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昏痉挛般地抽搐了几下,嗫嚅地说:“濮阳兴与张布言语恶毒之极,小民不敢奏明陛下……”
万或见岑昏有些心虚胆怯,怕他事到临头又打起退堂鼓,坏了他的好事,就连忙为岑昏撑腰打气:“陛下乃至圣至明之君,汝不必惊慌,尽管如实奏来。”
事到如今,岑昏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横下一条心来往前闯,或许还可闯出一片新天地;如果后退,他就只有死路一条,身败名裂。于是,他狠了狠心,强抑住剧烈的心跳,把在相府客厅外窃听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孙皓听了岑昏的话,不禁勃然大怒,火冒三丈,正要大发雷霆。万或赶紧上前扯了扯孙皓的衣襟,并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孙皓这才暂时憋住了满腔的怒火,没有向外发泄,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万或把岑昏从地上拉起来,带出寝殿,送出皇宫。岑昏抹去额头上被吓出的冷汗,心神不宁地说:“小人能做与该做之事均已做了,请常侍大人莫食前言……”
万或拍了拍岑昏的肩头,笑眯眯地说:“我之同乡,莫要多虑。汝先回敝府歇息,静候佳音吧。”
当万或重新返回寝殿时,孙皓正气得像头发怒的公牛,在殿内来回走动,一见到万或,就怒气冲冲地说:“汝立即率领二百名禁军,去将濮阳兴与张布捉来见朕!”
“陛下息怒。”万或急忙来到孙皓身边,赔着笑脸说,“国家社稷系于陛下一身,陛下切不可气伤了圣体。以微臣之见,陛下不必兴师动众去捉拿濮阳兴与张布,以免惊动了建业百姓,生出误解,造成混乱。”
孙皓仍怒不可遏地说:“濮阳兴与张布恶毒诽谤朕,难道就此罢休、听之任之不成?”
“濮阳兴与张布大逆不道,按律当抄家灭族,岂能就此罢休、听之任之!”万或沉稳地说,“濮阳兴与张布两个逆臣贼子虽犯有弥天大罪,但此二人毕竟一个为丞相、一个为骠骑将军,乃朝廷重臣,非寻常人可比,不可一杀了之。陛下应按朝中旧制处置此二人,方可消除群臣之疑虑,稳定国家社稷之根基。否则,只怕要引起文武百官之猜疑,于国家社稷不利……”
万或这么一说,孙皓的那股子怒气才小了一些,但仍余怒未消地问:“以汝之见,朕该如何处置那两个老匹夫?”
万或不紧不慢地回答:“明日正逢大朝,陛下可在朝堂上宣布濮阳兴与张布之罪状,当众将此二人拿下,打入死囚牢中……如此既可大长陛下之神威,又可让文武百官心服口服。这般一箭双雕之事,陛下何乐而不为!”
孙皓终于被万或说动了心,瓮声瓮气地说:“既然如此,就依汝言行事吧。”
一夜的北风,把北方的寒气带过了长江,涌人了建业,吴国的京师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跨过了深秋,进入了冬季。黎明时分,风停雾起,冷飕飕的潮气与白茫茫的雾气搅和在一起,笼罩着建业城。今天是十一月初一,朝廷按例要举行一次大朝会,文武百官会集在神龙殿,共议近来所发生的军国大事。除了那几位年迈多病经过皇帝特许的老臣可以不参加大朝会外,其余在京的朝廷官员一律不得缺席。所以,天刚麻麻亮,那些文官武将都相继离开自己的府第,或骑马,或乘车,在官灯的引导和家丁的护卫下,从四面八方拥向神龙殿。
作为百官之首的濮阳兴,是每次大朝会都不可或缺的头面人物,大朝会上所要商讨的主要议题要由他提出,共议的结果和皇帝的决定要由他负责实施。因此,每次大朝会都是一次对丞相治国才能的考验。由于濮阳兴缺乏像故丞相陆逊那样出类拔萃的谋略与才干,所以尽管他已为相多年,但却始终无法驾轻就熟地处理那些纷繁复杂的军国大事,不能从容不迫地应付大朝会上突然出现的重大问题.而是经常显得捉襟见肘,顾此失彼,有时甚至窘相毕露,难以收场,还得要孙休出面为他打圆场。为此,每一次大朝会前,濮阳兴都会变得心神不宁,惴惴不安。惟恐被某个大臣挂在朝堂上,无法下台。尤其是孙皓即位以后,他既怕在朝堂上出乖露丑,失去了新帝的信赖;又怕群臣故意给他出难题,丢失了丞相的威严。这就使他在近来的每次大朝会前由惴惴不安变为心惊肉跳,彻夜难眠,都要把他准备第二天在朝堂上提出的议题和可能遇到的难题,进行反反复复的考虑,预备上几套应付的方案,以防不测……
不知是因为气温骤降的缘故,还是由于濮阳兴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黎明时刚一迈出丞相府的大门.他就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寒噤,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赶紧钻进那辆供丞相专用的大车。虽然丞相府的家丁知道濮阳兴体弱怕冷,事先在车里放上了一个小火盆,使车中的温度比外面高出了不少。但濮阳兴还是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一路之上不断地打喷嚏、咳嗽,好像是患上了严重的伤风症。
