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三国殇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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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哗哗啦啦的秋雨整整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慢慢地停息下来。这场秋雨,不仅使久旱干燥的伊洛盆地变得湿润起来,而且还把夏季残留下来的闷热驱逐出了伊洛盆地。在这场秋雨的帮助之下,洛阳终于完全摆脱了夏季无休止的纠缠,真正进入了天高气爽的秋天。

雨后的洛阳,尘埃落地,空气清新,天蓝云淡,朝霞绚丽。鳞次栉比的宫殿、楼阁、官府、民宅,在旭日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像是一幅多姿多彩的巨画,展现在邙山脚下、洛水之滨,显露出国都的雄伟气势与大都市的风采。

尽管旭日依旧,朝辉依旧,洛阳依旧,但晋王府中却已经物是人非。虽然司马昭可以左右朝中文武百官的命运,可以主宰魏国的命运,然而他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无法抗拒自然的规律。在这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中,司马昭磕磕绊绊地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行程。当哗哗啦啦的秋雨停息之时,司马昭那颗跳动了五十五年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怀着对人世间的无限留恋,怀着最终未能以晋代魏的深深遗憾,怀着对国事家事的种种担忧,离开了人世。

“晋王归天——全国服孝三日——洛阳休市三天——”

伴随着这一声声低沉悠长的吆喊,司马昭病逝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洛阳,城中的各官府衙门里顿时乱了套,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有的如丧考妣,痛心疾首,顿足大哭;有的如释重负,一身轻松,暗自庆幸;有的如遇歧路,茫然四顾,无所适从……司马昭执掌朝政以来,采取软硬兼施、恩威并用的手段,在朝廷中逐步树立起自己的权威,无论是那些仍旧忠于曹魏的大臣,还是那些已改换了门庭、投入司马昭怀抱的朝臣,或迫于无奈,或出于效忠,或为了保身,或为了邀宠,都自觉不自觉地在围绕着司马昭进行转动。魏国的朝廷就像个逐渐形成的星系,司马昭是那颗位于星系中央的恒星,文武百官是一大群围着恒星转动的行星。如今,那颗恒星突然爆炸了,消失了,就使得这个本来排列有序、正常运行的星系,忽然失去了一种强大的吸引力与约束力,无法再像往常那样正常有序地运行了。

但是,在高厚的宫墙围绕之中的皇宫内,却是鸦雀无声,只有那些残留在树叶上的雨水,时不时地滴落下去,发出叭哒叭哒的响声,显得异常的清晰、单调和乏味。此时,魏帝曹奂正紧皱着双眉,倒剪着双臂,在御花园中缓缓地踱着步。四名当值的宦官,如影随形地跟在曹奂的身后,始终与他保持着十来步的距离,不即不离,不言不语。

昨夜,时紧时松的秋雨下了一夜,曹奂也时断时续地做了一夜梦,有美梦也有噩梦,但美梦多噩梦少。这些令他忽喜忽悲的梦,使他心中七上八下的难以安宁。所以,起床后他就到御花园里踱步,为自己圆梦。

曹奂身为天子,虽然名义上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由于历史的原因,从他即位的那一天起,他就完全受制于司马昭,变成为一件毫无实际作用的摆设。那满朝的“王臣”,十有八九已经脱离、抛弃了曹奂,投入司马昭的怀抱,俯首帖耳地听从司马昭的指令,成为司马昭的鹰犬、走卒、家奴或应声虫;就是那些仍然心怀旧主、忠于曹魏的朝臣,慑于司马昭的淫威,屈于司马昭的权势,只好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地从司马昭那里讨取一杯残汤剩饭。那普天下的“王土”,也已悄悄地归入了司马氏的名下,成为司马昭的囊中之物;偌大的魏国之中,留给曹奂这个天子的地盘,仅仅只有这块方圆不过数里的皇宫;就是在这块几乎与世隔绝的弹丸之地内,曹奂还要时时处处受到司马昭暗探的严密监视,不敢畅所欲言和轻举妄动。曹奂实际上成为一个失去了人身自由、遭到软禁的囚徒,只能把满腔的忧愤深埋在心底,每天靠读书和散步来打发那漫长而难熬的时光,靠做梦来宣泄自己的心思与郤闷。

