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的这番表白,真可谓是用心良苦。他不仅以“天意民心”、“天子诏命”、“朝臣恳请”为挡箭牌,把自己洗刷得一干二净;而且还巧妙地把以晋代魏与当年的以魏代汉相提并论,为自己受禅找到了最有力的证据。司马孚虽然是老马识途,明知此事绝不会像司马炎说的这么简单,晓得其中肯定还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因他当年曾是以魏代汉的推动者和参与者,也曾做过一些至今不敢明言的事情。既然当年他能极力鼓动并促成曹丕的以魏代汉,那么如今的这些朝臣为何又不可步他的后尘,鼓动并促成司马炎以晋代魏呢?既然当年的曹丕能以魏代汉,那么如今的司马炎为何又不可步曹丕的后尘,以晋代魏呢?到了这时,司马孚才发现自己处在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原先的那一肚子火气也无法再向司马炎发泄了,只好牙被碰掉了往肚子里咽。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长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自语着:“天意啊天意……报应啊报应……”
司马孚的长叹与自语,使司马炎暗自欣喜,知道已闯过了叔祖这道最难过的关口,在登基称帝的道路上再也不会遇到什么大的麻烦了。他暗暗地舒了口气,略微提高了声调说:“孙儿年轻无知,做事往往顾此而失彼。叔祖阅历深广,通古博今,请对孙儿多加教诲!”
“唉——”司马孚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灰气馁地说:“我已行将就木,有今日尚不知还有无明日,岂可再不自量力,去过问政事。只是有一件事我仍放心不下,尔今日需对我明言,免得我死难瞑目。”
“叔祖有何心事,请明示孙儿。”司马炎再次以额触地,恭候着司马孚的话。
司马孚这时方睁开眼睛,紧盯着司马炎,冷峻地问:“尔欲如何处置禅位之天子?”
司马炎偷觑了司马孚一眼,略加思忖,低声地反问道:“叔祖精于典籍,深通礼仪。以叔祖之见,孙儿该如何处置禅位之天子,方能合古礼旧制?”
司马孚沉思了一阵,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天子虽已禅位,但仍应享有天子之礼遇。尔应尊奉天子为陈留王,以邺城为封地,载天子旌旗,备五时副车,行魏之正朔,郊祀天地时礼乐制度皆如以往,上书言事不称臣。”
司马炎听罢,满口答应:“叔祖教诲得是。孙儿定遵照叔祖之命行事!”
“唉——”司马孚无奈地站起身来,拄着拐杖,拂袖而去……
太阳真像是一位偷偷地溜出闺阁绣楼的娇小姐,不敢在外久留,只是在天空呆了两三个时辰,便又不见了。已经散去的阴霾重又聚拢到了一起,笼罩在洛阳的上空。尽管刚过申时,但皇宫之内却已变得昏暗起来,好似傍晚提前降f临到这里。
按照司马炎的安排,曹奂要在今日午后离开皇宫,移居城西北的金墉城。所以,刚过未时,贾充就率领着二百铁骑来到皇宫,准备押送曹奂去金墉城暂住。
尽管曹奂明知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他今日必须离开皇宫,为取代他的司马炎腾地方。可是,他又对这个居住了五六年的地方十分留恋,磨磨蹭蹭地总不想离去。他时而望着那一座座雄伟壮丽的宫殿发呆,时而抚摸着那一件件十分熟悉的用具流泪,时而仰面观天长叹不已,时而闭上双眼默然沉思。五年前,是司马炎亲赴邺城把他接到这里,当上了皇帝;五年后,还是司马炎将他逼下帝位,逐出皇宫。他用五年的时间,在人生的旅途上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这是历史在与他开玩笑,还是上天对曹丕当年逼迫汉献帝禅位的报复?是他无德无能,还是朝臣们不忠不义?
不知是贾充以为大功已经告成,曹奂早一会或晚一会离开皇宫都已无法改变既成事实;还是他突然产生出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远处的宫殿已变得模模糊糊。直到这时,贾充才走到曹奂的身边,低声地提醒着还在闭目沉思的曹奂:“天色已晚,请移驾出宫吧!”