因为今天是大朝之日,负责管护神龙殿的宦官,早早地就把大殿内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并在殿内摆上了两排大火盆。神龙殿里灯烛辉煌,温暖如春。那些提前到来的文官武将,一边等候着孙皓的御驾光临,一边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濮阳兴孤零零地站在丞相的位置上,神色紧张地瞅着殿门,盼望着张布早点到来。多年的老相识、老搭档,濮阳兴深知张布那贪杯酗酒的老毛病。孙休在世时他就曾数次因酒醉未醒而没有参加大朝会,多亏孙休念及旧日的情分,不仅没有当堂发火,反而为他遮掩开脱,总算没有惹出大乱子。可如今却大不相同了,孙皓没有孙休那么和气、客气,也没有孙休那么宽容、念旧,文武百官动辄得咎。上次大朝会时,张布就因为举止不当、言语粗鲁,遭到了孙皓的严厉训斥。这几日,张布心情郤闷,更是以酒浇愁,昨日在相府里又喝得酩酊大醉,被家丁抬了回去……现在,眼看着卯时就要到了,张布仍然没有到来,是不是他至今还未醒来,又无法参加这次大朝会?若果真如此,孙皓肯定要大怒,再次拿张布开刀!
濮阳兴正提心吊胆地想着瞅着,张布终于慌里慌张、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大殿的门口。濮阳兴这才舒了一口气,那颗悬吊着的心才落了下去。他有些不满地瞪了张布一眼,示意其赶快整好衣冠,归到本位,免得再惹火了孙皓,招来一顿斥责。
刚交卯时,孙皓在宦官的引导下走进神龙殿。文武百官在濮阳兴的带领下,向孙皓行朝拜大礼。
孙皓趾高气扬地坐在御座上,两道锥子似的目光迅速地扫视着脚下那一大片跪伏在地的老老少少,只有当他的目光触到濮阳兴和张布时,才稍作停顿,两条参差不齐的浓眉神经质地跳动几下,脸上掠过一股凶恶之气。
朝拜已毕,文武百官各归本位,默然肃立。濮阳兴正准备出班奏事,忽听孙皓威严地问道:“濮阳兴、张布何在?”
濮阳兴和张布应声出班,并排跪在了御座前,齐声答道:“臣在。”
孙皓把两道锥子似的目光牢牢地扎在濮阳兴和张布的身上,厉声喝道:“濮阳兴、张布,尔等知罪否?”
孙皓这突如其来的喝问,使在场的朝臣无不大吃一惊,深感诧异地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而濮阳兴和张布更是大惊失色。心慌意乱,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只有万或一个人知道其中的底细,幸灾乐祸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神龙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孙皓仍旧目不转睛地怒视着濮阳兴和张布,再次追问道:“尔等知罪否?”
经过了最初的惊慌之后,濮阳兴和张布已经醒过了神来,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昨日的私下聚会,心中不禁怦怦乱跳。然而,他们以为那是秘密相聚,不会有人发现,于是就故作糊涂地答道:“臣不知所犯何罪。”
“尔等不知所犯何罪?嘿嘿嘿一一”孙皓像猫头鹰啼叫似的发出几声森人的冷笑,步步紧逼地问,“昨日午时至酉时,尔等在何处?”
孙皓这么一说,濮阳兴和张布心里更虚更慌了,知道他们昨日私下聚会之事已经泄漏了出去。可是,他们仍没有想到会有人窃听他们谈话,充其量也不过担上个拉帮结派的罪名,遭到一顿斥责而已。于是,他们就避重就轻地回答:“昨日午时至酉时,臣在相府中饮酒叙旧。”
“仅仅只是饮酒叙旧乎?”孙皓又嘿嘿地冷笑了几声,提高了声调问,“饮酒之时,尔等说了何话?”
话说到了这种程度,濮阳兴和张布心里都大为震惊,知道大事不妙,恐怕是昨日饮酒时说的一些牢骚话已传了出去。当时,他们说那些话,虽然只不过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和委屈,但却犯下了诽谤君主的大逆不道之罪,是要抄家灭门夷三族的!这种事情,就是刀压在脖子上都不能承认,更何况他们在谈话时并无其他人在场,即使送菜送汤的厨子偶尔听到了一句半句没头没尾的话,传了出去,也定不成大罪。想到这里,濮阳兴和张布都横下了一条心,异口同声地说:“臣在饮酒时只是谈了些往日之旧事。”
“啪!”孙皓猛地一拍御案,声色俱厉地说:“传相府管事岑昏上殿回话!”
