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地四季分明,入秋以后,洛阳的气温便开始逐渐下降。几场秋风吹过以后,满树繁茂的绿叶就慢慢地变黄干枯,一片片地脱离了枝条,飘落下去。
司马昭心事重重地伫立在书房的窗前,望着窗外那许多片如群蝶飞舞般纷纷飘落的黄叶,久久地沉思着,并不时地发出几声沉闷而干涩的咳嗽。最近一些日子,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自己头晕目眩的次数在逐渐增多,间隔的时间在不断变短,晕眩的程度也在逐次加重。这些都预示着他已经进入了人生的深秋,精力就像那树上的枯黄的叶片,纷纷地离开了本体,飘然而去,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逐渐加重的晕眩一次次地提醒着他:他已经是日薄西山,接近了生命的终点;他必须在沉落下去之前,妥善地处理好继承人的问题,莫要让他们父子兄弟创下的这份基业功亏一篑或毁于一旦!
到底立谁为嗣好呢?何曾、山涛、裴秀和贾充的建议,都没有能够完全消除司马昭的疑问,他仍旧处于犹豫彷徨之中,依然无法作出最后的决断。经过几日的反复思考,他决定对司马炎和司马攸进行一次突然袭击式的考察,择其优者而立为世子。
主意已定,司马昭便离开了书房,独自一人向着司马攸的住处走去。
司马攸已过继给司马师为嗣,陪同守寡孀居的羊徽瑜住在东跨院内。他整日沉浸在诗赋文章和琴棋书画之中,除了去给司马昭和王元姬请安与参加必不可少的应酬外,平时就像个躲进深闺绣阁的淑女,很少走出这座院门。
司马昭跨过一座月亮门,悄悄地走进司马攸居住的那座小院,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悠扬的琴声。那琴声轻柔婉转,舒缓平和,像是轻风拂过水面,吹起泛泛涟漪;犹如一股涓涓清溪在山林中潺潺流淌,丁冬有声;又好似白云在缓慢飘动,余韵悠然。琴声是抚琴者在向人们吐露他的心声,仅从这琴声之中,就可判定司马攸此时此刻的心境是多么淡泊平静!
司马昭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一边仔细倾听着从司马攸的房中飘出的琴声,一边认真地体味着琴声中所包含的情感和思绪,试图从中窥探出司马攸内心的活动。
一曲终了,书房中寂然无声。袅袅的余音,如一缕淡淡的轻烟,在小小的庭院里萦绕,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司马昭沉思了片刻,正要举步人房,书房内忽又传出一串吟诵之声。那声音清脆明朗,像是有人在轻轻地击打着金铎玉磬,节奏分明而又悦耳动听: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靥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瓘粲兮,珥瓘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游以嬉。左依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曹植的《洛神赋》!司马昭终于听明白了,心中不禁咯噔一响,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了陈思王曹植那风流潇洒的形象,回想起曹丕与曹植争夺魏王嗣位的情形。他的心猛然一沉,好似有一块石头压在了心头:难道事隔四十多年后,还要重现一次兄弟相煎的争斗吗?不!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步曹氏兄弟的后尘!也不能让司马氏重蹈曹氏的覆辙!
就是怀着这种信念和决心,司马昭步入了司马攸的书房。近几年由于政务繁忙,司马昭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经常闯入这个书房,来检查督促司马攸的学业。如今,当他再次来到司马攸的书房时,突然发现房中的一切都已经大变样了:书架上已塞满了各种经籍和诸子百家,给人一种难堪重负之感;墙壁上挂满各种条幅和山水画,使人仿佛误入了一家书画铺;左边的窗下摆放着一张古琴,右边的窗下摆放着一个棋盘;正对房门处安放着一张书几,上面摊着几卷书,两只狮形的铜香炉里吐出两缕轻烟,使房中飘荡着一种淡淡的香气……
司马昭的突然出现,使正陶醉在曹植《洛神赋》中的司马攸吃了一惊。他连忙从那充满诗情画意的美妙境界中跳了出来,跪倒在司马昭的脚下,惊慌失措地说:“孩儿不知父王驾到,未及拜迎,请父王恕罪!”
“不知者不为罪,起来回话。”司马昭在书几后坐了下来,随手翻看着书几上摊放着的几卷书,心平气和地问:“攸儿近日在读何书?”
司马攸躬身立于司马昭对面,恭敬地回答:“孩儿今日在读庄子之《逍遥游》与曹子建之《洛神赋》,困乏之时就弹奏上一曲,以提神醒脑。”
司马昭瞟了司马攸一眼,若有所思地问:“攸儿为何要读此两篇文赋?”
