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了腊月以后,伊洛盆地中寒风凛冽,气温骤降。已经变得栌条光秃的榆、柳、桑、槐等落叶树木,在寒风中瑟瑟颤抖,发出嘎叭嘎叭的响声,像是一群疟疾病发作的人在痛苦地呻吟。已经封冻的伊洛诸水,完全失去了汛期那奔腾不息的气势,好似几条被冻僵的蟒蛇,一动不动地卧在盆地之中。就连太阳也似乎抵挡不住寒冷的猛烈进攻,只好退避三舍.躲得不见踪影的时候多,抛头露面的时候少。只有那一株株耐寒的松柏与一片片低矮的麦苗,凭着它们的坚韧品性,在与寒冷进行着顽强的抗争,保持着它们固有的本色。
天寒地冻,冷风飕飕,老百姓都蹲在家里躲避风寒,很少有人外出,使本来人烟稠密的伊洛盆地中变得空旷而冷清了。但是,在洛阳城南、洛水之滨的一块略微突出的台地上,却与周围恰恰相反,显得异常热闹、繁忙。千余名身强力壮的年轻兵士,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这块不大的地方,有的抬土,有的打夯,有的搬砖,有的运石,仿佛群蜂筑巢似的,忙得团团乱转,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还有几名手提马鞭的头目,在兵士中间穿来穿去,大声吆喝着:“快些干!快些干!”边吆喝边挥起马鞭抽打着个别偷懒的兵士。在头目的吆喝与鞭打声中,兵士们十分卖力地忙碌起来。工地之上尘土飞扬,号子声、打夯声响成一片,在空旷而冷清的伊洛盆地中回荡……
这种繁忙的景象从早上一直持续到傍晚,天快黑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兵士终于坚持不下去了,不得不放慢速度。就在这时,贾充带领着八名亲兵骑马赶来。在贾充的身后,几十辆牛车吱吱呀呀地尾随而来。
“卫将军前来犒军——弟兄们整队恭迎——”随着头目的几声高喊,这些训练有素的中军兵士,立即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和活计,迅速地排成一个整齐的方阵,恭候着贾充的到来。
贾充缓辔来到方阵前,在马上向兵士们拱了拱手,高声说:“弟兄们辛苦矣!我奉晋王之命,特来犒劳诸位弟兄!”
“多谢晋王!多谢卫将军!”兵士齐声应答,雄壮的喊声像是两声炸雷,在洛水上空隆隆滚过。
贾充瞅了瞅工地上已瓘起的一丈多高的台基,微微一笑,高兴地说:“天寒地冻,冷风刺骨,弟兄们在野外筑坛,辛苦备至。晋王心系诸位弟兄,命充携带牛羊肉三千斤、陈年老酒二百坛,前来犒劳诸位弟兄,为弟兄们充饥御寒。”
可能是那香喷喷的牛羊肉和陈年老酒起了作用。使那些年轻的兵士更来了精神。他们眼盯着停在方阵前的几十辆蒙得严严实实的牛车,再次齐声高喊:“为晋王效忠,为卫将军效力.我等虽苦犹甜!”
“好!如此才是我军将士应有之军风!”贾充大为兴奋,用力朝那些赶车的车夫挥了下手。
随着蒙在牛车上的厚厚的垫子被揭去,一筐筐冒着热气的五香牛羊肉和一坛坛开了封的陈年老酒,清清楚楚地显现在兵士的眼前,一股浓烈的肉香与酒香扑面而来,随着寒风钻进兵士的鼻孔,令他们馋涎欲滴。他们一个个不停地吸着那飘来的香气,眼巴巴地盯着那些熟肉和美酒,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大吃大喝一通。然而,他们毕竟是久经训练的中军兵士,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他们都已跟随贾充多年,知道贾充的脾气。所以,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擅自离开方阵半步,只能是强咽下欲滴的馋涎,仍旧直挺挺地站立在原地,等候着贾充的命令。
大概是贾充故意想吊一吊那些兵士的胃口,没有马上下达可以吃喝的命令。他扫视着那些屹立在寒风中的兵士,严肃地说:“晋王将筑坛之重任交于我军,乃我军将士之荣幸。弟兄们切莫辜负晋王之信赖,务必按时将坛筑成。我再次申明:弟兄们按时筑成此坛,每人赏钱一万、锦一匹,给假一月;若是偷懒使滑,拖延了时日,所有人皆要脊杖五十,发配边远不毛之地,永不许返乡!望弟兄们仔细思量,好自为之!”
不知是那香味四溢的酒肉强烈地吸引着这群已饥肠辘辘的兵士,还是贾充那奖惩分明地措施强烈地刺激着这群年轻气盛的兵士,他们又一次齐声高喊:“请卫将军放心。我等脱皮掉肉,也定要按时将坛筑成!”
“好!”贾充再次用力挥了下手,大声宣布,“弟兄们放开肚皮,尽情吃喝吧!”