虽然贾充的声音并不高,但曹奂却像是听到了一声炸雷,浑身哆嗦了一下,惊恐地睁开双眼,心虚胆怯地偷觑了贾充一眼,低下头去哽噎着说:“移驾……出宫……”
贾充瞟了曹奂一眼,淡淡一笑,高声宣布:“移驾金墉城——”
曹奂揩去挂在腮边的泪珠,向这座居住了五年的皇宫投去了最后的一瞥,扶着已哭成了泪人儿似的卞皇后登上金根车,在铁骑的严密护卫下,缓缓地出了宫门,离开了这座象征着权势、荣耀与富贵的皇宫,开始了他亡国之君的黯淡生涯。
金墉城位于洛阳城的西北角,南北长有二里余,东西宽有半里多,由三座南北毗连的建筑群组成,平面呈现出“目”字形。它北依邙山,南靠大城,地势高亢,结构坚实,形同堡垒,犹如一尊威武雄壮的巨狮,镇守在邙山的脚下;又好似一位戴盔披甲的彪形大汉,精心守护着洛阳城。
洛阳城的西北角原无金墉城,魏明帝曹睿在位时,出于对京师安全的考虑,拨巨资修筑了这个可作为攻战守戍的军事要塞。然而,令曹睿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座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修建起来的金墉城,不仅没有发挥过任何军事上的作用,反而成为临时安置、囚禁被废黜的曹魏皇帝与皇后的地方。嘉平六年(254)九月,大将军司马师逼迫皇太后发布诏命,以沉湎酒色、不仁不孝的罪名,将魏帝曹芳废黜,逐出了皇宫。司马师先是把曹芳与王皇后囚禁在金墉城,后又将他们押送到河内郡的重门城软禁……
十多年后,曹奂与卞皇后又步曹芳与王皇后的后尘,被司马炎赶出了皇宫,送往金墉城,等待着被押往邺城。尽管曹奂在名义上是禅让而不是被废黜,但实质上是一样的,都是被司马氏赶下了皇帝的宝座,落了个囚徒般的下场。所不同的是:当年曹芳虽然被废黜了,但那还只是换代而并正是由于这种原因,如今被押往金墉城的曹奂,比当年曹芳被押往金墉城时的心情更为沉重与痛苦,内心更为惭愧与愤恨:是他的无能与懦弱,使祖宗打出的天下落入了司马氏之手;是他的胆怯与贪生,让司马炎堂而皇之地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他是一个愧对列祖列宗的不肖子孙。如果说,曹芳在死后还能够以皇太后的诏命为借口.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以取得祖宗的谅解与宽恕;那么,他将以何种理由去为自己辩解,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思念至此,他不由得悔恨交加,痛不欲生。他恨自己怯弱无能,对司马昭、司马炎父子一再忍让退避,最后把江山社稷拱手捧送给了司马氏;他恨自己贪生怕死,不敢以死相抗争,即使落个曹髦那样的下场,也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列祖列宗;他后悔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做这么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把自己变成了司马氏手中的玩物,以至于生时身败名裂,死后也要成为孤魂野鬼……
曹奂就是怀着这种难以名状的复杂心情,踏上了通往金墉城的道路。由皇宫通往金墉城的道路已经戒严.沿途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寒光闪闪的刀枪像两行沿街的树木,从皇宫一直延伸到金墉城。曹奂与卞皇后乘坐的车子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缓慢地移动,没有卤簿的引导,没有送行的朝臣,没有喧天的鼓乐,只有铁骑的马蹄叩击着冻得硬邦邦的路面,发出令人心寒的响声。曹奂与卞皇后蜷缩在步辇中,默默无语,泪眼相对。他们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只能像是两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无奈地听从命运的摆布。
阴霾四合,天色昏暗,凛冽的西北风迎面扑来,像锋利的钢针一样刺着贾充的面颊,使他感到麻酥酥的,有点失去了知觉。但是,与体外寒冷的空气相反,贾充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仿佛有一眼旺盛的温泉,源源不断地喷涌出一股股滚烫的热流:魏帝曹奂已经被逐出了皇宫,司马炎称帝的最后一道障碍已经清除掉了,再有两天,一个新的皇帝、一个新的王朝就要出现在北方的大地上。他作为新皇帝的心腹之人、新王朝的开国元勋,也必将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在朝廷之上;再过两天,他就将不再是卫将军了,而是有一个更为显要的官职在等待着他,是车骑将军,还是骠骑将军?
贾充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正想入非非,思量着司马炎登基称帝后会封他什么官,赐他什么爵,赏他什么物。在前面开道的铁骑突然返回来向他报告:“禀卫将军:前面有一伙人占据了道路,堵住了去路。”
贾充吃了一惊,奇怪地问:“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挡住去路?”
“天色昏暗,分辨不清,小人特来禀报卫将军。”开道的铁骑如实回答。
“走,看看去。我倒要看看,是何人活得不耐烦了!”贾充有恃无恐地说着,催马向前。
然而,当贾充气势汹汹地来到那伙拦路人跟前时,却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只见司马孚手拄拐杖,当道而立;八名家丁站在司马孚的身后,一字儿排开,挡住了贾充的去路。大概是司马孚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哈出的热气已在他那长长的寿眉上结成了霜花,明晃晃的闪着寒光。
贾充一见到这情景,马上泄了气,连忙跳下马去,向着司马孚深施一礼,赔着笑脸恭卑地说:“充不知太傅驾到,有失远迎,请太傅恕罪!”