司马攸偷觑了司马昭一眼,诚实地答道:“孩儿以为,庄子之《逍遥游》大气琇礴,汪洋恣肆,俯仰天地,吞吐四海,读之令人心旷神怡,遐想无限;曹子建之《洛神赋》辞采华茂,挥洒自如,情景交融,自然天成,读之如春风人怀,沁人肺腑。故而,孩儿十分喜爱此两篇文赋,百读不厌。”
“方才为父入院之时,曾闻琴声,不知攸儿所弹为何曲?”司马昭又问。
“孩儿亦不知方才所弹为何曲。”司马攸毫不掩饰地回答,“孩儿读罢《洛神赋》,思绪飞扬,心驰神往,一时兴情难遏,就随心所欲弹奏起来,以抒胸臆。”
司马昭扫视了一下房中悬挂着的书画,语重心长地说:“攸儿,汝已长大成人,应胸怀大志,成就一翻惊天动地之伟业。尤其是我家之子孙,更应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多读些经史及兵书战策,以经为本,以史为鉴,从中悟出为政统军之道。至于诗赋书画,那不过是雕虫小技,偶尔为之,以陶冶性情,亦无不可。但千万不可沉湎于其中,本末倒置,有误军国大事。”
“……”司马攸有点尴尬地瞧了司马昭一眼,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才有些勉强地说:“孩儿谨遵父王教诲。”
司马攸的神情和语气当然没有能够逃过司马昭的耳目。他微微地皱了下眉头,严肃地说:“汝身为卫将军、安昌侯,乃朝廷命官。古人云:在其位而谋其政。汝应多与朝中文武百官交往,多关注军国之大事,而不应长时间关在书斋里,闭目塞听,自我陶醉,置军国大事于不顾。”
“父王教诲得是!只是……”司马攸脸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说,“只是孩儿生性懦弱,不善于理政治军,恐要有负父王之厚望……”
司马昭不由一怔,诧异地问:“难道汝不想成就大业,光宗耀祖,荫庇子孙?”
“非孩儿不愿如此。只因孩儿不擅谋略,且优柔寡断,怕有误军国大事,愧对祖宗……”司马攸犹豫了一下,才鼓起勇气说,“孩儿胸无大志,难以成就大业,只想以诗书为伴,以琴画为友,做一闲云野鹤,则此生足矣。”
司马昭心里震颤了一下,像是见到了个陌生人似的打量着司马攸,许久没有说话。近几年来,他心中只想着灭蜀灭吴,称王称帝,与司马攸接触得少了,更没有进行过深入的交谈与及时的引导。今天,他通过这一番突然袭击式的考察,才猛地发现司马攸变了,变得有些不像他的儿子了,变得他几乎有些认不出来了……似司马攸的这种心态与志向,还何以能够保住和拓展司马氏的基业?还何以立为世子?
司马昭的沉默不语,让司马攸的心中惴惴不安,再次跪倒在司马昭面前,试探着问:“父王还有何教诲?”
司马昭暗暗地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说:“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望我儿好自为之吧,莫要愧对祖宗。”
与毫无准备的司马攸完全相反,司马炎已经对司马昭的考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并密切地注视着司马昭的一举一动。自从上次与羊琇聚会之后,司马炎不仅已把羊琇为他准备好的应对之策背了个滚瓜烂熟,而且还用重金买通了那几个侍奉司马昭的亲信家丁,经常向他密报司马昭的言行举动。司马昭与何曾等人商讨立嗣的事,他知道得清清楚楚;羊祜和杜预对立嗣之事的态度,他心中明明白白;就连上午司马昭去东跨院找司马攸一事,他也立即得到了消息。
这种种迹象使司马炎清醒地意识到:立嗣之事已成为父亲的头等大事,并在紧锣密鼓进行之中;在此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他必须百倍警惕,谨慎行事,力争一举击败胞弟司马攸,尽快地坐上晋王世子的位置!为此,他把书房重新布置了一番,准备应付父亲的突袭式的考察。
事情还真让司马炎猜中了,刚到申时,正在窗前张望的司马炎就发现父亲独自一人悄悄地走进这所小院。按照常规和礼节,此时他应该立即走出书房去恭迎父亲。可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与违背礼节,根本没有理睬父亲,反而走到书几边,坐下去若无其事地读起书来。
司马昭走进书房,一眼便瞧见司马炎正在伏案读书,那种专心致志的样子,令他很受感动。他并没有马上去惊动司马炎,而是仔细地打量起司马炎的书房。几年没来,司马炎的书房内已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从前的那些古玩花鸟全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满架的书籍;从前墙壁上挂着的名人字画也均不见其踪影了,取代它们的是两幅大大的“巴蜀全图”和“吴国全图”,在两幅大地图之间,悬挂着他赏给司马炎的那柄宝剑……如果说司马攸的书房里充满浓重的艺术氛围,像是一个赋闲隐居文雅之士的住所;那么司马炎的书房里则充满了凝重严肃的政治气氛,像是一个朝廷要员处理公务的场所。
打量着书房中的这一切,司马昭的心中不由得怦然一动:司马炎与司马攸乃同胞兄弟,生活在同一座府第中,受着同样的教育,但长大以后,其兴趣、爱好竟变得迥然不同,就连书房中的布置也大相径庭。
司马昭沉思了片刻,轻轻地假咳嗽了一声,以此来提醒着司马炎。
正装模作样埋头读书的司马炎,这才抬起头来,假做出一种如梦初醒的样子,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司马昭面前,惶恐不安地说:“孩儿只顾读书。竟不知父王驾到……”
司马昭温和地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为父不过是出来随便走动走动。炎儿不必惊慌,起来吧。”
“谢父王恕孩儿不孝之罪!”司马炎又向司马昭叩了个头,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司马昭举步来到书架前,仔细地查看着摆放在上面的书籍。这时,他才发现,书架上摆放的全是《论语》、《春秋》、《左传》、《史记》和《战国策》等经史典籍,并无一种诗赋之书。他略加思忖,有些疑惑地问着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的司马炎:“为父记得,汝少年之时颇爱诗赋,且常吟诵不止。今日此处为何竟不见一种诗赋之书?”