“传相府管事岑昏上殿——”随着神龙殿当值宦官的一声高呼,岑昏缩头缩脑、惊慌不安地走进了神龙殿,跪伏在濮阳兴和张布的身边。
岑昏的突然出现,无异于当头一棒,一下子把濮阳兴打懵了。昨日岑昏一夜未归,濮阳兴还以为他又去嫖娼宿妓,没想到他竟然会忘恩负义、卖主求荣。抛开昨日他与张布的那些谈话不说,仅就他平时对岑昏说过的一些对孙皓不满的话,抖露出来,也足以致他于死地,更何况……
岑昏的突然出现,好似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了张布的脑门上,使他的脑袋里嗡嗡直响。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岑昏的大恩人,岑昏不会背叛他,所以干的许多事情都不背着岑昏。没想到岑昏竟然恩将仇报,以怨报德。岑昏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随便揭发出来几件,都可以把他送进大狱!
岑昏的突然出现,也让在场的朝臣大为惊愕。他们这些人因朝政国事的需要,都曾多次去过丞相府拜访濮阳兴,也多次见过岑昏,知道他是濮阳兴的心腹之人,会见朝臣时从不让他回避。岑昏若要是反戈一击,去揭濮阳兴的老底,濮阳兴肯定要倒大霉!
就在满朝的文武愣怔之际,孙皓又一次威严地说:“岑昏,有朕为尔做主,尔不必害怕,将昨日对朕所言,再如实对诸位大臣重复一遍!”
岑昏扭过脸去瞅了瞅濮阳兴和张布,落井下石地说:“丞相大人,骠骑将军,汝等昨日饮酒时所言,小人均已听到,并已奏明陛下。汝等还是从实招出来吧,免得让小人揭发出来以后要罪加一等。”
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濮阳兴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不禁热血上涌,手脚冰凉,头晕心悸,冷汗淋漓,软绵绵地瘫倒在神龙殿内。张布是一介武夫,倒还有点死到临头不惧怕的蛮劲。他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伸脖子要挨一刀,缩脖子还是要挨一刀,干脆来了个破瓘子破摔。他狠狠地啐了岑昏一口,怒目圆睁地骂道:“恩将仇报、卖主求荣之小人!只怪我瞎了眼,错把恶狼当成羊,认了尔这么一个不仁不义、丧心病狂之同乡!”
张布这一骂,倒把岑昏心中残存的一点点愧疚全清除干净了。他狠狠地瞪了张布一眼,振振有词地说:“我虽为汝之同乡,但更是陛下之子民。我只能忠于陛下,而不能与汝这个乱臣贼子同流合污。汝与濮阳兴身为朝廷重臣,深受陛下恩泽,高官厚禄,呼奴使婢。可汝等却忘恩负义,私下里恶毒诽谤陛下,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
文武百官听罢岑昏的告发,都深感震惊,神龙殿内一片哗然。这些食君禄、吃皇粮的朝臣,虽然其中不少人对孙皓近来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但他们都只能把这种情绪深藏在心底,绝不敢有所流露,以免招致灾祸。令他们大为吃惊的是,身为丞相的濮阳兴和骠骑将军张布,竟然无视这一绝对不可触犯的国法,犯下如此低级可笑而又不可饶恕的罪过!尽管有些朝臣觉得濮阳兴和张布发的那些牢骚并非毫无道理和根据,甚至颇有同感,然而他们却绝对不敢显露出丝毫的理解和同情,以免因此而受到株连。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是绝对不允许冒犯的,这是他们必须遵循的原则;对敢于冒犯皇帝的人要予以痛斥和反对,这是他们必须要采取的行动。所以,无论这些朝臣心中如何去想,可是在言行上都是完全一致的:他们一个个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纷纷指责起濮阳兴和张布……
好一阵子,那一片痛斥濮阳兴和张布的声音才逐渐低落下去,朝臣们都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孙皓表明了忠心,同时也与濮阳兴、张布划清了界限。完成了这番必不可少的表态与表演之后,朝臣们都怀着复杂的心情,用复杂的目光偷偷地瞧着孙皓,等待着他作出最后的决断。
孙皓面色冷峻,威严地说:“廷尉卿何在?”
“臣在。”廷尉卿应声出班,跪伏在殿中。
孙皓严厉地问:“濮阳兴与张布恶毒诽谤朕,大逆不道,按律该当何罪?”
廷尉卿公事公办地回答:“启奏陛下,此乃十恶不赦之罪,按律当满门抄斩,夷三族。”
“速将濮阳兴与张布拿下,打入死囚牢,听候处置!”孙皓高声说。
八名护殿武士应声进入神龙殿,把濮阳兴和张布捆绑起来,拖出大殿。
“散骑中常侍万或,”孙皓又大声说,“汝立即率领二百名禁军,前去抄封丞相府与骠骑将军府,将濮阳兴与张布之家人尽行捉拿入狱,听候发落!”
“遵命!”万或朗声应道,大步走出神龙殿。
孙皓又用那两道锥子似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群臣,冷冰冰地宣布:“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