“哼一一”司马孚轻蔑地瞟了贾充一眼,鼻孔里喷出了两股热气,二话没说,径直向前走去。
贾充赶紧挡住了司马孚的去路,笑容可掬地问:“太傅意欲何往?”
司马孚直视着贾充,瓮声瓮气地说:“老朽要见圣上!”
贾充愕然一愣,眉头蹙了几下,才小心翼翼地说:“时值寒冬腊月,冷风刺骨。太傅年事已高,贵体欠安,不宜在外久留,还是回府歇息吧。太傅若有话欲对圣上说,充代为转达便是。”
“由尔代为转达?哼——”司马孚的鼻孔里又喷出了两股热气,瞪大双眼,怒视着贾充,气恼地说,“速速滚开!否则,休怪老朽拐杖无情!”
贾充偷觑了一眼司马孚怒不可遏的样子,迟疑了一下,知趣地闪到一旁,把道路让开。碰上了这么个连司马炎都不敢惹的人,他又岂敢不自量力地去捅这个马蜂窝,还是识相些好,免得挨上几拐杖!
司马孚瞥了贾充一眼,拄着拐杖,旁若无人地向着曹奂乘坐的车子走去。
贾充盯着司马孚的背影,万般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大步追了上去,如影随形地紧跟在司马孚的身后。
司马孚径直来到曹奂乘坐的车子前,扔掉拐杖,扑通一声跪伏在被冻得冷冰冰、硬邦邦的路面上,声泪俱下地说:“罪臣司马孚叩见陛下!”
正在车内低头沉思的曹奂闻听此言,不由得大吃一惊,诧异地问:“太傅何以至此?”
司马孚仍旧跪在地上,痛心地说:“罪臣得知陛下要移驾金墉城,故而特来为陛下送行。”
曹奂连忙走下车子,双手将司马孚扶起,感慨地说:“太傅不顾年迈之躯,顶风冒寒来为朕送行,实令朕感动不已!”
司马孚眼含着热泪说:“陛下落到如此地步,乃司马孚之罪也。罪臣特来向陛下谢罪,请陛下宽恕!”
曹奂热泪盈眶,哽噎着说:“此乃天意,太傅何罪之有?请太傅莫要自责自苦。”
“臣之罪,臣自知,陛下不必宽慰罪臣。”司马孚的全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老泪纵横地说,“天可变,地可变,然罪臣之心不变。罪臣终生之日,仍大魏之纯臣也!”
曹奂泪眼蒙咙地瞅着司马孚,苦哀哀地说:“朕无德无能,难以安邦治国,故而只好顺应天意。太傅今日能来为朕送行,朕已深感欣慰。请太傅善保贵体,颐养天年,莫要以朕为念!”
“罪臣此来,一则为陛下送行,二则向陛下谢罪,三则是要奏明陛下——”司马孚瞟了瞟身后的贾充,故意提高了声音,示威性地说,“罪臣已同司马炎议定:陛下虽已禅位,但仍享有天子之礼遇,一切皆如以魏代汉之旧制。请陛下保重圣体,安心休养!”
曹奂大为感动,两滴热泪夺眶而出,感激地说:“太傅之德,朕当铭记在心,没齿不忘!”
“陛下莫要折杀罪臣!”司马孚惶恐不安地说,“罪臣所能做到者,仅此而已,请陛下恕罪!”
站在司马孚身后的贾充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再让他们继续说下去恐怕对大事不利。他虽然不敢当面阻止司马孚,但却可以向曹奂示威。于是,他便咳嗽了两声,用以提醒和警告曹奂。
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的曹奂,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司马孚倾诉。可是,听到贾充的咳嗽声后,他立即明白了自己目前的身份与处境,知道自己不可在此久留。于是,他就马上改变了话题,知趣地说:“天色已晚,寒风刺骨。太傅年事已高,不可在外久留,还是回府歇息去吧。朕去也,愿太傅身康体健,福寿久长!”说罢,一步一回头地走回车中,有气无力地说,“移驾金墉城……”
载着曹奂与卞皇后的车子又一次起动了。司马孚退到路旁,再次跪伏于地,声音颤抖着说:“罪臣司马孚拜辞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
车子缓缓地向前移去,渐渐地消失在昏暗之中。司马孚眼含着热泪,朝着曹奂离去的方向拜了三拜,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仰天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