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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近几年来,何曾等人只是把司马昭的话当成圣谕,惟司马昭之命是从,从来也没有把曹奂的诏书当成一回事。可是,如今他们见司马孚已经作出了反应,也不敢公然藐视曹奂,违犯朝纲,只得违心地跪伏在司马孚的旁边,很不情愿地说:“臣恭迎圣诏!”

传诏的宦官展开曹奂的诏书,高声官读:

……晋王不幸病逝,朕失股肱之臣,心中十分痛惜。为褒奖晋王生前之功绩,特命以王礼安葬之,并赐钱十万、谷万斛、绢布各千匹,以供丧事之用……

听罢传诏宦官的宣读,何曾等人都不由得大为惊诧:曹奂在诏书中不仅明目张胆地把司马昭称之为“臣”,而且还明确宣布只能以“王礼”安葬司马昭,所赐之钱物则更是少得可怜,与司马昭生前的地位和享有的礼遇根本不相称,像是在打发一个普普通通的朝臣……这些都不能不使他们深感意外。是曹奂年幼无知、不懂礼仪,还是其别有用心、故意贬低司马昭?对这份与他们的意愿有天瓘之别的诏书,他们是接诏还是应该加以拒绝?就在何曾等人惊愕不已、犹豫不决之时,司马孚却又诚惶诚恐地说:“臣司马孚叩谢圣上隆恩!”说罢,对着诏书叩拜,然后恭恭敬敬地接过诏书,供奉在堂上。

司马孚的举动,既大大出乎何曾等人的意外,又让他们无可奈何。司马孚是何许人也?就是司马懿在世时,对这位认死理的弟弟也要退让三分,不敢对他加以逼迫;司马师和司马昭生前,对这位倔强的叔父更是敬畏三分、退避三舍,避免与之冲撞。如今,他们几人又岂敢不自量力地去反对这位无论是在朝廷中,还是在司马家族中都具有很高威望的老人!

曹奂的诏书虽然是接受下来了,但何曾等人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和忿忿不平,忍不住劝说起司马孚。

何曾瞧着神情严肃的司马孚,委婉地说:“圣上之诏书实在是与礼不合,太傅何必要接受此诏?”

石苞更是忍不住发起了牢骚:“晋王之功业天高地大,生前已享有天子之礼遇,位在今上生父燕王之上。而今晋王尸骨未寒,今上却不顾天下臣民之心愿,下此绝情寡义之诏,极力贬低晋王,岂不令人寒心!”

陈骞则忿然地说:“今上之诏不仅与礼不合,而且是居心叵测,令人实难接受!”

王沈随声附和道:“若按诏以王礼安葬晋王,不仅愧对晋王,而且也愧对后人,让天下人笑我等无能!”

何曾见众人皆对曹奂的诏书深为不满,也变得气壮起来,强硬地说:“以曾之见,我等就按天子之礼仪来安葬晋王,看今上又能奈何……”

“啪!”何曾的话刚说到此,司马孚就猛地一拍几案,瞪起双眼,气恼地说:“何司徒欲抗诏不遵乎?欲欺君犯上乎?君臣之义,乃天地之大义;君臣之礼,乃天地之大礼!昭儿功业再大,也是人臣。既身为人臣.就只能以人臣之礼仪安葬之,岂可越礼而行,让后人耻笑!”

司马孚这一发火,把何曾等人全都镇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昭儿就以王礼葬之。若有人不服,让其来找老朽!”司马孚冷峻地说,然后又狠狠地瞪了何曾等人一眼,拂袖而去……

何曾等人见司马孚愤然离去,一个个显得十分尴尬:若按王礼来安葬司马昭,他们实在不甘心;如擅自提高司马昭葬礼的规格,则既是抗诏不遵、欺君犯上,又有违司马孚之意。里外不是人。事情闹到如此地步,真让他们进退两难!

石苞恸哭着说:“晋王功业如此,难道要以人臣而终乎?”

