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皇后知道曹奂内心的痛苦是任何语言也无法安慰的,只能一边陪着他流眼泪,一边不停地为他揩眼泪。
曹奂声泪俱下地向卞皇后诉说了一阵,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泪眼蒙咙地把卞皇后打量了许久,悲哀地说:“皇后,事已至此,朕又能如之奈何!”
卞皇后也泪眼蒙咙地瞅着曹奂,半无奈半疑惑地问:“那些文武百官,受国恩,食皇禄,难道均为不忠不义之人,不忠于陛下,反而去充当司马氏之鹰犬?”
“非满朝文武皆为不忠不义之人,而是司马氏独霸朝政近二十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效忠于司马氏者飞黄腾达、大权在握,不依附于司马氏者遭贬受压、敢怒而不敢言。”曹奂哀伤地说,“朕如今犹龙陷沙滩、虎困牢笼,已无能为力也。上次朕下诏以王礼安葬司马昭,若不是太傅司马孚仗义执言,只怕连诏书也无人去接受……”
“司马孚?”卞皇后的眼睛一亮,有意无意地说,“臣妾未入宫之前,曾多次闻家人言:司马孚深明大义,耿介敢言,从不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同流合污。陛下何不与司马孚言明此事,用其威望来压一压司马炎?”
“这……”曹奂沉吟有顷,抱着病笃乱投医的心情说,“事到如今,也只好一试。然而,皇宫已被兵马团团围住,朕如何才能把司马孚召入宫中?”
卞皇后思索了一阵,低声说:“臣妾宫中有一老宦官,曾先后侍奉过太皇太后与先皇后,忠于皇室而痛恨司马氏。陛下何不遣其连夜出宫,召司马孚入宫相见:凭司马孚之威望与身份,休说是贾充,就是司马炎也不敢阻拦其入宫。”
“皇后聪智,言之有理。”曹奂略加思忖,“速让那老宦官前来见朕。”
“来人——”卞皇后立即唤来宫女,去召那老宦官。
工夫不大,一名鬓发斑白的老宦官跪伏在曹奂和卞皇后面前,诚惶诚恐地说:“奴才叩见陛下、皇后!不知陛下、皇后夜召奴才来此,有何驱使?”
曹奂把那老宦官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严肃地说:“朕夜读《春秋》,遇有数处疑惑难解之语。朕命汝即刻出宫,请太傅司马孚为朕解疑释惑。汝可愿去?”
这名老宦官已在皇宫中呆了四十余年,亲眼目睹了皇宫中种种变化与政治风云,耳濡目染,对政坛上的事也颇有体验。尽管曹奂并没有向他说明夜请司马孚入宫的真正用意,但他已敏感地察觉出此事非同小可,其中肯定隐藏着一场重大的政治斗争。于是,他认真地说:“陛下、皇后有驱使,奴才虽万死而不辞!”
“如此甚好!事成之后,朕有重赏!”曹奂迫切地说,“速去速回,朕急欲见到司马太傅!”
“奴才遵命!”老宦官应声而去。
曹奂目送着那老宦官,自言自语地说:“苍天保佑,祖宗保佑,但愿…...”
贾充离开了何曾的府第后,连家也没顾得上回,就打马直奔皇宫。
贾充虽然论文不及王沈和裴秀,论武不如石苞和陈骞,但其对于政治的敏感却不比他们差。自司马昭病逝、司马炎即位后,他就清楚地意识到:历史已经发展到了一个转折的紧急关头,曹氏与司马氏的政权之争也已进行到该见分晓的时候了。这对于他来说,既是一种新的考验,也是一种新的机遇。在曹氏与司马氏已进行了多年的政权之争中,他已经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捆绑在了司马氏的战车上,已经无可选择地要与司马氏生死与共、荣辱同在。他就像是一支射出去的箭,只能往前冲,无法向后退。
正是出于这种想法.贾充在以晋代魏的事情上表现得更为坚决、大胆和无所顾忌。他不惜以身家性命作为赌注,再赌上一把;他要用更为积极的实际行动,来向新主子司马炎表示自己的忠心与决心。
正因为如此,几个月来,贾充几乎是衣不解带,食无定时,像一只忠心耿耿的家犬,按照主人的指令,不分昼夜地守候在皇宫之外。严密监视着皇宫,惟恐出现丝毫的差错。尤其是经过刚才在何曾家的一番密谋之后,他更像是一只馋狗闻到了肉的香味,刺激得他直流口水。为了将来司马炎在论功行赏时能分给他一块大肥肉,他就要付出更多的辛劳。
贾充冒雪来到皇宫的正门时,正碰上那名老宦官要出宫。他横马挡住老宦官的去路,厉声地喝问道:“尔是何人?为何要在夜间出宫?”
那老宦官认识贾充,也清楚地知道贾充的为人,只好答道:“回贾将军。小人乃皇后宫中之管事,今奉圣上圣谕,出宫去请司马太傅。”
“出宫去请司马太傅?”贾充犹如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闻到了一股异味,立刻警觉起来,严厉地追问道,“何事如此急迫,竟然雪夜请司马太傅入宫?”
