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菲茨杰拉德作品全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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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一节 闪亮时刻

两个礼拜之后,安东尼和格洛莉亚呆在一起的时候,开始热衷于进行一些“实际的讨论”,而在严谨的现实主义的表象之下,两人却是沐浴在永恒的月光之中。

“没有像我爱你那么多,”安东尼这位阳春白雪的批评家坚持道,“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话,你会想要让每个人都知道的。”

“我爱你的,”她抗议道,“我还想要像那个卖三明治的人那样站在街角,把咱们俩的事儿告诉每一个过路人呢。”

“那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理由不在六月嫁给我。”

“好吧,因为你是那么的干净。你是那种像风一样的干净,就和我一样。知道吗?干净总共有两种,一种是像迪克那样的:他干净得就像擦得亮亮的平底锅。你和我则干净得像溪流和清风。我见到一个人就能看得出来他是不是干净,如果是的话,还能看得出来他是哪种干净。”

“我们两个是双胞胎。”

这真是令人心醉神迷的想法!

“妈妈说”——她犹犹豫豫地说道——“妈妈说有时候两个灵魂是一起创造出来的——而且在他们出生之前就相爱了。”

比尔非教获得了一个最轻易的皈依者……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朝着天花板无声地笑着。等他的眼睛回到她身上时,看见她正在生气。

“你为什么要笑?”她叫道,“你以前就已经笑过两次了。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可没什么好笑的。我不介意让人笑我傻,也不介意你笑我傻,可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受不了。”

“抱歉。”

“哦,别说什么抱歉!如果你想不出更好的话来,索性什么都别说!”

“我爱你。”

“我不在乎。”

两人一时无语。安东尼感到有点沮丧……终于格洛莉亚低声说道:

“我刚才那么对你很不好,我向你道歉。”

“没有,我才对你不好呢。”

两人之间重又恢复了和平——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更加甜蜜、更加充满情感、更加动人。在这个舞台上他们两个都是明星,每个人都在两个观众面前表演:渐渐地就变得假戏真做了。到后来,两人的合作表演成为了自我表达的典范——不过他们的爱情在很大程度上也许只是格洛莉亚的表达,而不是安东尼的。他常常觉得自己就像是格洛莉亚举办的派对上一个不见容于大家的宾客。

把他们俩的事告诉吉尔伯特太太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情。她让自己嵌坐在一把小小的椅子里,极为专注地听着,眼睛频繁地眨着。她肯定早就已经知道了——因为三个星期以来格洛莉亚没有见过别的人——而且她肯定注意到了,这次她女儿的态度与以往有了质的不同。经常有邮局的专递送到她的手里。她还注意到,就像所有的母亲似乎都会注意到,在电话线这头煲的电话粥,虽然加以了掩饰,可还是难掩话语中的热情——

——然而她还是巧妙地宣称自己对此大感吃惊,而且宣布自己对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这当然说的是真话。不光是她,感到高兴的还有他们家窗栏花厢里盛开的天竺葵,还有恋人们寻求浪漫的私密空间时乘坐的出租车——这可真是一种绝妙的设施——还有那些正式的账单,恋人们总是在上面草草地写下“你知道我爱你”,然后把它们推到对方的眼前。

但在亲吻与亲吻之间,安东尼和这位黄金女孩也会不停地拌嘴。

“好了,格洛莉亚,”他会扯着嗓子喊道,“请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吻我吧。”

“我觉得这样不对。如果我伤害了你的感情,我们应该把事情说清。我不喜欢老是这样一吻了之。”

“可我不想和你吵。我觉得能一吻了之不是很好吗?等吻解决不了问题了再开始吵吧。”

有一次他们为了一点微末的小事动了肝火,安东尼站起身来,用力裹上大衣就准备一走了之了——有那么一刻事情看上去就好像之前二月的那一幕又要重演了,但当他知道了格洛莉亚对他有多么在意之后,他的尊严与骄傲得到了保全。当时,有那么一刻,格洛莉亚在他的怀中抽泣,她那可爱的面容可怜得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女孩。

与此同时,他们也在不情愿地互相展现着自己,通过奇怪的反应和忌讳,通过厌恶、偏见和无意中提到的往昔旧事。女孩根本不知道嫉妒为何物,她为此而骄傲不已,而且因为他的嫉妒心极重,这一美德便让他很是生气。他故意用暧昧的语言谈一些自己生活中的往事,期望着能在她心中燃起一点嫉妒的火星,然而却只是徒劳。她已经拥有了他的现在——又怎么会去在意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呢。

“噢,安东尼,”她会这样说,“每次我对你不好了,事后总会感到歉疚。为了使你免受短短一刻的痛苦,哪怕叫我献出我的右手我都愿意。”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闪烁的泪光,而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只是在表达着一个幻象。然而安东尼知道,他们之间早晚会有故意伤害对方的那一天——甚至能从刺伤对方中获得几乎是快感的东西。她总是让他感到琢磨不透:前一小时她还是那么亲密而又媚惑,义无反顾地要和他成为没有猜忌、心心相印的一对儿;可到了下一个小时,她就变得沉默而又冷淡,那无动于衷的样子显然没把他们的爱或他会说些什么放在心上。他最终往往把这些不祥的沉默归咎于一些身体上的不适——对于这些不适她往往是到了事后才抱怨的——或者归咎于自己的淡漠或言语上的冒犯,或是餐桌上口味不佳的菜肴。不过即便如此,她到底是用了怎样的方法才营造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这始终是一个猜不透的谜,而答案必定埋藏在她那二十二年如一日的骄傲之中。

“你怎么会喜欢缪丽尔的?”有一天他这样问道。

“我不是——很喜欢她。”

“那你为什么老和她走在一起?”

“总得找个人一起走走吧。和她们那种女孩子交往不费心,无论我跟她们说什么她们都会相信。不过两个人里面我更喜欢蕾切尔。我觉得她很可爱——又干净又圆滑,你不觉得吗?我以前也有过别的朋友——在堪萨斯城和读书的时候——都是泛泛之交,全都是,她们像鸟儿一样匆匆飞进我的生活,然后又匆匆飞走。没什么特别的道理,只不过不想被男孩子来缠罢了。等后来没这个必要了,我就对她们一点都不感兴趣了。现在她们几乎都结婚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都只是一些普通人。”

“你更喜欢男人是吗?”

“对,喜欢得多,我拥有一颗男人的头脑。”

“你的头脑和我很相像,男女的特征都不是很突出。”

后来她跟他讲起了她跟布洛克曼是怎么认识的。有一天在德尔摩尼科餐厅,格洛莉亚和蕾切尔碰到布洛克曼和吉尔伯特先生正在共进午餐。出于好奇,她把这次邂逅变成了一次四个人的聚会。她喜欢过他——而且还相当喜欢。和更年轻的男人相比,与他交往是一种轻松的解脱,而他虽然眼界颇高,却对格洛莉亚相当满意。不管他是否真正理解她,至少他处处迎合着她,而且总是朗声大笑。尽管她的父母公开表示反对,她和他还是见了几次面。不到一个月,他就向她开口求婚了,还向她作出了许多许诺,从意大利的别墅到未来辉煌的银幕生涯。她当着他的面就大笑了起来——而他也跟着一起笑。

不过他并没有放弃。直到安东尼也出现在竞技场中之前,他一直在取得稳定的进展。她对他也相当不错——除了一直用挺伤人的外号来称呼他——现在他给人的感觉是,套用比喻的说法,在她跨越篱笆时一直跟随在她的左右,随时准备在她失足跌倒的时候将她捕获。

在宣布订婚的前一天晚上,格洛莉亚把她和安东尼的事告诉了布洛克曼。这对他是很沉重的一击。她没有把细节告诉安东尼,但从她的话里可以知道,他当场就跟她翻脸了。据安东尼的推想,这次会面是在暴风骤雨中结束的,格洛莉亚极其平静地倚靠在沙发的角落里,而卓越影业公司的老板约瑟夫·布洛克曼则在地毯上不停地踱着步,眉头紧皱,脑袋耷拉着。格洛莉亚内心里对他感到有些愧疚,不过她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表现在脸上。在最终的善心爆发下,她竭力要让他恨上自己,这样事情才能有个了断。不过安东尼知道,格洛莉亚的冷漠正是她最致命的魅力所在,所以据他的判断,这招绝对是不起作用的。此后他有一阵常常不经意地想起布洛克曼,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后来他就把他完全忘记了。

阳光灿烂的日子

一天下午,他们在一辆巴士的上层找到了最前排的座位,坐着逛了好几个小时,从褪色的广场,沿着污浊的河流一路驶去,随着零星的阳光渐渐逃离向西的街道,沿着浮华的大道一路向下。大道上黑压压的都是从百货商店里涌出的人群,活像让人见了大呼不妙的蜂群。车流凝固了,各种车辆歪七扭八地堵得一动不动。巴士在等待软弱无力的交通哨时,排成四路挤在了一起,就像是人群头顶上的站台。

“这有多棒啊!”格洛莉亚开心地叫道,“瞧啊!”

一辆磨坊的马车,车身被面粉染得雪白,由一个小丑般粉尘满面的人驾驶着,从他们跟前经过,拉车的是一白一黑两匹马。

“多可惜啊!”格洛莉亚抱怨道,“要是两匹马都是白的话,那它们行驶在暮色里简直太美了。在这一时刻,在这座城市里,我感到无比幸福!”

安东尼摇了摇脑袋,表示不以为然。

“我觉得这城市是个江湖骗子,总是拼命摆出一副人们认为它应该具有的庞大而又让人震撼的都市架子,总想让人觉得它是个浪漫的大都会。”

“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它的确让人震撼。”

“短时间内是如此,可其实这只是一种透明的、人造的景观。这里的明星是报纸给捧出来的,这里的舞台场景单薄脆弱、无法持久,还有,我得承认,这里集中了世界上最多最好的东西——”他停了下来,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补充道,“技术上也许是出类拔萃的,可总没法让人相信是真的。”

“我敢打赌警察肯定觉得这里的人都是傻瓜。”格洛莉亚眼睛盯着一个个子高大、胆子却很小的女士在别人的帮助下穿过马路,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警察看见的人总是受到惊吓的、腿脚不灵便的和衰老的——他们也的确如此,”她补充道。然后她说,“我们该下车了,我跟妈妈说过我要早点吃晚饭早点上床睡觉的。她说我一脸疲惫,讨厌。”

“我希望我们已经结婚了,”他很冷静地低声说道,“那样就不用道晚安了,我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那简直是太棒了!我想我们应该到处去旅行。我想到地中海和意大利去。我还希望能到舞台上去表演一阵子——比如说一年左右吧。”

“你演戏准行。我会专门为你写一出戏的。”

“这该有多好啊!我一定要出演这部戏。然后等我们有了更多的钱,”——老亚当的死总是以这种方式被巧妙提及——“我们就造一所美轮美奂的大庄园,好吗?”