多年傀儡皇帝的经历使曹奂深切地体会到:他只不过是司马昭手中的一个软面团,一会儿被捏成方的,一会儿被滚成圆的,一会儿被压成扁的,一会儿被拽成长的,想怎么摆弄他就怎么摆弄他,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而他却毫无自主与反抗的能力,只能逆来顺受,任其所为,既不敢有违抗行为,也不敢表示出不满的情绪。他审时度势,清醒地意识到:在目前的局势下,仅凭自己的力量,他是无法跳出司马昭的手心的;他只能采取韬晦之法,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凭借自己年龄的优势,来与司马昭周旋,等待司马昭死后,再恢复他皇帝的尊严与权威。因此,近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祈求上苍显灵和祖宗发威,严惩那个不忠不义、欺君篡权的司马昭;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司马昭患染上绝症,早日离开人间!

昨天,当曹奂从宦官的私语中得知司马昭病重寝疾的消息后,就像在漫漫寒夜中见到了曙光,在茫茫大海上发现了大陆,不由得大为兴奋,开始暗暗地思量起如何利用这一天赐良机,来恢复他至高无上的权势,去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皇帝,以至连晚上做梦都是如此……

曹奂正在御花园中徘徊着,思索着,圆着昨夜做过的梦。一名宦官慌里慌张地跑进御花园,扑通一声跪倒在曹奂面前,惊慌失措地说:“启奏陛下,晋……晋王已经归……归天……”

“啊!”曹奂惊喜异常地叫了一声,紧皱的双眉立即舒展开了。他紧盯着那个惊恐不安的宦官,迫切地问:“此话当真?”

宦官颤抖着声音回答:“奴才在宫门当值,听到宫外大街之上有人喊着晋王已经归天……”

曹奂不禁心花怒放,变得眉飞色舞起来。近几年,他日思夜想,祈天求祖,就盼望着这一天。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这怎能不令他欢欣鼓舞!怎能不让他喜上眉梢!此时此刻,他真想放声大笑一阵,真想手舞足蹈一番,以发泄一下多年来积蓄在心中的愤恨。可是,当他发现那几名宦官已经悄悄地围拢上来,并用一种居心叵测的目光偷觑着他时,心中不由得又咯噔一响:谁晓得他们哪个是司马昭安插在他身边的暗探和奸细?万一要是司马昭故意来个诈死,以试探于他,那他岂不是完全暴露了自己的心迹,让司马昭抓住了把柄,找到了废黜他的理由!当年的司马懿不就是诈病骗过了曹爽,而后突然发动高平陵之变,一举把曹魏的军政大权篡夺到手的吗?有其父必有其子,司马昭比司马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比司马懿要凶狠得多,手比司马懿要毒辣得多,任何事情都干得出来,谁知他会不会通过诈死来达到以晋代魏的目的呢!这么一想,曹奂刚才的那股子兴奋劲一下子全飞了,舒展开的双眉又紧紧地皱成了一团,认真地思索起如何去应付这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如果司马昭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对付;假如司马昭是诈死,他又该如何对付……曹奂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正苦思冥想着,一名禁军头目又匆匆忙忙地跑到了曹奂面前,跪伏在地,气喘吁吁地说:“启奏陛下,中护军贾充率领中军兵马,将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曹奂大惊失色,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寒噤,心虚胆怯地说:“贾充领兵包围皇宫,意欲何为?”

那禁军头目垂头丧气地回答:“贾充有言:晋王已经归天,为防京师发生骚乱,他奉晋王太子之命,率军前来保护陛下与皇宫,以免发生不测。”

曹奂略一愣神,睁大双眼问:“莫非晋王真已归天?”