陈骞流着泪说:“如此一来,异日我等还有何面目见晋王于九泉之下!”

王沈叹息地说:“晋王生前待我等不薄,结果我等却要愧对晋王,实在令人汗颜!”

还有人口出怨言:“太傅本与晋王不相融洽,晋王生前凡涉重大之事均要设法避开太傅,何司徒为何却把太傅请来议晋王之葬礼,这岂不是……”

何曾此时也自知失策,长叹了一声,懊悔地说:“曾本以为太傅乃晋王之长辈,又是六朝元老,可以借助太傅声望来压一压那些与晋王离心离德之朝臣,谁知却适得其反,弄巧成拙!曾有愧于晋王生前之信赖,辜负了王后与太子之重托,如今悔之晚矣。不知诸公还有何补救之策?”

石苞有些赌气地说:“难道我等这些三公与重臣还比不了太傅一人?依苞之见,我等就按天子之礼仪来安葬晋王,看今上能奈我何!”

“征东大将军此议欠妥。”王祥摇了摇头说,“太傅非常人可比,就是宣王、景王与晋王在世之时,也把太傅无可奈何,何况我等?依祥之见。我等不可因小而失大,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只要我等能实现晋王之遗愿,晋王在九泉之下定会体谅我等之苦衷,不会怪罪我等无能。”

“从长计议……”何曾喃喃自语着,若有所思地说,“王太尉之意是……"

王祥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振振有词地说:“晋王在世时未能完成千秋之大业,含恨而去。我等若能助太子一臂之力,完成晋王未竟之业,晋王亦会含笑九泉。”

“王太尉言之有理!”何曾好似一个被困之人找到了一条出路,顿时又来了精神,提高声调说,“曾以为,今上之诏书令人生疑,只怕此中有诈。故而,我等应立刻拥立太子即晋王之位,接掌国家军政大权。以免晋王创立之基业落入他人之手!”

何曾的话说到了石苞等人的心坎上,他们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异口同声地说:“对!我等马上拥立太子灵前即位,免得太傅知道后又要横加阻拦!”

司马昭死后,晋王府内的议事堂就临时变成了灵堂,堂内外青布裹司马昭的遗孀王元姬带领着司马昭的姬妾与儿子为司马昭守灵。司马昭的弟弟以及司马家族的所有后生晚辈也都闻讯而来,加入了守灵人之列。司马家族中除了司马昭的叔父司马孚与那些尚处于襁褓中的婴儿,所有在洛阳的男性,都齐聚在灵堂之中。

那些在京的文武百官,也都怀着各自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心情和目的,成群结伙地、一拨接一拨地前来吊唁司马昭。灵堂之中不时哭声大作,那些高低粗细、真真假假的哭声,汇聚成一股股激流、一个个漩涡,在灵堂内冲击回荡,把那座大堂震得嗡嗡直响,微微颤抖。

司马昭的死使司马家族又一次处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上:是沿着司马懿、司马师与司马昭开创的道路继续走下去,最终完成以晋代魏的大业;是抱残守缺,止步不前,仅仅保住这份已经到手的权势和基业;还是倒退回司马懿政变前的地位,做曹魏的臣子?这是自司马昭死后就一直紧紧地纠缠着王元姬的问题。按照王元姬的本性,她只想做一个贤妻良母,只盼能子孙满堂,只愿享受天伦之乐,并不贪图荣华富贵,并不想把自己的人生之舟驶入那充满诱惑而又波涛汹涌的政治激流。然而,魏国政坛上多年来的风风雨雨.司马昭父子、兄弟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已经使王元姬身不由己地置身于司马昭这艘战船上,把她推到了一个十分显赫而又十分危险的位置。多年来参与政治斗争的经历和经验,使王元姬清醒地意识到:政治斗争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只能继续逆流而上,不进不退是办不到的,后退也只能船翻人亡、为政治激流所吞没!为了她的子孙和司马家族不葬身于政治激流,也为了她的丈夫不含恨九泉,她只好也只能顶着迎面而来的风浪,违心地去干她本不愿意干的事情。她必须尽快地使司马炎继承晋王之位,必须尽快地让司马炎掌握魏国的军政大权,以免司马昭父子、兄弟所创立的基业功亏一篑。为此,她曾委婉地暗示过何曾:应尽快地拥立司马炎继承晋王之位,但不知何曾是否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是否会按照她的意思去办?如果何曾没有听出她的话中话,或者明明听出来了却故意装糊涂,那么,她该如何去做……王元姬有泪无声地跪在司马昭的灵柩前,默默地思忖着,身旁不时响起的阵阵哭喊之声,并没有打断她的思路。