“当然啦,还要带好几个私人游泳池呢。”

“几十个。还要有自己的小河。哦,真希望现在就能实现。”

这真是奇妙的巧合——他也正在心里期盼着同一件事呢。他们像跳水运动员那样投入到黑黑的、漾着漩涡的人流中,然后在清凉的第五十大街冒出头来,迈着慵懒的步伐朝家里逛去,彼此间怀着无限的浓情蜜意……两人其实都是独自走在一个不动情感的花园里,身边伴着一个梦中找到的幽灵。

幸福的日子就像小舟在慢慢流动的河上徜徉。春日的夜晚充满着一种忧郁的情调,会使得过去变得美丽而又苦涩,会使得他们回首凝望,看见属于那些早已逝去的夏季的恋人们,他们已然和他们年代那些被遗忘的华尔兹一起死去了。对他们来说,最令人心碎的时刻总是出现在人为的障碍将他们分开的时候:在戏院里,他们的手会偷偷地摸到一起,握住,在长久的黑暗中发出阵阵轻轻的紧握并得到回应;在拥挤的屋子里,他们会用口形比出想说的话,送到对方的眼中——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在跟从着早已经化为尘土的历代人的脚步,不过他们也朦胧地意识到,如果真理是生命的尽头,那么幸福只是生命的一种状态,因它那些短暂和令人悸动的瞬间而备受珍惜。接着,在一个神话般的夜晚,五月变成了六月。离那美妙的日子还剩下十六天——十五天——十四天——

三段小插曲

就在订婚的消息宣布之前,安东尼到塔利顿去看望祖父。随着时间玩弄起它最后那些让人忍俊不禁的把戏,老头儿比上次又更显须发皤白,形容枯槁了。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态度里充满了讥讽。

“哦,这么说你要结婚了喽?”他说这话时虽态度温和却带着怀疑,一边还上上下下地摇晃着脑袋,一晃就是好多下,让安东尼看了郁闷得不行。他虽然不知道祖父最终是怎么打算的,但他猜想有一大笔钱是会留给他的。当然,也有一大笔钱会留给各种慈善机构,还有一大笔钱用来维持他的社会改革事业。

“你准备工作吗?”

“怎么——”安东尼犹豫了一下,稍稍有点不安,“我不是正在工作吗?你知道——”

“啊,我说的是真正的工作。”亚当·派奇不动感情地说道。

“我现在还不是很确定该干什么。我可并不是一个乞丐,爷爷。”他的话里带着点底气。

老人把眼睛半闭着,思忖着这句话,然后几乎是略带歉意地问道:

“你一年存多少钱?”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

“这么说,你自己靠这点钱刚够开销,而你却认定凭着奇迹你们两个人也能靠这点钱生活。”

“格洛莉亚自己也有点钱,够她买衣服的。”

“多少?”

安东尼并没感觉到这个问题其实有点无礼,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大概一百块钱一个月吧。”

“那就是说你们俩一年总共有大约七千五百块。”然后他温柔地补充道:“这应该够了。如果你还有头脑的话,这点钱应该够了。不过问题是不知道你到底是有头脑,还是没有头脑。”

“我想这点钱够了。”被迫承受老头儿这种伪善的言语恫吓实在是令人感到屈辱的事情,而他接下来的话因为强充面子而显得有点僵硬,“我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你似乎确信我这个人是毫无价值的。不管怎么说,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要在六月结婚。再见了,先生。”说罢他掉转头就往门口走去,没有意识到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祖父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点喜欢他。

“等等!”亚当·派奇喊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安东尼转过脸来。

“什么,先生?”

“坐下。今天就在这儿过夜吧。”

安东尼的情绪稍稍有点平复,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抱歉,先生,不过我晚上要去见格洛莉亚。”

“她叫什么来着?”

“格洛莉亚·吉尔伯特。”

“纽约的女孩子?你原来就认识的?”

“她是从中西部来的。”

“她父亲是做什么生意的?”

“开一家赛璐珞公司或托拉斯或之类的东西。他们是从堪萨斯城来的。”

“你要到那儿去结婚吗?”

“怎么会呢,不,先生。我想我们会在纽约结婚的——不想办得太张扬。”

“想在这儿办婚礼吗?”

安东尼犹豫了。这个建议对他而言当然是毫无吸引力的,不过要是可能的话,让老头儿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有一点参与的兴趣,这无疑也算得上是一种智慧。此外,安东尼也多少有点感动。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爷爷,不过这样不会太麻烦吗?”

“天底下又有什么事情不麻烦呢?你父亲就是在这里结婚的——不过是在旧宅。”

“哦,我还以为他是在波士顿结的婚呢。”

亚当·派奇略一沉吟。

“没错儿,他的确是在波士顿结的婚。”

安东尼为自己指正了祖父而一时感到尴尬,连忙找话来遮掩。

“好吧,这事儿我会跟格洛莉亚说的。我个人愿意在这里办,不过你知道,这事儿还得让格洛莉亚来定。”

他的祖父长长地叹了口气,半闭上眼睛,身体重又缩回到椅子里。

“急着有事儿吗?”他又换了一种声调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事儿。”

“我不知道,”亚当·派奇用一种温和慈祥的目光看着窗下在风中瑟瑟作响的丁香花丛,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余生。”

“嗯,有时候会想。”

“我对自己的余生考虑得很多。”他的眼神虽然有点模糊,声音却自信而又清澈。“我今天坐在这里,脑子里在想将来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不知怎的,我开始记起差不多六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当时我正在跟我的小妹妹安妮一起玩,就在那边现在已经盖了凉亭的地方。”他用手指着长长的花园,眼睛里泪光闪烁,声音也颤抖起来。

“我开始在思考——我觉得你也应该稍微多考虑一下自己的余生了。你应该要——更稳定一点”——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字眼——“更勤勉一点——呃——”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改变了,他整个人又像捕兽夹一样“啪”地合拢了。等他接着再说下去的时候,他声音中的温柔已经荡然无存了。

“——呃,我在比你刚大两岁的时候,”他发出一声狡黠的笑声后粗声粗气地说道,“已经把瑞恩与亨特公司的三个家伙给送进了贫民院。”

安东尼有点吃惊,又有点尴尬。

“好了,再见吧,”他的祖父忽然掐断了话头,“你要赶不上火车了。”

安东尼离开大宅的时候特别高兴,而且莫名地有点替老头儿感到难过,这不是因为“财富既不能为他买来青春,也不能替他换回一副好肠胃”,而是因为他开口请安东尼到他那里去办婚礼,还因为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儿子的婚礼的某些细节了,而这是他应该记得的。

理查德·卡拉梅尔虽然会是安东尼和格洛莉亚婚礼时的迎宾员之一,却在他们结婚前的最后几周里给他们带来了不少的烦恼,因为他一直在抢着他们的风头。《恶魔恋人》在四月出版了,这一事件打扰了两人的好事。当然,也可以说,凡是和该书作者有接触的任何事情都被打扰了。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出生于纽约贫民窟的唐璜[286]的故事,写得极富创意,描写细致入微,经得起推敲。就像莫瑞和安东尼以前曾说过,也像一些比较客气的批评家当时正在说的那样,美国没有哪个作家能以如此遒劲的笔力来描写那个社会阶层,淋漓尽致地写出他们对生活所作出的粗野原始和麻木愚钝的反应。

书出版以后有段时间市场反响平平,接着就突然火了起来。书的印数先是只有一点,接着多了起来,再后来就一周接一周热卖起来。一位救世军的发言人谴责该书以玩世不恭的讥讽态度歪曲了社会底层的上进追求。聪明的媒体广告则散播毫无根据的谣言,说“吉普赛”·史密斯[287]准备要和作者打一场诽谤案官司,因为该书的一个主要角色是对他的滑稽模仿。该书在艾奥瓦州伯林顿市的公共图书馆遭禁,一位中西部的专栏作家用含沙射影的方法宣布理查德·卡拉梅尔因酒精中毒而导致的谵妄症住进了一家疗养院。

该书的作者这些日子的确正处于一种满是喜悦的疯狂之中。他跟人一说起话来,准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聊他的书——他想要了解别人有没有听说“最新消息”;他会跑进书店里,大声宣布凡买书的都由他买单,想看看会不会碰巧有哪个店员或顾客能认出他来。他知道在全国哪些地方他的书卖得最好,并能精确到城镇;他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在每个版本上所作的删改,当他碰到任何没有读过他的书的人,或者更为常见的,压根儿没听说过这本书的,他就会陷入到忧郁和沮丧之中。

因此,很自然地,安东尼和格洛莉亚在嫉妒中断定,迪克已经自我膨胀到了令人厌恶的地步。格洛莉亚公开宣称她从来没有读过《恶魔恋人》,而且也不想读,直到周围再也没有人谈论这本书为止,这让迪克听了很不是滋味。事实上,她现在根本没有时间来读,因为各种礼物正在向她涌来——刚开始的时候是零零星星的,后来便如雪崩般汹涌,从已经被忘记的家族朋友送的古董小玩意儿,到已经被忘记的穷亲戚送的照片,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莫瑞送给他们的是精美的“酒具套装”,里面包括纯银的高脚酒杯、鸡尾酒混合器和开瓶器。从迪克那里敲诈来的礼物则老套得多——一套蒂凡尼的茶具。约瑟夫·布洛克曼送的是一个朴素但却精巧的旅行闹钟,还附了他的名片。礼物里甚至还有邦兹送的一个雪茄烟嘴,这使安东尼深受感动,让他不由得想哭——的确,在这五六个为了传统习俗而作出巨大牺牲的人身上,无论他们表现出怎样的情感,只要不是歇斯底里,看上去就都是正常的。广场酒店的套间里为此专门拨出了一个房间,里面塞满了各色礼物,有安东尼的哈佛朋友们送的,有他祖父的朋友们送的,有些礼物是对格洛莉亚那段农场岁月的纪念,也有她以前那些追求者们送来的悲戚戚的纪念品,这些东西到得最晚,带着晦涩、伤感的留言,写在小心翼翼地塞在礼物里的卡片上,起首往往是“我没想到自从——”或“我衷心地希望你得到幸福——”或者索性是“当你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前往××的旅途——”

最丰厚的礼物却同时也是让他们最感失望的。那是来自亚当·派奇的馈赠——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

安东尼对大多数礼物表现得都很冷漠。在他看来这意味着在未来的半个世纪里,他必须要仔细列一张表来关注所有这些亲朋好友的婚姻状况。但格洛莉亚对每一件礼物都感到兴奋异常,她像刨肉骨头的小狗一样贪婪地撕开包装纸或是拨开细刨花,屏住呼吸抓住绸带或是金属边,最终把整件东西取出来,拿在手上仔细端详。每当这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除了全神贯注之外不带任何感情。

“瞧啊,安东尼!”

“多漂亮啊,是不是?”