老宦官回答:“圣上夜读《春秋》时遇有疑惑难解之处,需请司马太傅解疑释惑。”
“解疑释惑?”贾充马上意识到这不过是曹奂的遮掩之词,其真实目的是要搬取救兵,欲借司马孚的威望来与司马炎相抗衡。他岂能容许曹奂的计谋得逞,为司马炎称帝制造障碍!于是,他便决绝地说:“司马太傅年事已高,贵体欠安,久已足不出户,无法为他人解疑释惑。尔回宫去吧。”
那老宦官见软的不行,就想硬碰一下,或许可侥幸过关,完成曹奂交给他的重要使命。于是,他便装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粗声大气地说:“我乃奉圣谕出宫传诏.贾将军为何却要加以阻拦?”
老宦官的话把贾充惹火了,他瞪起双眼,猛地挥起手的马鞭,啪地一下,重重地抽打在老宦官的身上,怒冲冲地说:“好个不知天高地厚之狗奴才.竟敢狐假虎威用大话来恐吓本将军!速将这狗奴才拿下,狠狠抽上二十鞭子,让他知道本将军之厉害!”
“遵命!”贾充的几名亲兵应声而出,不由分说,把那老宦官按倒在雪地上,挥动着马鞭一下接一下地狠劲地抽打起来,一边抽打,一边高声报着数字:“一……二……三……”
仅仅只用了五六下,老宦官的冬衣就被抽打得开了花,接着便有鲜血从里面渗出来,染红了冬衣。可是,老宦官既不告饶,也不呼喊,只是咬紧牙关硬挺着。
亲兵抽打了十下,贾充又止住了亲兵,再次声色俱厉地逼问着老宦官:“大胆之狗奴才!尔雪夜出宫,究竟意欲何为?快快从实招来!”
老宦官虽已被打得遍体鳞伤,疼痛难忍,但仍然口气不软,气愤地质问着贾充:“我奉圣谕出宫传诏,何罪之有?贾将军打我。是何道理?”
“好个不识时务之狗奴才!事到如今,还敢嘴硬!”贾充更加恼怒,朝亲兵挥了下手,恶狠狠地说,“打!再狠狠打!”
啪!啪!啪……如狼似虎的亲兵又挥舞起马鞭,狠狠地抽打起老宦官。
二十鞭子抽打完毕,老宦官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趴在雪地上爬不起来。而贾充似乎仍不解气,咬着牙根对老宦官说:“今日本将军发点慈悲,先饶过尔这个狗奴才,给尔留条性命。回去告诉宫中之人:从今以后,若再有胆敢出宫者,让其活着走出来,死着抬回去!滚!快滚回宫去!”
贾充的恶言恶语强烈地刺激着老宦官.他硬挣扎着从雪地上爬起来。狠狠地剜了贾充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回皇宫。
贾充朝着老宦官示威性地高声喊道:“弟兄听着:从现在起要严加戒备,就是一只老鼠,也不许放出宫去!有违令失职者,严惩不贷!”
呸!已走进宫门的老宦官听到喊声,回过头去望了一眼趾高气扬的贾充,吐出了一口血红色的浓痰,然后咬着牙向卞皇后的住处走去。
当老宦官拼尽全身气力回到卞皇后处,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昏了过去。正在惴惴不安地等待老宦官返回的曹奂与卞皇后,见到老宦官浑身血淋漓地回到殿中,不禁大惊失色,连忙命宦官、宫女进行抢救。
好一阵子,老宦官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伏在曹奂与卞皇后面前,有气无力地说:“贾充狗仗人势,无法无天,不仅不放奴才出宫传诏,反而将奴才毒打一顿……贾充还口出狂言……奴才无能,愧对陛下、皇后……”
贾充?又是贾充!曹奂气得浑身发抖,恨得牙根发痒,真想把贾充千刀万剐,以泄心中之愤。然而,他的眼前马上又浮现出贾充指挥人残杀曹髦的场景,满腔的愤怒一下子又被压了下去。他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猴子,焦躁不安地在大殿中转了几圈,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痛心地瞅着血迹斑斑的老宦官,万般无奈地说:“是朕愧对于汝,让汝遭受皮肉之苦……”
老宦官连连叩首,悲愤地说:“奴才身受三位皇后之大恩大德,虽死难报万一,受点皮肉之苦又何足挂齿!只是陛下要为国珍重,莫要让奸人得志,祸国殃民!”
“唉——”曹奂重重地长叹了一声,挥手示意,让宦官、宫女全部退下。
大殿中又只剩下了曹奂与卞皇后,他俩面面相觑,默默无语。沉默了好一会儿,卞皇后终于忍不住了,流着泪说:“事已急矣,陛下应速谋对策,免得……”
曹奂束手无策地瞧着卞皇后,痛苦不堪地说:“朕身无缚鸡之力,手无一兵一卒,又有何策可谋、何计可施?”
“难道……”卞皇后想起了被废的曹芳、被杀的曹髦,以及此二帝的受尽屈辱的两位皇后,不由得产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掩面而泣。
卞皇后的啜泣声犹如尖刀剜着曹奂的心,他动情地抚摸着卞皇后的肩头,泪流满面地说:“朕为何要做此有名无实之假天子?为何要立皇后?真乃害人害己愚蠢之举!”
“陛下莫要如此……”卞皇后依偎在曹奂的怀里,泣不成声地说,“事情闹到如此地步,乃事出有因,非陛下之过也。臣妾既已入宫侍奉陛下,就生生死死追随着陛下,绝无半点悔恨!”
“朕名为天子,实为囚徒,既愧对祖宗,又愧对皇后!”曹奂紧紧地抱住卞皇后,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