贾充一声令下,兵士们像是炸了群的马,高声喊叫着,一窝蜂似的扑向那一辆辆装着酒肉的牛车。他们有的抓起大块的牛羊肉狼吞虎咽地大吃,有的抱着酒坛子黄牛饮水般地大喝。酒的香气与肉的香味好似浓浓的夜雾,弥漫在工地上……
兵士在大吃大喝,贾充却围着刚刚瓘砌起的台基转了一圈,认真地检查着工程的进度和质量。兵士正在修筑的这座“受禅坛”,虽然只不过是座砖石结构的大坛,比不上北边的亡B山和南边的伊阙那么雄伟壮观,更没有皇宫中的太极殿那么富丽堂皇。但是.它却要在改朝换代的历史进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已经在北方大地上存在了四十五年的曹魏政权,要在这座受禅坛上宣告结束,在历史上消失;经过近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司马氏终于牢固地控制了魏国的军政大权,以晋代魏的最后过程,要在这座受禅坛上完成。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座受禅坛将要给不少人带来巨大的荣耀、富贵与财产,也会使不少人失去权势、名分与财富。贾充当然是属于前者,多年来他为司马氏付出的一切,都要在这次改朝换代中得到回报。他将成为新王朝的开国元勋之一.将会享有新王朝带给他的名与利。尽管司马炎并没有采取他用武力推翻曹魏政权的建议,而是决定采用禅让的方式取代曹魏政权;可司马炎对他仍旧十分信任。把修筑受禅坛的重任交给了他。这是一个好的兆头,预示着他将来的锦绣前程。为了报答司马炎对他的信赖,也为了向司马炎显示一下他的才干与忠诚,以便在不久的将来能最大限度地捞足好处,他把中军最精干强壮的兵士派来筑坛,并把自己的心腹派来做监工。就这。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还要亲自跑到工地来督促检查。
工程的进度和质量都令贾充十分满意,他笑眯眯地来到正在喝酒吃肉的兵士中,兴奋地说:“弟兄们好好吃,好好喝,只要肚子装得下,酒肉多得很。以后每天都会有人按时将酒肉送到此处,供弟兄们享用。不过,任何人也不许吃坏喝醉,耽误了筑坛。否则,军法处置!”
那几名监工更是邀功心切,在工地四周挑起了许多只灯笼,点起了好多瓘大火,高声地催促着兵士:“弟兄们吃饱喝足后,再干上一阵,消耗消耗肚里之酒肉,免得胀坏了肚肠。”
香喷喷的酒肉使这些年轻力壮的兵士迅速地恢复了体力,他们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操起工具,搬砖的搬砖,运石的运石,挑土的挑土,打夯的打夯,又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洛水之滨,灯火辉煌,人影晃动,号子声、打夯声又一次腾空而起,传出了数里之遥……
辰时刚过,魏帝曹奂就又准时来到了他日常用于批复奏章、召见群臣的便殿。面对着那张空空荡荡的御案,他悲哀地长叹了一声,坐在御案边发起呆来。
身为一位大国之君,管辖着众多的州郡与数以百万计的臣民,按理说御案之上应该是奏章瓘积,永远也批复不尽。可是,由于魏国的军政大权早已落入司马氏的手中,从少帝曹芳时起,魏帝就已经成了摆设,稍微重要一点的奏章均要送到司马府中,由司马师、司马昭批阅,只有那些无关紧要的、司马氏兄弟懒得看的奏章,才被送到魏帝的御案上,由其做些可有可无的、毫无实际用处的批复。曹奂登基以后,这种状况依然维持着。司马昭在世之时,虽是大权独揽,一切军国大事均由他自行处理,曹奂根本无权也不敢多加过问,只能任其为所欲为。但是,出于礼仪,在曹奂的御案之上,每天总还有三五份可看可不看、可批可不批的奏章供他批阅,聊以自慰。然而,自司马炎继承了晋王之位后,在曹奂的御案之上,连这种毫无批阅必要的奏章也在不断减少;近几天,干脆是一份奏章也没有了。那张御案也同曹奂一样,成了一种摆设。曹奂每天只能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御案叹气,发呆……
这种异常的现象,让神经过敏的曹奂精神上变得更加紧张,每天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昨天晚上,当他夜不能寐而在庭院中踱步时,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阵号子声。他有些奇怪,问当值的宦官:“夜已深矣.何处还在大声喧哗?”“……”那宦官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回答:“奴才风闻,城南之洛水边正在修筑大坛。”
“修筑大坛?”曹奂侧耳细听了片刻,诧异地问,“寒冬腊月,何人筑坛?意欲何为?”
