难之际,朝野臣民皆欲得长君,以外御强敌,内平骚乱,定国安邦……公乃大皇帝之嫡孙,才识明断,礼贤下士,众望所孙皓读罢濮阳兴的书信,不由得心花怒放,真想振臂高呼几声:“我是皇帝!”然而,他知道此时此刻还不是他为所欲为的时候,不能忘乎所以,不可得意忘形,以免乐极生悲。也多亏了万或提前把此事告知于他,使他有了较为充分的思想和心理上的准备;否则,他还真说不定难以承受这一喜讯的猛烈冲击,兴奋激动之中做出什么可笑怪诞的举动!
因而,孙皓没有喜形于色,而是仍旧沉稳地坐在原处,不动声色地说:“濮阳丞相对我过奖矣!文武百官对我过誉矣!请二位来使回京转告濮阳丞相与文武百官:我虽大皇帝之嫡孙,然德才低浅.且久离京师,对军国大事不甚谙熟,恐有误国家社稷,愧对列祖列宗,请丞相及朝臣另立德才兼备、堪胜军国大任者为君,以保国家社稷之长治久安!”
孙奕和华覈闻听此言,慌忙双双跪倒在孙皓的面前,十分恳切地说:“朝野臣民皆以为,在大皇帝诸位皇孙之中,惟有乌程侯年轻有为,德才兼备,可独臂擎天,砥柱中流,确保国家社稷之安固!请乌程侯以祖业为念,以苍生为念,莫要冷了朝臣之心,莫要失了民众之望!”
“二位来使快快请起,我实在承受不起!’"孙皓站起身来,伸手去扶孙奕和华覈。
孙奕和华覈仍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苦哀哀地说:“我等受满朝文武之重托,前来奉迎乌程侯进京。若乌程侯坚辞不去,我等便无颜回京复命,只好跪死在乌程侯面前,以谢天下!”
“唉——”孙皓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声,低沉地说:“二位来使莫要如此为难。我明日便随二位回京复命,当面向濮阳丞相及朝臣言明此事,免得二位蒙受不白之冤。”
当日,孙皓在府中大摆宴席,盛情款待孙奕和华屐。席间,孙皓彬彬有礼,侃侃而谈。孙奕和华覈均是首次与孙皓接触,完全被他那热情、谦逊、多学、豁达的举止和谈吐所吸引,暗自庆幸国得明君、民得仁主,社稷黎民有了依赖。
翌日清晨,孙皓在孙奕和华覈的再三请求之下,才半推半就地登上车驾,在孙奕、华覈和百骑从建业专程前来迎接他的禁军护卫下,离开居住了五六年的乌程,向建业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