“贾充及其所率兵士均戴着孝,看来是晋王确已归天。”那禁军头目如实地答道。

“噢——”曹奂仰面观天,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又低下头去,认真地思索着,许久没有说话。

司马昭之死,消除了曹奂的一个心腹大患,为他恢复皇权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契机。可是,贾充突然率兵包围皇宫,又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使他再次想起了曹髦之死。目前的局势对曹奂来说,是福是祸,是吉是凶,是喜是忧,一切都还无法断定,随时都可能发生相互逆转。他当然想抓住这一天赐良机,把失去的一切全夺回来,并严惩司马家族,中兴曹魏,以告慰列祖列宗,荫庇曹氏子孙。然而,面对着已被包围得铁桶似的皇宫,他怎么去实现自己的意愿?闹得不好,他不仅会成为曹髦第二,身首两分,血染皇宫;而且还会将曹氏家族所开创的基业完全葬送,重蹈刘汉的覆辙……

面对着这左右两难的处境,曹奂既不愿放过这么个苦等苦熬了好多年才遇到的有利时机,又不敢无视那些忠于司马氏的兵马而贸然行动;他既不愿继续做受司马氏摆弄的傀儡皇帝,又不敢以自己的性命与曹氏的基业为赌注而孤注一掷!瞻前顾后,权衡利弊,他认为既不可操之过急,又不可错失良机,决定先进行投石问路,试探一下司马氏的态度,然后根据其反应,再酌情采取相应的措施和行动。于是,他便转身离开御花园,前往便殿去写诏书……

台风的中心是平静的。尽管洛阳的各官府衙门都像是遭受了台风袭击的村落似的一片混乱,但在这场台风的中心晋王府中倒显得秩序井然,有条不紊,除了府内外树挂起许多白幡、黑幔和挽幛,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都身戴重孝外,其余的倒没有太大的变化。司马昭死了,司马氏的擎天柱倒了。但晋王府竟还能保持如此稳定,这应归功于王元姬的沉稳与冷静。昨晚,当司马昭交代完后事,又一次昏睡过去以后,王元姬就已知道司马昭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作为一个与司马昭共同生活了三十余年的结发妻子,作为一个深受司马昭宠信和敬重的女人,这种亡夫之痛是无法形容的,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她真想跟随司马昭而去。然而,作为一个王后,作为一个司马氏政权的核心人物,她最了解司马昭的心思,最清楚司马昭对她寄予的厚望,最明白她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她便强忍住悲痛,派人把何曾、贾充、裴秀、山涛、羊祜、杜预和张华等人召到晋王府,让他们立即准备司马昭的后事,并委派何曾暂代她与司马炎掌管晋王府的一切。

何曾早已投靠到司马氏的门下,与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皆过从甚密,并且参与了办理司马懿和司马师的后事,处理起这类事情可以说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虽然王元姬并没有明确地指令他该如何去做,可他毕竟是司马昭的心腹之人.知道司马昭生前最关心的是什么,死时最遗憾的是什么,对王元姬的用心与目的已经心领神会,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如何去做。再者,他也想利用这一新旧交替的难得的机会,充分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能,替自己捞足政治筹码,为在新的王朝中能够占据最显赫的位置奠定牢固的基础。于是,他也就当仁不让,尽心竭力地充当起晋王府的临时总管,代替王元姬和司马炎发号施令。他让贾充率领中军兵马,在洛阳内外严加戒备,并派出重兵包围皇宫,切断魏帝曹奂与朝臣的一切联系;他让羊祜和杜预掌管军务,负责与全国各路兵马进行联络,严防吴国与四夷乘虚而入,侵边犯境,骚扰边疆;他让裴秀与张华掌管政务,严密监视朝臣与各州郡的动态,以便及时采取相应措施,防止那些仍忠于曹魏的官吏趁司马昭去世之机兴风作浪;他让山涛掌理司马昭的丧事与晋王府的内务……