“这……”那宦官偷觑了曹奂一眼,躲躲闪闪地回答,“奴才不知。”
这深夜传来的号子声与当值宦官慌里慌张的神情,把本来就神经衰弱、经常失眠的曹奂搞得彻夜难眠,翻来覆去地折腾了整整一夜。
曹奂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匆匆地梳洗完毕,连早膳都未用.就急急忙忙地来到便殿。此时,他多么希望御案上能出现一摞奏章,不,哪怕是一份也好,以表示他还是魏国的天子,还有奏章需要他来批阅,管他这个天子是货真价实的还是徒有虚名的,管那奏章是真实有用的还是根本无用的!可是……
面对着仍旧空空荡荡的御案,曹奂再次陷入深深的哀伤之中。这时,他又想起了昨夜听到的号子声,想起了当值宦官那慌张的神情。想着想着,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突然像晴天霹雳似的在他的脑海里炸响:莫非司马炎在修筑受禅坛,要逼迫他进行禅让!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仿佛遭到雷轰电击一般,浑身抽搐了一阵,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着:“报应啊……”
曹奂正自语着,一名宦官慌慌张张地走进便殿,跪伏在地,惊慌失措地说:“启奏陛下,晋丞相何曾、骠骑将军石苞、车骑将军陈骞、卫将军贾充与御史大夫王沈、尚书令裴秀,有要事求见陛下,现在殿外等候。”
曹奂不禁愕然,沉思不语。近几年来,随着司马昭权势的不断强大,主动到便殿求见曹奂的朝臣也在不断减少;就是他下诏召见某个朝臣,也十有八九要以种种理由为借口,逃避不来。司马昭去世之后,皇宫一直处于兵马的重重包围之中。百余日已无一个朝臣来过便殿……如今,这几个司马昭的心腹之人却一齐来便殿求见,这不能不引起曹奂的警觉与猜疑:看来,司马炎已经迫不及待了,派人前来逼宫了!在此关乎曹魏政权存亡的紧急关头,他是托病避而不见,还是与他们进行周旋?是顽抗到底、宁死不屈,还是苟且偷生、以皇位去换性命?
曹奂就像个处在十字路口上的行人,四顾茫然,不知所向,犹豫彷徨,无法举步,惟恐一步迈错,铸成终生悔恨!他苦苦思索着应付何曾等人的办法,苦苦寻求着逃脱困境的出路……
大约过了有小半个时辰,何曾等人见曹奂久拖不见,就不顾朝仪宫规,擅自闯进了便殿。
何曾等人的突然出现,把如同惊弓之鸟的曹奂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抬头一看,更是大惊失色:何曾、王沈和裴秀三个文官面沉似水,神色严峻,目光咄咄逼人;而石苞、陈骞和贾充三员武将,不仅眼射凶光,面露杀气,而且一身戎装,腰悬宝剑……“带剑上殿”,在魏国的历史上只有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曾享有过此种殊荣。可如今,就连石苞、陈骞和贾充,竟然也敢置国法于不顾,明目张胆地带剑上殿!这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充分表明:他们是来者不善!没有司马炎的授意,他们决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何曾等人想给曹奂来个下马威,先打掉他皇帝的尊严,为下一步逼迫其让位做好准备。所以,他们也就完全把君臣之礼丢在了一边,只是默默地盯着曹奂,毫无跪拜行礼的意思。
曹奂不敢与何曾等人进行正面冲突,只好自己找台阶下,苦笑着说:“诸位爱卿免礼。”
何曾等人根本不领曹奂的这份情,连个“谢”字也没说,仍无所顾曹奂在臣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自讨了个没趣,丢掉了皇帝的面子,只好没话找话地说:“诸位爱卿有何事奏朕?”
何曾见曹奂已经软了下来,趁机说道:“昨日青州刺史有报:十日前,其州地界出现日食,白昼天地一片漆黑;晚间流星如雨,夜空辉煌如昼。此昼夜颠倒、幽明混乱之象,数十年来从未见过,特来告知。”
何曾话音刚落,王沈又接着说:“昨日陇西太守有报:十余日前,其郡出现怪异之人,身高三丈,足长五尺,头如碌碡,目似石臼,口若血盆,声传十里,四处传言:‘改朝换代,天下太平!’此事亘古未有,闻所未闻,特来告知。”
“奏事不名”,这在魏国的历史上也仅有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享有过此种特权。可如今,何曾和王沈不仅在曹奂面前没有下跪称臣,而且口气骄蛮,好像他们并不是在向国君奏事,而是在向同僚或下属通报事情。他们这种违背君臣之礼、大逆不道的言行,要是放在正常的朝代,就是犯下了不赦之罪,要遭到抄家灭族的严惩。可是,如今已是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曹奂,只能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不仅不敢去治他们的欺君之罪,而且连自己的不满情绪都不敢表现出来。他一边暗自哀叹“虎落平川被犬欺”,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这一切都不存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曹奂的一再退缩和忍让,并没有换来何曾的同情与怜悯,他仍按照司马炎的授意和事先议定的步骤,一步步地逼迫起曹奂:“东方昼昏夜明,西方异人出世,陛下对此有何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