司马炎连忙躬身回答:“孩儿年少之时不谙世事,顽皮贪玩,觉得诗赋比经史好懂易记,故而多有偷懒,爱读诗赋,厌读经史……近几年孩儿才逐渐有所悟,发觉诗赋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不仅于治国理政无补,反而会引人想入非非,心神虚浮;只有先贤留下之经史中,才有治国平天下之道与富国强兵之法,才可助人处置军国大事。故孩儿方迷途知返,改邪归正,丢弃诗赋,专读经史,力戒虚浮,务求实用,以求能助父王一臂之力。统一天下,弘扬我家之基业。”
司马炎的回答,让司马昭心中颇为满意。他微微地点点头,向司马炎投去赏识的一瞥。随后,他又移身到那两幅蜀吴地图前,认真地端详了一下,故作不解地问着身后的司马炎:“书房乃读书之处,应挂几幅赏心悦目之字画,以陶冶人之性情。汝为何却不挂字画而代之以此图?”
“字画虽赏心悦目,可陶冶人之性情,但亦易使人移情山水,留恋林泉.贪图安逸,不思进取。”司马炎苦笑了一下,早有准备地答道,“当今之际,天下并不太平。蜀国虽已覆灭,刘禅也已移居洛阳,但巴蜀之地尚未平静,原蜀国之臣民仍心怀怨愤,骚乱不断,妄图恢复旧制。吴国虽已今非昔比,但三分天下仍据其一,并利用江河之险,负隅顽抗,不肯归服,若要剿灭之,仍非易事。孩儿以为,大丈夫应心系天下,励精图治;而不应贪恋耳目之悦,忘记了身负之重任。孩儿之所以用此图取代字画,是想以此来时时提醒自己:四海并未归一,隐患仍未消除,要居安思危,切不可稍有懈怠!”
听了司马炎这番话,司马昭不禁暗自惊喜,认真地打量着司马炎,感叹地说:“炎儿已真正长大成人矣!”
司马炎的脸微有些发红,低下头去嗫嚅地说:“在父王面前,孩儿仍旧是个稚嫩浅薄之顽童。请父王多加教诲,使孩儿能快些长大成人,为父王分忧解愁。”
“嗯——”司马昭宽慰地点点头,又走到书几边,坐下去翻阅起他进门时司马炎正专心读着的那卷书。那是一卷已经有些破旧的《孙子》,字里行间画满了圈圈点点。这表明此书司马炎已读过多遍,且进行过反复的揣摸思索。
司马昭边漫不经心地翻着《孙子》,边兴致勃勃地问着司马炎:“如此看来,汝颇爱读兵书战策?”
司马炎偷觑了司马昭一眼,一本正经地回答:“孩儿以为,经史与兵法皆为应必读常读之书。经史乃治国之本,读之可让人胸怀古今之事,眼观四海烟雨,拨云见日,明辨是非;兵书乃平天下之法,读后能使人眼界开阔,智谋倍增,通晓驭将统军用兵布阵之法,明白山川河流草木原野皆有妙用之处。故孩儿近年爱读经史典籍与兵书战策,常将二者交相读之,力求以本生法,以法固本,文武之道,相辅相成。只是孩儿生性愚钝,虽已熟读,然终难将二者融为一体。请父王指教!”
“炎儿不必性急。读书之要,贵在实用。只要汝熟读,多想,常用,久而久之,便可举一而反三,将二者相互融会贯通。”司马昭越听越高兴,脸上终于掩饰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和颜悦色地说,“蜀国虽覆灭已近一载,但巴蜀之地总也不能完全平定下来。以我儿之见,如何才可消除蜀国臣民之怨愤,使巴蜀之地尽快彻底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