一切都安排停当后,何曾又派人把太尉王祥、太保郑冲、司空荀□、侍中荀勖、镇南将军王沈

按照何曾的本意,司马昭葬礼的规格当然是越高越好。司马昭葬礼的规格越高,他就越能得到王元姬和司马炎的赏识,越有利于他今后的升迁。但是,在朝廷中上有天子,下有文武百官,他一个人无权、也不敢擅自决定司马昭葬礼的规格,以免大鱼还没有抓到反而先落了两手腥。所以,他便把朝中的八位重臣请来共议此事。在这八人之中,有七人是司马昭生前的老友或心腹,都曾得到过司马昭的青睐和多方照顾,对司马昭感恩戴德,肯定会有意抬高司马昭葬礼的规格;而太傅司马孚,既是司马昭的叔父,又是朝廷中年龄最长、资历最深的六朝元老,德高望重,口碑甚佳,休说是那些效忠于司马昭的朝臣,就是那些仍忠于曹魏的朝臣,都对他颇为敬重……何曾以为,只要他能得到这八位朝廷重臣的支持,不仅朝中其他的文武百官就再也不敢说三道四,吹毛求疵,而且就连天子曹奂也奈何不得,只能违心认可,听之任之。

这八位朝廷重臣中,有七人来时已是身戴重孝,满脸悲伤。只有年过八旬的司马孚,穿戴仍旧如常,神色依然照旧,显得与众不同。何曾先是毕恭毕敬地把须发皆已雪白的司马孚请到上座,然后又做出一种忧戚之状,沉痛地说:“国家不幸,臣民不幸,晋王英年早逝,使国倒擎天柱,民失主心骨,举国悲哀,山川同悼。王后与太子因哀痛过度,无法主理晋王之丧事,命曾暂理此事。曾德薄才低,对礼仪知之不多,难堪此重任。为不辜负王后与太子之重托,曾只好求助于德高望重之诸公。请诸公不吝赐教,将晋王之丧事办得隆重圆满,以上慰晋王在天之英灵,下谢天下人对晋王之爱戴……”

何曾说到此处,略作停顿,扫视了一下那八位朝廷重臣,只见王祥等人有的一脸悲容,有的忧心忡忡,有的垂头丧气,有的热泪盈眶;惟有司马孚一人不动声色,微闭双目,正襟危坐,像是一位正在运气养神的仙翁,已进入物我皆无的境地。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似乎毫无知觉和反应。

何曾把目光从那八位朝廷重臣身上收回,接着说:“晋王之功业与日何曾的话还没有说完,石苞便腾地站起身来,泪流满面地说:“晋王生前享有天子之礼遇,归天后当以天子之礼仪安葬之!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何须共议!”

石苞的话音还没有落,陈骞就挺身而出,眼含着热泪说:“征东大将军所言极是!只有以天子之礼仪安葬晋王,方能上合天意,下安民心;否则将天人共怨,遭后世非议!”

石苞与陈骞之言正与何曾之意相合,他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把目光投向王祥等人。而王祥等人则欲言又止,将目光投向司马孚。何曾马上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此时此地,只有作为六朝元老与一族之长的司马孚,对此事最有权威,才具有最后的决定权;只有得到司马孚的认可与支持,方可决定下来。于是,他便把目光转到了司马孚的身上。只见司马孚仍然微闭双目。正襟危坐,只有那两道又长又白的寿眉在不停地跳动,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何曾谦恭地说:“太傅乃当朝大儒,熟读经典,精通礼仪,以太傅之见.……”

何曾刚说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人高喊:“天子诏书到——”

司马孚闻听此言,猛地睁开双眼,立刻起身离座,跪伏于地,诚惶诚恐地说:“臣司马孚恭迎圣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