没有回答,但她毫不在意。一个小时之后,她会详细跟他讲述她对礼物的确切感受,如果某个礼物再大一点或再小一点会不会更好些,她在收到礼物的时候有没有感到吃惊,如果有的话,到底有多吃惊。

吉尔伯特太太对一所假想中的房子不断进行着安排和调整,把送来的礼物分配到不同的房间,把它们制表归类,在名称后面写上“第二好的钟”或“日常使用的银器”,还半开玩笑地把某个房间称作婴儿室,弄得安东尼和格洛莉亚好不尴尬。她对老亚当的礼物很是满意,自此以后便称他“很有古人之风”,说他好得“跟什么似的”。亚当·派奇一直弄不明白这是在说他已届老朽、行将作古呢,还是她自己私下里有什么神经兮兮的图谋,所以听了这话不可能高兴。事实上他在跟安东尼提起她的时候都是用的“那个老女人”、“她那个妈”,就好像她只是喜剧中的一个角色,他之前已经在舞台上无数次见到过那样。对于格洛莉亚,他一时还无法下定论。她对他有吸引力,不过正如格洛莉亚亲口告诉安东尼的那样,他最终的判断觉得她是轻浮愚蠢的,因此不敢对她表示出好感来。

只剩五天了!——在塔利顿,一个跳舞用的平台已经在草地上搭了起来。只剩四天了!——已经订好了一辆专列,负责把宾客们接到纽约,参加完婚礼后再把他们送走。只剩三天了!——

日记

她穿着蓝色的丝质睡衣站在床边,手放在灯上,准备要把房间投入黑暗。这时,她改变了主意,打开了桌子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黑皮本来——那是一本“一天一行”式的日记本。这本日记她记了有整整七年。许多铅笔写下的事项已经快看不清了,有些笔记和备注所提及的夜晚和下午也早已被忘记了,因为这不是一本私密的日记,尽管在日记的开始处不知何时写着一句“我要记一本给我未来孩子们看的日记”。然而随着她的拇指翻过一页又一页,许多男人似乎正透过那些半隐半现的名字在望着她。和其中之一她曾经第一次去过纽黑文——在1908年,当时她只有十六岁,在西服肩膀上加垫肩正在耶鲁流行——她当时非常得意,因为外号“触地得分”的橄榄球明星米查德整晚上都在向她“发起进攻”。她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件令她倍感骄傲的成人款式的缎子裙,乐队演奏着《你是我命中的克星》和《丛林小镇》。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那些名字是:埃丁格·里尔顿、吉姆·帕森斯、“卷毛”麦克格雷格、肯尼斯·考万、“鱼眼珠”弗莱(她喜欢他是因为他长得那么丑)、卡特·科尔比——他给她送来了礼物;同样送了礼的还有都铎·拜尔德;——马蒂·雷弗,那是她第一个爱上超过一天的男人,还有斯图亚特·霍康姆,他曾经和她一起坐着他那辆汽车离家出走,还试图强迫她嫁给他。还有拉里·芬维克,那是她一直喜欢的男孩子,因为他有一天晚上曾对她说,如果她不愿意吻他,就请她从他的车里边下去,然后自己走回家。啊!多么有意思的一份名单啊!

……不过,再怎么说,这也是一份已经废弃的名单了。她现在正沐浴在爱河里,已经找准了一份永恒的浪漫,这将是所有浪漫经历的集大成者,然而她还是感到有点悲伤,为过去的那些男人,过去的那些月光下的夜晚,为她所感受过的“悸动”——还有那些吻。过往——她的过往,哦,多么快乐啊!她曾经快乐得那么活力勃发。

手指继续翻动,她的眼睛懒懒地扫视着过去四个月中零星记下的一些条目。她特别认真地看着最后写下的几条。

“四月一日——我知道比尔·卡斯戴尔斯恨我,因为我的脾气那么坏,不过我有的时候就是讨厌多愁善感。我们一起开车到洛克耶尔乡村俱乐部去,最美妙的月光一直透过树林洒下来。我的银色裙子在月光下失去了光泽。说来有趣,我居然记不得以前在洛克耶尔度过的那些夜晚了——就是和肯尼斯·考万在一起的时候,那时我有多爱他啊!”

“四月三日——和施罗德尔在一起呆了两个小时之后,有人跟我说,他的身家有好几百万。我现在觉得这种贴标签的做法真是让人受不了,尤其当被贴标签的是男人。这种事往往做得很过火,从今天开始我发誓要对此一笑置之。我们谈论了‘爱情’——真是老套至极!我已经跟多少男人谈论过爱情了呢?”

“四月十一日——派奇今天居然打来电话了!他在大约一个月前发誓要跟我断,他出门而去的时候气得真是够可以。我现在已经越来越不相信有哪个男人会受到致命的伤害了。”

“四月二十日——今天是和安东尼一起度过的。也许有一天我会和他结婚。我有点喜欢他脑袋里的想法——他激发起了我身上所有的创造力。布洛克曼十点左右开着他的新车来了,带我到河滨大道去兜了风。我今天晚上有点喜欢他:他很善解人意。他知道我不想开口说话,所以他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

“四月二十一日——醒来的时候脑子里想着安东尼,他当然打电话来了,而且在电话中的声音很甜——因此我为他推掉了一个约会。今天我觉得我会为了他而去破坏任何东西,哪怕是打破十诫和折断我的脖子[288]。他晚上八点要来,我到时候要穿粉红色,要看上去新鲜而又挺括——”

她看到这里停了一下,回忆起那天晚上他走了以后她脱掉那套衣服的情景。四月的夜晚,凉气从窗户透进来,应该是能让人冷得哆嗦一下的。然而她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寒冷,反而被心头燃烧着的老套至极的东西弄得暖意盈盈。

下一条是几天以后记的:

“四月二十四日——我想要嫁给安东尼,因为所谓的丈夫往往都是些‘丈夫’气十足的家伙,而我必须嫁的是一个情人。”

“丈夫总的来说有以下四种类型。

(1)晚上不想出门的丈夫,他们没有不良嗜好,勤勤恳恳工作挣工资。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丈夫!

(2)第二种是过时的大老爷型丈夫,他们的女人是要被动地等着他们来宠幸的。这种人总是觉得漂亮的女人都是‘浅薄’的,他们是脑袋停止了发育的骄傲的孔雀。

(3)接下来是崇拜者型的丈夫,把妻子当成偶像来崇拜,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对其他所有东西都视而不见。这种人需要感情充沛的女演员来当他们的妻子。老天啊!要对这样的人习以为常可真得费一番力气才行。

(4)第四种就是安东尼——在短时间内他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恋人,但他拥有足够的智慧,当爱情流逝的时候他能感觉得到,而且明白爱必定会飞走的道理。所以我想要嫁给安东尼。”

“那些在褪尽颜色的婚姻之上爬行的女人是多么可怜的蛆虫啊!上帝创造婚姻并不是给人当作生活中必备的附庸,而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我的婚姻将会是出类拔萃的。它不会,也不应该成为布景——它应该是舞台上的表演,鲜活的、可爱的、魅力四射的表演,整个世界都应该成为它的舞台布景。我拒绝把我的生活献给我的子孙后代。如果说人对自己未必想要的子孙后代负有责任的话,那她当然更对自己这一代的生活负有责任。那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啊——变得体态发福,身材走形,自己见了自己都讨厌,满脑子想的都是牛奶、麦片、保姆、尿布……亲爱的梦中的孩子,你们比别的所有孩子都要漂亮得多,你们是光彩夺目的小精灵,扇着金色的、金色的翅膀(所有梦中的孩子都得是扇着翅膀的)——”

“可即便你们是这样的孩子,我可怜而又亲爱的宝宝们,也是和我所要的婚姻状态格格不入的。”

“六月七日——道德问题:我让布洛克曼爱上我做错了吗?因为我真的是故意让他爱上我的。他今天晚上悲伤得真是让人看了心痛。我此时此刻都觉得嗓子眼哽咽,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不过他已经是过去时了——我已经把他和我绰绰有余的薰衣草夹在一起,埋藏进了我的记忆中[289]。”

“六月八日——今天我承诺以后再也不咬嘴唇了。嗯,应该不会再咬了吧,我想——不过前提是他叫我不要咬!”

“吹肥皂泡——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我和安东尼。我们今天吹出了一些非常漂亮的肥皂泡,这些肥皂泡会破,我们就接着再吹出越来越多的肥皂泡来——又大又漂亮的肥皂泡,直到肥皂和水用完为止。”

日记就写到这里结束了。她的眼睛在这页上朝上扫去,看了1912年、1910年和1907年的六月八日。最早的一条是潦草写就的,字迹丰满圆润,那是十六岁少女的手笔——写的是一个名字,鲍勃·拉马尔,后面还有一个字,但她已经辨不清了。突然她知道那是什么了——而且,知道自己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在那模糊的灰色字迹中是她的初吻的记录,那是七年前一个温馨的午后,天上下着雨,他们呆在阳台上。而今这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她似乎能记起他们中的某个人说过的什么,可再用力一想又不记得了。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纸页几乎看不清了。她正在哭,她告诉自己,因为她只记得天上下着的雨,园子里湿漉漉的花朵和潮湿的草皮的味道。

……又过了一会儿,她找来了一支铅笔,颤抖着在最后一条笔记下面划了三条杠。然后,她用很大的大写字母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完”,把日记本放回到抽屉里,接着便上床睡觉了。

洞穴的气息

喜宴结束之后,安东尼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关掉了所有的灯。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冷漠而又脆弱的感觉来,觉得自己就像餐台上等着被人拿走的一件瓷器。他上了床,这是一个温暖的夜——盖上一层薄薄的床单就已经很舒服了——声音从敞开着的窗户传了进来,稍纵即逝,宛如夏日,又涌动着对遥远未来的期待。此时闪现在他脑际的是那些已经被他抛在了身后的青葱岁月,那些岁月是空虚而又多彩的,在玩世不恭中度过。这样的人生态度是从那些久已为尘埃所覆的人,从他们被记录下来的情感中得来,得来虽易,践行起来却仍有许多犹豫和彷徨。然而有些东西是能超越这种玩世不恭的,他现在知道了,那就是他与格洛莉亚的灵魂结合。格洛莉亚的灵魂闪耀着火焰,充满着新鲜的活力,正是构成书本那种已死之美的活的材料。

那种稍纵即逝而又溶蚀着一切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从夜色中潜入他那被高墙包围着的房间。那声音仿佛被这城市抛过来又收回去,像小孩子在玩球一样。在哈勒姆,在布朗克斯,在格莱美西公园,沿着河岸,在小小的客厅里或是在铺着卵石、泻满月光的屋顶上,有一千对恋人正在制造着这种声音,每人发出一点小小的声音碎片,然后融汇到了夜空中。整个城市都在蓝色的夏夜中把玩着这种声音,将它扔上天空,然后又收回来,向人们发出许诺,只消稍待片刻,生活便会像故事般美丽。那声音向人们许诺着幸福——而藉着这许诺已经把幸福送到了人们手中。它以自身的存在给予人们爱的希望。这便是它所能做的一切了。