与有泪无声的王元姬完全相反的是司马攸。他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悲痛欲绝,涕泪滂沱,哭喊不止,以至于几次昏倒于地,被人救醒后仍旧痛哭不已。他的眼睛已经哭肿,嗓子也已经喊哑,可他依然还在不停地哭喊着,似乎不把父亲哭复活、喊起来绝不罢休。父亲司马昭的死,使这个过去只沉溺于诗赋文章的单纯的二公子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他想起了父亲生前对他的种种关怀与呵护,想起了与他的性格、爱好、志向和追求根本不同的兄长司马炎,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那场立嗣之争,想起了他以后的处境与遭遇。在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之后,继承了父亲基业的兄长会如何对待他这个曾危及其嗣位的人?他还能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吗?他以后的路该如何走?日子又如何过?这些以前从未曾思考过的问题,如今都无情地摆在了他的面前。面对着这些他毫无准备的事情,他感到惊慌恐惧,觉得束手无策,只能用泪水与哭声来表达自己的悲哀、惊恐与无奈,只希望能把父亲哭活或自己哭死……

而作为司马昭合法继承人的司马炎,此时则是悲喜交集。所悲者,是他不仅失去了一位父亲,而且失去了一个坚强而巨大的靠山,从今以后他必须独自面对那些纷繁复杂的军国大事,独自面对那些仍忠于曹魏的政敌,独自面对吴国与四夷的挑衅和骚扰,独自承担可能会出现的一切风险!他能顺利地接过父亲的权杖、继承父亲的衣钵吗?能保住并弘扬光大父亲创立的这份基业吗?能战胜国内的政敌与国外的强敌吗?这些不容回避的现实问题一下子全摆在了他的面前。这不能不使他有些心虚胆怯,有些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悲伤。所喜者,是他终于跨越了父亲那座难以越过的大山,距离他梦寐以求的王位只有一步之遥了;祖父、伯父与父亲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冒着巨大的风险所创下的这份基业,马上就要完全归他所有;他即将拥有巨大的权势,握有生杀予夺大权,能够主宰魏国臣民甚至皇帝的命运;从今以后,他可以拥有整个国家,可以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这种种充满诱惑力的东西,像一块极具吸引力的磁铁,强烈地吸引住司马炎的身心,常常让他忘记了丧父的悲痛,忘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忘记了可能会出现的危险,而是去想象着称王称帝的荣耀与滋味,谋划着如何尽快地去实现他日思夜想的心愿。司马炎就是怀着这种既悲又喜、时悲时喜的心情,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所以,他既不同于有泪无声、默思静想的母亲王元姬,也不同于声泪俱下、哭喊不已的弟弟司马攸,而是一会儿泪如雨下放声痛哭,一会儿如醉如痴苦思冥想,哭哭想想,想想哭哭,边哭边想,边想边哭……

刚到午时,何曾带领着文武百官来到灵堂,进行隆重的祭奠活动。灵堂内再一次哭声大作,那些高低粗细、真真假假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如滚滚雷声,传遍半个洛阳城。此时的司马炎,也只得收住自己的思绪,跪伏在司马昭的灵柩前号啕大哭,以尽孝子之礼,免得被别人看出破绽。

司马炎装模作样地哭得正欢,何曾来到了他身边,含着热泪说:“大行晏驾。天下臣民惟太子为瞻。太子要上为国家社稷、下为天下臣民着想,节哀珍重,为何却只知效匹夫之孝,痛哭不已,而将国家之安危、臣民之厚望置之不顾?”