正在此时,从夜的浅吟低唱中,一个新的音符刺耳地跳了出来。这是从离他的后窗不到一百英尺的地方传来的噪音,是一个女人尖利的笑声。刚开始的时候这声音低沉、连续,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啜泣——也许是某个女仆和她的情人,安东尼如是想——接着这笑声的音量大了起来,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不由得让安东尼想起了以前碰到过的一个姑娘,在看一场歌舞杂耍表演时,那姑娘被神经质的大笑给攫住了,怎么也停不下来。这时笑声又降低了音量,消退了,等再响起的时候夹杂着话语——他分辨不清是一个粗俗的笑话,还是猥亵地动手动脚弄出的响动。这声音消散了一小会儿,在此间隙他正好听到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咆哮,然后笑声重又响了起来——而且变得没完没了。刚开始还只是听着心烦,然后就奇怪地变得可怕起来。他浑身哆嗦着,起身下床来到窗边。这时笑声达到了一个高点,充满了紧张与窒息,简直就像是在尖叫一样——然后笑声终止了,留下一片沉默,空洞而又充满威胁,仿佛头上还悬着一片更大的沉默。安东尼又在窗边稍微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他发现自己焦虑不安,浑身抖个不停。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想要扼制住这种反应,可刚才那阵放肆无忌的笑声中似乎包含着某种兽性,它将安东尼的想象给攫住了,并且在四个月来第一次勾起了他以往那种对生活中要处理的事所怀有的厌恶和恐惧。房间变得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想要出去,置身于清凉的冷风中,到远离城市的地方,缩回到他意识的角落中,在那里过宁静而又超然的日子。生活就是外面的那种声音,那个不断可怕地响着的女人的声音。

“哦,我的上帝啊!”他叫了一声,一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他把脸埋到了枕头里,想把注意力集中到第二天要做的各项具体的事情上,结果却发现只是徒劳。

早晨

在微熹的晨光中,他发现还只有五点。他懊恼自己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一会儿等到了婚礼上他该脚下打飘了。他不禁羡慕起格洛莉亚来,她可以用巧妙的化妆来掩饰自己的倦容。

在浴室里,他对着镜子凝视自己,发现自己白得有点不太正常——在灰白的晨光中,他的皮肤上有五六处小的瑕疵给凸显了出来,而且一夜间他就长出了短短的胡茬——他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这张脸的整体效果很不讨人喜欢,有点憔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在他的梳妆台上摊着好几样东西,他突然用手指拨弄着,仔细翻看起来——他们前往加州的车票,一本旅行支票簿,他的手表,精确到了半分钟,他公寓的房门钥匙,这他一定不能忘了交给莫瑞,还有最重要的——结婚戒指。这是一枚铂金戒指,周围镶着一圈小小的绿宝石,是格洛莉亚认准了的款式。她说她一直想要一枚绿宝石的结婚戒指。

这是他给她的第三件礼物。第一件是订婚戒指,第二件是一个小小的金雪茄烟盒。他现在可以给她许多东西了——衣服、珠宝、朋友和生活的精彩。从现在开始,她的每一顿饭都要由他来买单了,这是一件似乎有点荒唐的事情。这可不是一笔小开销啊:他在盘算着自己有没有低估这次旅行的花费,在想是否应当多准备一些现金支票。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随着婚礼让人透不过气来地步步逼近,他的脑子根本没空来想这些琐事了。今天就是结婚的正日子——这个日子当时没有刻意寻求过,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六个月以前定下的,可现在这个日子已经到了,它随着金黄色的太阳光从他的东面窗户渐渐闯入,在他的地毯上跳着舞,就好像太阳因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古老而又一再重演着的笑话而露出微笑。

安东尼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声短促而神经质的笑。

“上帝啊!”他喃喃自语道,“我好得就跟结了婚一样!”

迎宾员们

坐在“十字架派奇”的图书室里的六位年轻人兴致正变得越来越高昂,这得归功于梦牌超干香槟的酒力,酒是偷偷放在书架边上的冰桶里的。

青年甲:天哪!相信我,在我的下一本书里我要写一幕婚礼的场景,准保让他们看呆掉!

青年乙:前些天我碰到一个刚入社交界的女孩子,她说她觉得你的书写得很有力量。对作家这个原始的行当,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很痴迷。

青年丙:安东尼上哪儿去了?

青年丁:在外面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呢。

青年乙:上帝啊!你们看见那个牧师了吗?他的牙真是怪得出奇。

青年戊:我觉得这挺自然的,镶金牙才叫滑稽呢。

青年己:人们都觉得金牙好看时髦呢。我的牙医跟我说过,有一次一个女人来找他,一定要把自己的两颗牙都包上金,根本没什么道理,她那两颗牙一点问题都没有。

青年丁:听说你出了一本书,迪克,祝贺你啊!

迪克:(僵硬地)谢谢。

青年丁:(无知地)是写什么的?大学里的故事吗?

迪克:(更僵硬了)不,不是大学的事儿。

青年丁:可惜!已经有好几年没看到过一本写哈佛的好书了。

迪克:(语气很冲地)那你为什么不来填补空白呢?

青年丙:我好像看见有几个客人刚坐着柏加车[290]从车道那儿拐过来了。

青年己:可能要因此而多开两三瓶香槟了。

青年丙:当我听说老头儿准备办一场有酒精的婚礼时,我这一辈子都没这么吃惊过。他可是个激进的禁酒主义者啊,这你们可是都知道的。

青年丁:(激动地打着响指)哎呀!我想起来我忘了什么东西了。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的背心呢。

迪克:是什么呢?

青年丁:完了!这下完了!

青年己:嘿!嘿!出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啦?

青年乙:你忘记什么啦?回家的路吗?

迪克:(不怀好意地)他忘记他那本写哈佛故事的小说的情节了。

青年丁:不是,先生,我忘记带礼物了,妈的!我忘记给安东尼老伙计买礼物了。我一直推啊推的,结果就,天哪,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下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了?

青年己:(开玩笑地)我说怎么婚礼拖到现在还没开始呢。

(青年丁很紧张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突然大笑起来。)

青年丁:老天爷啊!我真是蠢得像一头驴啊!

青年乙:那个老觉得自己是诺拉·贝丝的女傧相,你对她是怎么看的?她一直跟我说她希望这是一个拉格泰姆式的婚礼。她的名字是叫海因斯还是汉普顿什么的。

迪克:(快速地在他的记忆中搜索着)凯恩,你说的是缪丽尔·凯恩。新娘好像欠着她人情,我记得。据说有一次格洛莉亚差点溺水,是她给救的,反正是这一类的事情。

青年乙:格洛莉亚身上有一种永恒的律动,我很难想象她能消停下来那么久去游泳。请帮我满上好吗?我和老头儿刚刚就天气进行了长谈。

莫瑞:谁?老亚当吗?

青年乙:不,是新娘的父亲。他一定是在气象局工作的。

迪克:他可是我姨夫,奥蒂斯。

奥蒂斯:哦,那可是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大笑)

青年己:那新娘就是你的表妹喽?

迪克:对,凯布尔,她是我表妹。

凯布尔:她毫无疑问是个美女,和你长得可不像啊,迪克。我敢打赌她会把老安东尼调教得服服帖帖的。

莫瑞:为什么在所有的新郎官名字前面都要加个“老”?我觉得结婚可是年轻人才会犯的错误。

迪克:这位是莫瑞,职业讽刺家。

莫瑞:那你算什么,冒牌文化人!

青年戊:高层次的人开战了,奥蒂斯,快过来,随便捡到点碎片就够你受用的。

迪克:你自己才是冒牌货呢!你都知道点什么啊?

莫瑞:那你知道点什么啊?

迪克:随便你问,问哪方面的知识都行。

莫瑞:好吧。生物学的基本原则是什么?

迪克:你自己怕也不知道吧。

莫瑞:别打岔,正面回答。

迪克:嗯,是自然选择吗?

莫瑞:错。

迪克:我放弃。

莫瑞:整个生物发展史可以通过个体得到概括的显现。

青年戊:进垒得分!

莫瑞:再问你一个。老鼠对苜蓿的产量有什么影响?(大笑)

青年丁:老鼠对摩西十诫又有什么影响?

莫瑞:闭嘴,你个傻帽儿。我说的这两个的确是有关系的。

迪克:那是什么关系呢?

莫瑞:(停顿了一会儿,渐渐面露难色)嗯,让我想想啊,我好像有点记不确切了。好像是说蜜蜂会吃苜蓿。

青年丁:然后苜蓿再吃老鼠!哈!哈!

莫瑞:(怒目而视)让我稍微想一会儿。

迪克:(突然坐直身子)听!

(隔壁房间里突然爆发出一阵谈话声。六位年轻人站了起来,整理着自己的领带。)

迪克:(严肃地)我们该去加入行刑队了。我猜他们就要拍全家福了。不对啊,那应该是仪式之后的事情啊。

奥蒂斯:凯布尔,那个拉格泰姆伴娘就交给你了。

青年丁:上帝啊!我要是送了礼就好了!

莫瑞:要是再给我一分钟,我就能把老鼠的事情记起来了。

奥蒂斯:上个月老查理·麦克英泰尔结婚的时候我也是负责迎宾的——

(他们慢慢地朝门口走去,谈话渐渐听不清了。从外面传来了亚当·派奇家的风琴那悠长而又虔诚的呜咽,是有人在练习婚礼序曲的前奏。)

安东尼

五百双眼睛盯着安东尼的圆下摆礼服的后背,太阳在牧师不合时宜的资产阶级牙齿上闪耀着光芒。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了笑。格洛莉亚用清晰而又骄傲的声音说着什么,他努力想着眼前进行的一切是不可重来的,每一秒钟都至关重要,他的生命自此要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世界的面貌正在他的面前发生着改变。他竭力想要重新抓住十个星期前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然而所有这一类的感情都躲着他,他甚至连当天早上那种身体上的紧张也感受不到了——这些全都汇聚成了同一个巨大的后果。还有那些金牙!他在想不知道那个牧师结了婚没有;他甚至忽发奇想,不知道牧师能不能主持他们自己的婚礼仪式……

但当他把格洛莉亚揽在怀里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很强的身体反应。鲜血在他的血管里流动了。一种愉快的满足懒懒地降临到他身上,他似乎能感受到它的重量,因为它既带来了拥有的感觉,也带来了责任。他结婚了。

格洛莉亚

这么多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没有哪一种能够和别的判然两分!她可以为了她的母亲而哭,此时她正站在她身后十英尺的地方静静地啜泣着;她也同样可以为了那倾泻在窗棂间的可爱的六月阳光而哭泣。她心中的情感根本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一种感觉在极度的兴奋中焕发出了色彩,那就是最最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虔诚的祈祷者,有一种尖锐而又强烈的信任感在她的胸中燃烧,那就是,再过一刻,她就将得到永久而又稳定的安全感。

同一天的晚上,他们到达了圣巴巴拉[291],拉夫卡蒂欧酒店的夜班接待员拒绝接纳他们,理由是他们没有结婚。

这位接待员认为格洛莉亚很漂亮。他觉得,凡是像格洛莉亚这么漂亮的事物,都不可能是道德的。

“带着柔情蜜意”

最初的半年——先是西部之行,之后一连好几个月流连在加州海岸,直到深秋令乡野现出了萧索景象,他们才在格林威治附近的一栋灰色房子里定居下来——这段时间,这些地方,见证了他们的销魂时刻。订婚时的优美田园诗让位给了更富激情的关系所谱写的甜腻腻的浪漫故事。优美的田园诗离他们而去了,逃逸到了别的恋人们那里。等他们有朝一日四下顾盼的时候,它已经一去不返,而他们竟一直懵然不察。如果他们两个之中有任何一个是在田园诗的日子里失去对方的话,那么那份失去的爱对于失恋者来说就永远是没有得到满足的朦胧欲望,将令其终生难忘。但魔法总是来得快也去得急,于是此地就空余恋人们了……

田园诗消逝了,带着被它勒索走的青春。忽然有一天,格洛莉亚发现别的男人不再令她感到厌倦了。忽然有一天,安东尼发现自己重新又在外面晃荡到很晚,和迪克聊着那些极度抽象的东西,那些曾经一度占据过他的世界的东西。但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曾经得到过最甘美的爱,所以他们牢牢地抓着剩下的东西。爱情欲走还留——且看那些夜间的长谈,两个人说啊说,一直说到神志迷离,分不清是梦是真;且看彼此间那渐渐变得深厚的亲情;且看他们被同样的滑稽事惹得放声大笑,为同样的事物生出崇高的感觉,又因同样的事情而悲从中来。

这首先是一段充满发现的时间。他们在对方身上发现的东西林林总总、纵横交织,但更要紧的是这些发现都被爱情拌了糖,以至于在当时都没有被看成是孤立的现象——因而都得到了容忍,都被忘记了。安东尼发现与他生活在一起的这位姑娘有着极其严重的神经紧张,而且自私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格洛莉亚不到一个月就发现,自己的丈夫是个标准的懦夫,他那爱胡思乱想的脑袋会产生上百万的幻觉,每个都能把他吓得不轻。不过她的这种感觉并不是持续的,因为有时候安东尼身上的这种懦弱会满溢出来,明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可有时候又会消退,乃至消失,弄得好像一切只是格洛莉亚自己头脑中的臆想。她对此的反应并不是女性所常见的——这既没有令她反感,也没有在她身上激发起提前的母性来。她自己几乎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到害怕,所以她对此无法理解,因此她便把安东尼身上她觉得能抵消其懦弱的品质尽量放大。也就是说,虽然他在震惊或紧张的时候——也就是他的想象力得到放纵的时候——是一个懦夫,但他身上也有一种什么都不顾的鲁莽,每当这种品质偶一闪现的时候,她就会被其打动,甚至生出钦佩之情来。此外,他的骄傲也往往能在他发现自己被人看着的时候恢复冷静。

这种品质最早是在十几件小事上显现出来的,其实也只比紧张严重不了多少——在芝加哥的时候,他曾向一个出租车司机发出警告,叫他不要把车开得太快;她一直想去一家挺乱的咖啡馆,但安东尼就是不肯带她去;这些事情当然也可以作出常规的解释——比如说他是在为她着想啦,然而一件两件地多了以后她就觉得不舒服了。不过最终给这件事定了性的是发生在旧金山一家旅馆里的一桩事,这时他们结婚才刚刚满一周。

当时已经过了半夜,房间里一团漆黑,格洛莉亚昏昏欲睡,安东尼呼吸沉重地躺在她身边,让她觉得他已经睡着了。突然,她看见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来,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子。

“怎么啦,亲爱的?”她低声问道。

“没什么”——他放松下来,躺到了枕头上,朝她转过身来——“没什么,我亲爱的妻子。”

“别叫我‘妻子’,我是你的情人。妻子是多么丑陋的一个词啊。你‘永远的情人’不是要更触手可及,也更令人向往吗……来,到我怀里来,”她突然觉得柔情荡漾起来,“搂着你的时候,我就能睡得好香好香。”

到格洛莉亚的怀里去有着一个相当明确的含义。这要求他必须把一条胳膊垫到她的肩膀下面,用两条胳膊环住她,然后尽可能地贴住她,把自己变成一张三面的婴儿床,让她睡得舒服而又安稳。安东尼睡觉喜欢翻来翻去,因此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半个小时之后,两条胳膊便酸痛起来。他只好等她睡着以后,把她轻轻地翻到她那半边床上——这时,他才得了自由,可以像平时那样缩成了一团睡觉。

格洛莉亚在得了情感上的抚慰后,沉沉地睡去了。布洛克曼送的那只旅行闹钟滴答滴答地走过去了五分钟。宁静铺满了整个房间,落到陌生的、没有人气的家具上,也弥漫到了天花板。那天花板原本多少给人一种压迫感,此时已经难以察觉地和两边的墙壁融到了一处。这时,突然,从窗口传来了一阵卡嗒卡嗒的颤动,声音断断续续,在密闭的空间中显得格外响亮。

安东尼从床上一跃而起,神经紧张地站在床边。

“谁?”他用惊恐的声音叫道。

格洛莉亚躺着一动没动。她已经醒了,但她对卡嗒卡嗒的声音并不是很在意,反倒是那大气不敢出的僵硬身影,和人影那刚才还在床边、转眼已去到不祥的黑暗中的说话声更引起了她的注意。

卡嗒声停止了,房间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这时安东尼抓起电话劈头盖脑地说了起来。

“刚才有人想要闯进我们的房间!……”

“窗边有一个人!”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声音微微透露出惊恐。

“好的!要快!”他挂上了电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喧闹声,然后是一阵敲门声——安东尼过去打开门,门外是一个情绪激动的夜班职员,他的身后是三个大厅服务生,正挤在一起朝里张望着。在夜班职员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握着一支饱含墨水的钢笔,看那架势是准备当武器来使用的。一个服务生的手里抓着一本电话簿,眼光抖抖嗦嗦地朝它望着。与此同时,驻宾馆的警探也收到了紧急的召唤,加入到了这个小组中来,大家伙儿像一个人一样涌入了房间。

“啪”的一声,灯打开了。格洛莉亚赶忙扯过一条床单来盖住身体,不让别人看见,自己也闭上了双眼,逃避着不速之客们突然造访所带来的恐惧。她的情感受到了刺激,一时间无法组织起什么想法,只觉得这一切全都是安东尼的错,而且是极其严重的过错。

……夜班职员的说话声从窗户边传来,他的声调中半是仆人的谦卑,半是教师对学童的责备。

“外面什么人都没有,”他总结性地宣布道,“真是的,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人。这里正对着下面的大街,有五十英尺高。您听到的是风吹动百叶窗的声音。”

“噢。”安东尼老老实实地答应道。

这时她倒有点可怜起他来了,只想要好好地安慰他,重新把他温柔地揽回到自己的怀里,叫那些人全都出去,因为他们的在场是令人作呕的。然而她因为羞耻,无法把头从被单里露出来。她听到了结结巴巴的说话,道歉,雇员的套话,以及一个服务生没有克制住的一声窃笑。

“我整个晚上都很紧张,”安东尼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个声音正好吓了我一大跳——我当时朦朦胧胧、半睡半醒。”

“没问题,我理解,”夜班职员用让人舒服的老练语调说道,“我自己有时候也是那样的。”

门关上了,灯又关掉了,安东尼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爬上了床。格洛莉亚假装睡得很熟,轻轻地哼了一声,重又滑进了他的怀里。

“怎么啦,亲爱的?”

“没什么事,”安东尼回答道,声音依然有些发抖,“我以为窗子那儿有人,就朝外看了看,什么人也没看到,可声音依旧响个不停,所以我就给楼下打了电话。抱歉打扰你睡觉了,可今天晚上我不知怎么就是紧张得要命。”

格洛莉亚发现安东尼在说谎,心中不由得有点吃惊——他没有到窗边去过,根本没挨近过窗口。他一直都站在床边,然后就吓得打了电话。

“哦,”她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停顿了一下,“我睡得太熟了。”

接下来整整有一个小时,他们挨着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格洛莉亚把眼睛闭得紧紧的,结果在深紫色的背景上见到了许多蓝色的月亮在旋转;安东尼则茫然地盯着头顶的黑暗。

等过了很多个星期之后,这件事终于慢慢见了天日,可以拿来开玩笑逗乐了。他们甚至形成了传统,不时地会提起这件事——每当夜晚那难以抵挡的恐惧向安东尼袭来,格洛莉亚便会伸出双臂搂住他,像哼歌谣似地对他低声吟唱道:

“我会保护我的安东尼,哦,谁也不能来伤害我的安东尼!”

安东尼听了总是付诸一笑,仿佛这是一个能给两个人都带来乐子的玩笑,可对格洛莉亚来说这从来就不是一个玩笑。起先,她用这来表达一种深深的失望;到了后来,她用这种方法来克制自己的脾气。

应付格洛莉亚的脾气渐渐地成为了安东尼每日的要务。有时候她发脾气是因为要洗澡的时候发现没热水,有时候则是和丈夫起了冲突。要想把她的脾气对付过去只能是这样——一个闷声不响,一个把火发光;一个投降告饶,一个大获全胜。只有在她的脾气以及随之而来的残忍之中,她那毫无收敛的自我中心才暴露无遗。因为她很勇敢,因为她“被宠坏了”,因为她那既让人反感又为人称道的特立独行,最后还因为她骄傲地意识到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和自己一样漂亮的姑娘,格洛莉亚渐渐变成了一个坚定不移、身体力行的尼采主义者。这,当然是掩盖在缱绻柔情的外衣之下的。

就以她的胃口为例吧。她有几个爱吃的菜,而且她认准了自己不可能吃别的任何东西。早上晚起之后必定得有一只柠檬和一份番茄三明治,午饭吃得很少,只有一个夹馅番茄。她不仅只从那么十来个菜里面挑选自己的食物,还强调一定要按特定的方法烹制。在最初的两周里,他们在洛杉矶遇到了最为烦恼的半小时,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侍者给她送来的番茄夹的是鸡肉色拉,而不是她要的芹菜。

“我们这里的夹馅番茄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女士,”他面对着那双喷着怒火的灰眼睛抖抖嗦嗦地说道。

格洛莉亚没有回答,但等侍者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去之后,她“嘭”的一声把两个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把瓷器和银器震得哐啷啷直响。

“可怜的格洛莉亚!”安东尼很不明智地笑了起来,“你不可能总是称心如意的吧,啊?”

“我就不吃那个馅儿!”她怒气冲冲地吼道。

“那我把那个侍者再叫回来。”

“我不要你叫!他什么都不懂,是个该死的笨蛋!”

“这其实也不是旅馆的错。要么把它退回去,把这事儿给忘了;要么就做个胸怀宽广的人,把它给吃了。”

“闭嘴!”她简短地喝了一声。

“干吗把气撒到我头上?”

“谁把气撒到你头上了,”她哭了起来,“可我就是吃不下去。”

这下安东尼也没辙了。

“要不我们到别处去吃吧,”他建议道。

“我哪儿都不想去。我再也不想胡乱逛上十几家咖啡店,却连一样能吃的东西都找不到。”

“我们什么时候胡乱逛过十几家咖啡店啦?”