王沈立即随声附和道:“晋王归天,治国安邦之重担已落于太子肩头。请太子能以国家与臣民为重,节哀忍痛,挺身而出,挑起这副万斤之担,而莫要效匹夫之孝,忘却嗣王之重任!”

何曾等人的话真是说到了司马炎的心坎上,他真想一跃而起,抱住何曾等人连声道谢。但是,他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偷偷地向何曾等人投去感激的一瞥,伏在地上哭得更凶了,似乎根本就没听到何曾等人说了些什么。

何曾瞧着伏地痛哭的司马炎,提高了声调说:“太子之孝,天下人尽知。然而,太子身为嗣王,肩负重任,非凡夫俗子可比。太子只有继承先王遗志,完成先王未竞之业。方为真孝、大孝,方可告慰先王在天之灵!”

听了何曾的这番话,司马炎收住了哭声,声泪俱下地说:“父王归天,炎五内俱焚,悲痛欲绝,只愿随父王而去,到阴间侍奉父王……”

司马炎的这一变化,引起了何曾的注意。他又与那七大重臣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即拉下脸来,正言厉色地说:“太子何出此语!先王一生披肝沥胆,东征西战,方创立下如此之基业。难道太子为尽孝道。竟然不惜毁掉先王之基业!先王若是地下有知,定会大怒!”

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王元姬,见时机已经成熟,怕司马炎把握不住火候而错失良机,急忙插言道:“何司徒言之有理,炎儿不可因家事而不顾国事,因悲痛而忘却身负之重任,为王元姬的话犹如画龙点睛之笔,一下子点明了事情的关键之处。有了王元姬这番话,何曾就无后顾之忧了,便更加严厉地说:“大行晏驾,天下震动,太子应早继王位,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奈何只知哭!”

上有王元姬的话作后盾,下有何曾等朝廷重臣的再三恳请,司马炎觉得火候已到,便用孝袍抹去满脸的泪水,吞吞吐吐地说:“非炎欲如此,而是……”

司马炎的暗示提醒了何曾,他当即对那些前来祭奠司马昭的文武百官高声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太子应马上即晋王位,以承大业!诸位意下如何?”

何曾的话刚出口,早有准备的七大重臣就异口同声地说:“何司徒所言甚是!国无主则危,民无主则乱。太子应马上即晋王位,以保国安民!”

那些前来祭奠司马昭的文武百官,大多数已投靠了司马氏,当然盼望着司马炎早即王位,以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就是那少数仍忠于曹魏的朝臣,虽然心中大为不满,但因势孤力单,自知成不了什么气候,出面反对只能是自取杀身之祸.也只好随波逐流,明哲保身。“请太子早登王位,以镇海内!”那些或激动、或沮丧、或响亮、或含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灵堂内回荡。

何曾扫视了一下文武百官,高声宣布:“奉太后之命,应文武百官之请,太子立即于先王灵前即晋王位!因太子热孝在身,一切礼仪从简。文武百官,拜见晋王——”

“拜见晋王——”在场的文武百官纷纷向司马炎躬身施礼,那些或激动、或沮丧、或响亮、或含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再次在灵堂内回荡。

司马炎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他日思夜想的晋王,心中的那股子喜悦之情自不待言。然而,他却强抑住内心的喜悦,装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模样,跪伏在司马昭的灵柩前,苦哀哀地哭诉着:“父王英年归天,尸骨未寒。孩儿热孝在身,肝肠碎断,实不愿灵前即位,有失孝道。然而,上有母后之命,下有文武百官之请,为国家社稷之稳固,为黎民百姓之安宁,为父王所创之基业后继有人,孩儿只好违背孝道,担不孝之名,于父王灵前即位。父王若是在天有灵,能解孩儿之苦衷否?请父王宽恕孩儿不孝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