“在这儿还不肯定是这样,”格洛莉亚诡辩起来真是张嘴就来。

安东尼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再尝试别的办法。

“你为什么不试着吃一下呢?没你想象的那样难吃。”

“因—为—我—就—是—不—喜—欢—吃—鸡—肉!”

她拿起叉子来开始厌恶地戳着番茄,安东尼估计她马上要把馅儿溅得到处都是了。他很肯定的是,她几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生气过——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丝恨意,这恨意既是冲着他的,也冲着任何一个人——而格洛莉亚在生气的时候,比如现在,是任何人也无法靠近的。

这时,安东尼吃惊地发现,格洛莉亚正小心翼翼地把叉子举到嘴边,尝了尝鸡肉色拉。她皱着的眉头并没有松弛下来。安东尼关切地望着她,没有发表评论,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她又尝了一叉子——然后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正常吃了起来。安东尼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等他终于敢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也尽量让话题不和鸡肉色拉沾一点点边。

这件事,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就像一首阴郁的赋格曲,贯穿了他们结婚后的第一年。安东尼总是对此感到为难、生气而又沮丧。但在两人的另一次性格摩擦,即关于洗衣袋的问题中,安东尼感到了更深的苦恼,因为在这一事件结束以后,他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决定性的失败。

在他们的新婚旅行中,他们逗留得最久的地方就是科罗纳多,在那里呆了超过三个星期。一天下午,格洛莉亚正在精心打扮着自己,准备要出去喝茶。安东尼之前一直在楼下收听最新的关于欧洲将起战争的传闻,此时他走进房间,在她抹过粉的后颈上吻了一下,就走到了他自己的梳妆台前。他把抽屉时而拉出,时而推进,好一通折腾,显然没有获得满意的结果,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格洛莉亚这件“未完成的杰作”。

“有手帕吗,格洛莉亚?”他问道。

格洛莉亚摇了摇她金色的脑袋。

“一条都没有了,我用的还是你的呢。”

“是我最后的一条吧,我想。”他干笑了一声。

“是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嘴唇上描出醒目而又细致的唇线。

“洗的衣服送回来了吗?”

“不清楚。”

安东尼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了壁橱门。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壁橱里的钩子上挂着旅馆提供的蓝色袋子,里面全都是他的衣服——是他自己放到那里去的。壁橱的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扔满了好大一堆漂亮服饰——有贴身内衣、长统袜、裙子、睡袍和睡衣裤——绝大部分都没怎么穿过,但毫无疑问,这些全都被格洛莉亚归入了要洗的行列。

他站在门边,把壁橱门敞开着。

“嘿,格洛莉亚!”

“怎么啦?”

唇线原本已经画好了,可不知被格洛莉亚用什么样的神秘眼光一看,于是又抹掉了重画起来。她在使用口红的时候手指一点也不颤抖,眼睛也没有朝他的方向瞥上一眼。这实在是专注的胜利。

“你没有把衣服送去洗吗?”

“还在那里吗?”

“这还用问。”

“嗯,那我想就是没有送去吧。”

“格洛莉亚,”安东尼在床上坐了下来,想要捕获她盯着镜子的眼光,“你是个可爱的家伙,真是太可爱了!自从我们离开纽约以后,每次送衣服去洗的事都是我干的。一个多星期以前,你答应说可以把这件事让给你来干。其实你需要干的只是把你自己的垃圾塞到那个袋子里,然后打电话叫收拾房间的女仆来就行了。”

“哟,为点要洗的衣服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吗?”格洛莉亚生气地叫道,“我会处理的。”

“我这可不是在跟你大惊小怪,我只是想跟你把问题说说清。如果我们没手帕可以用了的话,有些事情总到了该做的时候了吧。”

安东尼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有逻辑,但格洛莉亚根本不以为然。她把化妆品朝边上一放,很随便地把背转过来对着安东尼。

“帮我把钩子钩上,”她请求道,“安东尼亲爱的,我把这事儿整个儿给忘了。我本来是准备要送去的,不骗你,而且今天我会送的。别再跟你的甜心生气了。”

安东尼还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把她拉到自己的膝盖上,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沾了一点唇膏印子下来。

“我可不在乎,”她微笑着低语道,显得容光焕发而又宽宏大量,“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可以把我所有的唇膏都吻掉。”

他们一起下楼去喝茶,喝完茶之后又到附近的小饰品商店去买了一些手帕。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两天以后,安东尼朝壁橱里看了看,发现那个袋子依然软塌塌地吊在钩子上,地板上那开心而又生动的一堆反倒累积到了惊人的高度。

“格洛莉亚!”他叫了起来。

“噢——”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正的难过。安东尼绝望地走到电话边,给打扫房间的女服务员打电话。

“我觉得,”他不耐烦地说道,“你似乎希望我成为你的贴身法国男仆。”

格洛莉亚笑了起来,那笑声很有感染力,以至于安东尼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尽管他知道这样很不明智。可怜的男人啊!他脸上的笑容使得她不知不觉间又占了上风——她带着满脸的委屈,迈着重重的步子走到壁橱跟前,开始把要洗的衣服拼命朝洗衣袋里塞。安东尼看着她——心里却已经感到惭愧了。

“喏!”她把衣袋朝安东尼面前一伸,仿佛在控诉残忍的工头把她的手指折磨到了极点。

不过他还是觉得他给了她一个很直观的教训,这件事应该就此完结了,孰料这只是刚刚开了一个头。要洗的衣服积了一堆又一堆——当中隔的时间还算长;手帕一会儿就不够用了,一会儿就不够用了——当中隔的时间越来越短,更不用提短袜、衬衫乃至所有的东西都出现了匮乏。安东尼最终发现,他要么必须亲自把衣服送去洗,要么就得和格洛莉亚发生口角,而这已经变成了一种越来越不快的经历了。

格洛莉亚与李将军[292]

在他们回东部的路上,他们在华盛顿停留了两天。这个城市闪耀着刺目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光芒,人们可以感受到距离,却感受不到自由;可以看到壮观,却看不到真正的伟大。这似乎是一个苍白而又自我意识强烈的城市。他们就在这种略带敌意的氛围中四处逛荡。第二天他们不知听从了谁出的馊主意,去了一趟李将军位于阿灵顿的老家。

他们乘坐的巴士上挤满了身上热烘烘冒着臭汗的穷人。深谙格洛莉亚性格的安东尼感觉到,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场风暴已是在所难免了。结果,当巴士来到动物园,全车人在此停留十分钟时,风暴爆发了。动物园里似乎弥漫着猴子的味道。安东尼不禁笑了起来。格洛莉亚则开始咒天怨地地骂起了猴子,还怀着满腔的恶意顺带着骂起了同车的乘客,以及他们那些浑身冒着汗一下车就朝猴子跑去的孩子们。

巴士终于开到了阿灵顿。在那里,他们与其他的大巴会合了。马上,一大群女人和孩子就蜂拥进李将军家的厅堂,在那里留下了一串花生壳的轨迹,最后又都拥到了他结婚的那个房间。在这间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块让人看了顿感轻松的牌子,上面用大大的红色字母写着“女厕所”。面对这最后一击,格洛莉亚终于被打倒了。

“我觉得这简直就是糟透了!”她火冒三丈地说道,“是谁想出来让这些人到这里来的!还为了吸引游客把这些房子对外开放。”

“也不是只有坏处吧,”安东尼说,“这些遗迹如果不保护起来的话,恐怕就要散架了。”

“散架又怎么样!”她一边和安东尼一起朝宽柱门廊走去一边说道,“难道你觉得他们在这里留下了一点1860年的气息了吗?这完全成了一件1914年的东西。”

“你难道不想保护旧的东西吗?”

“可你保护不了,安东尼。美好的事物会到达一定的高度,然后它们就盛极而衰,渐渐凋落,在衰朽的过程中释放出回忆。就像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在我们的记忆中淡漠一样,属于那一时代的东西也会衰亡。只有寥寥几个像我这样的人会在心里对它们产生感触,而它们也就以这样的方式能被保留上一会儿。就像塔利顿的那片墓地一样。那些出钱来保护它们的傻瓜其实也毁了这些东西。睡谷已经不存在了,华盛顿·欧文[293]已经死了,他的书在我们的心目中一年年腐朽——就让那片墓地也沦为腐朽吧,它就应该如此,所有的事物都应该如此。把遗迹保留至今,以为这样就能保留住一个逝去的世纪,这和给将死的人打强心针,让他苟延残喘有什么两样?”

“那么照你说,就因为一个时代已经消逝了,属于这个时代的房子也应该随它一起消逝喽?”

“当然!你喜欢的那些济慈的亲笔信,难道你会为了让它保存的时间更长而把济慈的签名描上一遍吗?我正是因为喜欢过去,所以才希望这所房子能恢复昔日充满青春与美的迷人时刻,我希望它的楼梯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就好像有穿着裙撑的女人和穿着靴子与马刺的男人迈步其上。可他们现在把它变成了一个染了金黄头发、抹了胭脂的六十岁老妇。这地方根本没有任何权力显出这副欣欣向荣的样子。如果看到有哪里坏了,时不时地补上一两块砖,这样就已经很对得起李将军了。这些——这些动物们——”说到这里她把手朝四周的游人们一指——“他们有多少人能在这里看出点名堂来呢,哪怕有历史书,有导游手册,有这些重建措施。他们所能理解的欣赏与尊敬,充其量也就是说话小点声儿,走路轻手轻脚而已。如果到这里来不是这么方便的话,你看他们还有多少人愿意来?我希望这里能散发着木兰花的味道,而不是花生的味道;我希望我的鞋子能踏在李将军的马靴踏过的砾石上。没有一种美不包含着痛苦,没有一种痛苦不包含着流逝的感觉,人,名字,书,房子——都将化作尘土——都将死去——”

这时一个小男孩出现在了他们身旁,只见他手里抓着满满一把香蕉皮,抡圆了以后,朝着波托马克河[294]英勇地扔去。

伤感

就在比利时的列日要塞被德军攻陷[295]那天,安东尼和格洛莉亚回到了纽约。如果回头看一下的话,过去的六周快乐得简直就像是奇迹。他们发现,在很大程度上,就像大多数年轻夫妻会在一定程度上发现的那样,他们有许多共同的固定想法,对许多相同的事情抱有好奇心,也都在头脑里存在许多怪癖。所以,他们从本质上来看,倒也称得上班配。

不过要想把他们之间的许多谈话保持在讨论的层面上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争吵对于格洛莉亚的性情造成了致命的影响。在她的一生中,与她相处的要么是智力不如自己的人,要么是在她美貌的慑迫下对她唯唯诺诺的男人。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说出的话是没有错误的,并且是最终决定。现在,当安东尼从这种状态中冒出头来向她挑战时,她感到气恼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刚开始的时候,安东尼往往把她和所有的女性归入了一类,认为她的脾气是她们身上一种奇怪而又确凿的局限。他没有意识到,这部分是她所受的“女性”教育的结果,部分要归因于她的美貌。等他发现她根本没有公正意识的时候,他大为光火。但他也发现,如果有某样东西确乎引起过她的兴趣的话,那么她的大脑对此感到厌倦的速度并不比他快。他最希望她在头脑中拥有的是一种带有学究气的目的性——即关于秩序和精确的感觉,把生活理解成一件拼布工艺品,每块拼布之间都有着神秘的联系。但他没过多久就明白了,这样一种品质对于她来说是格格不入的。

在他们所共同拥有的东西当中,最了不起的该当算是两个人心灵之间堪称神奇的互相吸引。在他们离开科罗纳多的旅馆那天,他们正在打包,这时,她坐到了一张床上,开始恸哭了起来。

“最亲爱的——”他伸出手臂环抱着她,把她的头轻轻按到自己的肩膀上,“怎么啦?我的格洛莉亚?告诉我。”

“我们要离开了,”她抽泣着说道,“哦,安东尼,这儿算得上是我们共同生活的第一个地方。这儿是我们的两张小床——并排并——它们将在这里永远等着我们,可我们却再也不会回到它们身边来了。”

她的话抓挠着他的心,就像她总是能做到的那样。一阵伤感攫住了他,冲进了他的眼眶。

“格洛莉亚,你想啊,我们会去到另一个房间,那里又有另外两张小床。我们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的。”

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脱口而出道:

“可是像这样的两张床——再也不会有了。我们到一个地方,再到一个地方,不停地变换,有些东西失落了——有些东西被抛在了身后。要想让任何东西再来一遍都是不可能的,只有在这里,我才是如此地属于你——”

他激动地紧紧搂住她。在超越了对她的伤感的任何批评之后,他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睿智地捕捉细微事物的能力。要是能由着她哭就好了——格洛莉亚,这个散淡的人,这个呵护自己梦想的人,在如此恸哭的时候,她是在从生活和青春最值得纪念的东西当中萃取着辛酸啊!

后来到了下午,等他从车站带着车票回来时,发现她躺在一张床上睡着了。她的手臂搂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他刚开始没看清是什么。待走近以后,他发现那是他的一只鞋,并不是特别新的一只,也不是很干净,但她那泪痕斑斑的脸颊却紧紧地贴在上面。他读懂了她所传递给他的古老而又充满荣耀的讯息。在将她摇醒,看到她露出如花笑靥的时候,他心中几乎醉了。她面露羞色,但显然还记得自己梦中所想的细节。

安东尼并没有去多咂摸这两件事的滋味,对他来说,这些已经接近于爱的极致了。

灰色的房子

生命的真正动力在一个人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松懈下来了。如果有谁到了三十岁还像十年前那样觉得有好多东西是重要而有意义的话,那他可真是单纯得够可以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旦上了三十,便或多或少显得意气消沉,只能蹉跎余生了——他的少年意气只怕已荡然无存了。所有美艳非凡的事物,以往只有青春才能赋予其非凡的荣耀,如今都难逃这种确凿无误的人性耻辱的标记。一场辉煌的舞会,原本因轻盈而浪漫的笑声而充满欢娱,到头来却为它自己身上的丝缎所磨蚀,显露出赤裸裸的人造之物的框架——哦,那作弄人生的永恒之手啊!——一出戏剧,原本最是悲壮最是神圣,却渐渐沦为一连串无聊的说辞,洒满了永远拾人牙慧的作者胆战心惊的冷汗,由那些手脚乱舞、底气不足且情感粗糙的人演出着。

在格洛莉亚和安东尼的身上,结婚后的第一年和他们住的灰色房子就成了这样的舞台,上演起意气风发的少年那缓慢却难以避免的变形记。此时,她是二十三岁,而他是二十六岁。

选择那栋灰色的房子最初纯然是为了追求田园牧歌的浪漫。从加州回来后的头两周里,他们住在安东尼的公寓里,摊开着的箱子、接待不完的访客和永远恼人的洗衣袋令气氛压抑无比,让他们住得心烦意乱。于是,他们和朋友们一起商量了一下这个关乎他们未来的重大问题。在安东尼过着写有他们“应该”做的事和“应该”住的地方的单子时,迪克和莫瑞和他们坐在一起认真地点着头,俨然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要不是这场该死的战争,”安东尼抱怨道,“我是想带格洛莉亚到国外去的——退而求其次的话,我想在乡下找个地方,当然离纽约不能太远,这样我能写作,或者做任何我决定要做的事情。”

格洛莉亚笑了起来。

“他真可爱是吗?”她朝着莫瑞问道,“‘任何他决定要做的事情!’但他要是工作的话我该干什么呢?莫瑞,要是安东尼工作的话你愿意带我到处转转吗?”

“工作这事儿目前还没谱儿呢。”安东尼赶忙说道。

他们俩曾经信口提到过,在朦胧的未来,他应当从事某种荣耀的外交工作,让那些王子和首相们好好眼馋一下他美丽的妻子。

“算了,”格洛莉亚绝望地说道,“我反正是肯定想不出来了。我们聊啊聊啊,从来也没聊出个头绪来。我们问了所有的朋友,而他们也只是顺着我们的意思说。我希望有人能好好替我们打算一下。”

“你们为什么不到外面一点的地方住——到格林威治镇之类的地方?”迪克建议道。

“我很愿意,”格洛莉亚一听脸上一亮,“你觉得我们能在那儿租到房子吗?”

迪克耸了耸肩膀,而莫瑞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真是太逗了,”他说,“你们这些不谙世事的人哪!只要一提到某个地方,你们就巴望着我们能从口袋里拿出一大堆照片来,向你们展示不同建筑风格的平房。”

“我才不要这种房子呢,”格洛莉亚拖着哭音抱怨道,“又热又闷,隔壁人家还有好多孩子,他们的爸爸挽着衬衫袖子在割草——”

“看在老天的分上,格洛莉亚,”莫瑞打断道,“没人想把你禁锢在这种平房里。老天哪,平房这话头到底是谁先提起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房子这东西,除非你自己出去找,否则永远也休想找到。”

“去哪儿呢?你只是叫我‘出去找’,可到底该去哪儿呢?”

莫瑞很庄重地抬起他那爪子一样的手,冲着房间扫了一下。

“哪儿都行,到乡下去,那儿有的是住的地方。”

“谢谢。”

“听我说!”迪克·卡拉梅尔很潇洒地一转他那黄色的眼珠,“你们两个的问题是做事缺乏条理。你们对纽约州到底有没有了解?闭嘴,安东尼,我在跟格洛莉亚说话呢。”

“嗯,”她想了想,终于承认道,“我曾经在波特切斯特和康涅狄格州附近参加过两三次在人家家里举行的派对——不过,当然了,这不是在纽约州,对吧?莫里斯敦[296]应该也不是纽约州的吧。”临了,她懒懒地说了这么一句有点跑题的话。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哦,老天啊!”迪克叫了起来,“‘莫里斯敦应该也不是吧!’不是,圣巴巴拉也不是,格洛莉亚。现在,听好了,刚开始的时候,除非你们有一大笔钱,否则不用去考虑纽波特或南汉普顿或塔克西多这样的地方。它们全都在考虑范围之外。”

他们全都对此表示了认真的同意。

“就我个人而言我讨厌新泽西。接下来该考虑到,当然,就是上纽约地区,塔克西多上面那片地方了。”

“太冷了,”格洛莉亚简短地说道,“我坐在汽车里到那儿去过一次。”

“在我看来,在纽约和格林威治之间有许多拉伊那样的小镇,你们可以买一栋小小的灰色房子——”

格洛莉亚一听到“灰色房子”就兴奋得一跃而起。自从他们回到东部以后,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对!”她叫道,“对!这就是我要的:一栋小小的灰色房子,周围是一片白色,还有好多好多的枫叶,满眼都是赭色和金色,就像画廊里那种描绘十月的图画。哪里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呢?”

“很抱歉,我忘了把周围有枫叶的灰色小房子写在单子的什么地方了——不过我会想办法找到的。现在你拿一张纸来,写上七个有可能找到这样房子的镇子。这个礼拜你每天到一个镇子上去跑一趟。”

“哦,老天!”格洛莉亚马上摆出一副精神崩溃的样子抗议道,“你为什么不能替我去跑呢?我讨厌坐火车。”

“那就租一辆汽车,然后——”

格洛莉亚打了个哈欠。

“我不想再讨论这事儿了,好像我们说了半天都是在说住哪儿的问题。”

“我的娇妻厌倦了思考。”安东尼略带调侃地说道,“她必须吃一点番茄三明治来刺激一下她那精疲力竭的神经。咱们出去喝茶吧。”

在这场不幸的谈话结束以后,他们严格采纳了迪克的建议,于两天之后去了趟拉伊镇。在那里,他们就像树林中迷了路的小孩那样慢慢悠悠地闲逛着,身边陪着一个窝了一肚子火的地产中介。他们被领着看了月租只要一百块的房子,旁边紧紧地挨着其他月租一百块的房子。他们也看了独栋的房子,对这些房子他们无一例外地极不喜欢。碍于房产中介的热情,他们只好“看看那个火炉——多好的火炉啊!”然后看他用力摇摇门柱,拍拍墙壁,意在表明房子不会马上就散架,尽管它已经确凿地给人造成了这样的印象。他们透过窗子看着屋子的内部,有的是“商务型”的,配备了坚实的木条椅子和拒绝陷下去的长沙发;有的是“家居型”的,屋子里还有往年夏季遗留下的令人伤感的各色小玩意儿——交叉着挂在墙上的网球拍、舒服的安乐椅和让人沮丧的吉布森女孩图片[297]。他们还有点心虚地看了一些真正的好房子,那种房子有一股冷漠、高贵而又时尚的气质——房租要三百块一个月。等他们从拉伊镇离开的时候,他们真心诚意地向房产中介表示了感谢。

在返回纽约的拥挤的列车上,坐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位呼吸超级粗重的拉丁裔男子,他最近的几顿吃的明显全都是大蒜,这让他们回到公寓的时候简直有死里逃生的感觉。格洛莉亚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进无可挑剔的浴室洗了个热水澡。两个人有整整一个星期再也无力考虑未来居所的问题。

这件事最后居然是以意料之外的浪漫方式解决的。一天下午,安东尼带着想出了办法的神采跑进了起居室。

“我找到了,”他激动地喊着,好像刚捉到一只老鼠一样,“我的办法就是买一辆车。”

“拜托!我们光照顾自己难道还不够麻烦吗?”

“给我一分钟时间解释一下不行吗?我们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托给迪克,然后只要整理两三只箱子,放到我们的汽车里,是我们准备要买的汽车里——然后就朝着纽黑文[298]的方向出发。明白吗,只要我们走出了能一天往返纽约上下班的距离,房租就会便宜许多。等我们找到了我们需要的房子以后,我们只要在那里定居下来就行了。”

安东尼连续用了好几次“只要”,通过这个具有抚慰作用的词语,他唤醒了她沉睡的热情。他在房间里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激起了充满活力而又不可阻挡的效率。“我们明天就买车。”

想象这个飞毛腿跑出去半天以后,生活才姗姗而来。一星期之后,他们才驾着一辆价格不贵却簇新闪亮的双座敞篷跑车出了城,穿过混乱嘈杂、不可理喻的布朗克斯区,然后再穿过一片宽阔阴暗的地区,这里时而是了无生气的青色荒地,时而是污秽扰攘的郊区。他们十一点钟的时候离开了纽约,等他们心情舒畅地驶进佩勒姆镇的时候,炎热而又幸福的中午已经过去许久了。

“这些根本算不上市镇,”格洛莉亚不屑地说道,“这里只是城市里的几个街区被猛地扔到了一片荒地上。在我的想象中,这里的男人们嘴唇上的胡子肯定都污渍斑斑,那是因为他们早上喝咖啡喝得太快了。”

“他们还会在上下班的火车上玩儿皮纳克尔[299]。”

“皮纳克尔是什么?”

“别这么较真嘛。我怎么知道皮纳克尔是怎么回事?只不过这听上去像是他们应该玩儿的东西。”

“我喜欢这个词,它听上去就像是你在用指关节敲什么东西一样[300]……让我来开吧。”

安东尼不相信地看着她。

“你敢保证自己是个好司机吗?”

“我从十四岁就开始开车了。”

他小心翼翼地在路边把车停下,然后和格洛莉亚换了座位。随着一阵骇人的起动声,车子挂上了挡,格洛莉亚还在这种声音之外加上了一串笑声,直把安东尼听得忧心忡忡,很不是滋味。

“走喽!”她高声叫道,“唔——哦!”

车子突然朝前蹿去,两人的脑袋像用一根线操纵的木偶那样猛地朝后甩去。前面的路上停着一辆送牛奶的马车,汽车猛地从它旁边拐了过去,让人紧张得简直想吐。赶马车的人从他坐的地方站起身来,对着他们的背影直骂。根据古老的道路传统,安东尼毫不客气地予以了回骂。他用一些短小精悍的语句,道出了送牛奶这种职业的不登大雅之堂。不过他骂了几句就煞住了话头,转过身来盯着格洛莉亚。他越来越相信,在放弃对汽车的控制这件事上,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越来越觉得,格洛莉亚作为一个司机不仅有许多怪癖,而且她的粗心大意已经到了没边没界的地步。

“你给我记住!”他紧张地对格洛莉亚警告道,“卖车的人说最初的五千英里车速不能超过二十英里。”

她飞快地点了点头,不过她显然是想要尽快完成这段对速度有限制的距离,还是一点点加快了车速。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试图对她进行劝阻。

“看见那个标志了没有?难道你想让我们遭到逮捕吗?”

“哦,拜托,”格洛莉亚气冲冲地叫道,“你总是喜欢夸大其辞!”

“我只是不想被警察给抓进去。”

“谁会来抓你?你这人啊,可真会死缠烂打——就像昨晚盯着我喝咳嗽药水那样。”

“那可是为了你好。”

“哈!那我还不如跟我妈妈一起生活呢。”

“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车子一转弯,一个站在路边的警察蓦然出现在视野中,车子嗖地从他身边经过。

“看见了?”安东尼质问道。

“哦,我要被你逼疯了!那他不是没有抓我们吗?”

“等他真抓就来不及了。”安东尼漂亮地反击道。

格洛莉亚的回答充满着轻蔑,很是伤人。

“得了吧,这个破玩意儿跑死了也超不过三十五英里。”

“这可不是什么破玩意儿。”

“它的精神是旧的。”

在那个下午,那辆车加入到了洗衣袋和格洛莉亚的胃口的行列中,成为了两人争执的三大核心。他警告她经过铁轨的时候要小心;他向她指出有汽车正在向他们靠近;到最后他坚持要让给他来开。于是,当车子行驶在从拉奇蒙特到拉伊之间的市镇上时,格洛莉亚只能气呼呼地坐在他的身边,一声不吭,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说来,还多亏了格洛莉亚这么一闹脾气,原本只存在于他们心目中的灰色房子才能在现实中找到。车子刚开过拉伊镇没多久,安东尼就架不住格洛莉亚一直那么气呼呼而又一声不吭地坐着,灰心丧气地向格洛莉亚屈服,重新交出了方向盘。他默默无语地望着她,用眼神恳求她,格洛莉亚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发誓要开得更当心一点。不过因为一辆不客气的电车一直漠然地挡在他们前面,格洛莉亚只好弯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结果在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再也没能够重新找到大路。最后他们找到一条像是大路的路,可等从考斯考波镇开出了五英里之后,这条路就怎么看也不像是大路了。柏油路开着开着变成了砾石路,然后又变成了土路——更有甚者,路变得越来越窄,两边渐渐出现了枫树。西沉的夕阳透过树叶,在长长的青草上不停地进行着各种影子图案的实验。

“我们现在算是迷路了。”安东尼抱怨道。

“快看那块牌子!”

“玛丽埃塔——五英里。玛丽埃塔是哪里?”

“从来没听说过,管它呢,开下去。这里没办法掉头,说不定有路能绕回到大路上去。”

路越往前开,车辙就变得越深,两边还出现了给人带来不祥之感的石头路肩。三座农舍蓦然出现在眼前,俄顷又掠到了身后。一座市镇冒了出来,一丛毫无特色的屋顶围着一座白色的高塔。

这时,格洛莉亚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她稍一犹豫,等再作出选择已经来不及了,车子撞到了路边的消防栓上,变速器一下子就被撞掉了。

等玛丽埃塔的房产中介领着他们看灰色房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是在村子的西头看到这栋房子的,它兀然矗立着,背后的天空像一件给人带来暖意的蓝色斗篷,一颗颗小星星就像是斗篷上的纽扣。那所灰色的房子从很早起就矗立在那里了,那时家里养猫的女人说不定就会被当作女巫[301],那时保罗·里维尔还在波士顿做着假牙,为唤醒他那些善于做生意的伟大同胞们做着准备[302],那时我们的祖先还在开开心心地成群结队离开华盛顿[303]。自那些日子以来,这座屋子在其不太坚固的一个角落得到了加固,格局经过了相当大的变动,内侧重新抹了灰泥,还加盖了厨房和屋子侧面的门廊——不过,除了某个善良而又快乐的傻瓜给新盖的厨房加了个红色的铁皮屋顶外,整所房子还是大胆地保留了殖民时代的风格。

“你们怎么会碰巧来到玛丽埃塔的?”房产中介这样问的时候语调中带着几乎是赤裸裸的怀疑。他正在带着他们看这套房子中四个又宽敞、通风又好的卧室。

“我们的车子坏了,”格洛莉亚解释道,“我开车撞到了一个消防栓,我们被拖到了修理站,这时我们看到了你们的招牌。”

男人点了点头,但他无法接受这样现成的巧妙解释。做任何事如果不经过几个月仔细考虑的话,这里面就准有点微妙的不道德成分了。

他们在当晚签了一份租约,然后坐房产中介的汽车喜滋滋地回到了破败得让人昏昏欲睡的玛丽埃塔旅馆。作为一家路边的乡村旅馆,原本正是偶尔偷欢的好所在,无奈这里太简陋了,让人实在一点胃口也无。夜半,他们躺在床上睡不着,计划着他们要在那里做的事。安东尼计划以惊人的速度写作他的历史著作,以讨好他那位一直对他讽刺有加的祖父……等车修好以后,他们要对周围的乡野好好地探索一番,然后加入离他们最近的“真正体面的”俱乐部,那样在安东尼写作的时候,格洛莉亚就能打打高尔夫,“或干点诸如此类的事情”。这当然只是安东尼的想法——格洛莉亚很肯定她需要的只是读书、做梦,然后由一个天使般的女仆(她目前尚在虚无缥缈的内地)伺候着吃吃番茄三明治,喝喝柠檬汁就行了。在写完几段之后,安东尼会过来吻吻她,她那时正慵懒地躺在吊床上……噢,吊床!一大串新的梦想应和着想象中的吊床的节奏而生,风儿吹拂着它,日光在麦浪上制造出波动的光影,土路在宁静的夏雨中变得坑坑点点,颜色渐深……

还要接待宾客——在这一问题上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争论,两个人都想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成熟和远见。安东尼说他们至少每两周的周末需要邀人来访“以作生活的调剂”。此话一出,立刻激起了一场耗时不少而又极其感情用事的谈话,题目是安东尼在有了格洛莉亚之后居然还想要有别的“生活的调剂”。尽管他信誓旦旦地表示有了她以后他对生活很满足,可她还是觉得他在无意中流露了真实想法……对话最后总算回到了单调的正轨上:“接下来呢?噢,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嗯,我们养一条狗吧。”安东尼建议道。

“我不想养狗,我想要一只小猫。”她接着就讲起了她以前养过的一只猫,以极大的热情详细回顾了这只猫的历史,以及它的种种习惯和嗜好。安东尼听来觉得这猫既无个体魅力,又无忠诚之心,实在是一个不敢恭维的角色。

后来他们终于睡着了,却又在黎明前一小时惊醒,因为他们在梦中看见那座灰色的房子正带着幻影般的壮丽翩翩起舞,晃得他们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格洛莉亚的灵魂

那年秋天,他们住进了那所灰色的房子。乔迁带来的情感激荡使得他们都没有感受到这所房子那愤世嫉俗的高龄。诚然,他们两人之间有洗衣袋的问题,有格洛莉亚的胃口问题,有安东尼的焦虑倾向和想象性的紧张,但在这些问题的间隙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宁静。他们会并排坐在门廊上,等着月光如溪水般流淌到银色的田亩上,再越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然后把清辉洒到他们的脚畔。在这样的月夜里,格洛莉亚的脸呈现出一种弥漫着回忆的白色。只要付出一点点的努力,他们就能拨开习惯对他们造成的雾障,在对方身上找到已然逝去的六月那经典的浪漫。

一天晚上,她把头枕在他的心口,两人手里拿着香烟,烟雾袅袅而上,烟头在笼罩大床的黑暗中明灭。这时,她第一次零零星星地讲起了那些曾一度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们。

“你还想着他们吗?”他问她。

“只是偶尔才会想起——如果正好有什么事让我联想到某个人的话。”

“那你记得的是什么呢——他们的吻吗?”

“各种各样的东西……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是各不相同的。”

“不同在哪儿?”

“噢,全都不同——而且挺不好说的。有些男人有着很稳固的名声,说他们是这样的人或那样的人,可当他们和我交往的时候,有时候会和平时不一样得令人吃惊。粗鲁的人会温柔,微不足道的人会忠诚可爱得令人瞠目,还有,这是常有的事,可敬的人会表现出丝毫也不可敬的态度来。”

“比方说?”

“嗯,有个从康奈尔来的男孩叫波西·沃尔科特,他在大学里可是个英雄人物,不仅是个很棒的运动员,还从火灾之类的场合救过许多人。不过我马上就发现他愚蠢的方式相当可怕。”

“什么方式?”

“他似乎对于‘适合成为妻子’的女人存在一些很幼稚的观念,其中之一我曾经无意中碰到过许多次,每次都让我气得不行。他要求一个女孩子必须以前从来没有跟别人接过吻,必须喜欢坐在家里干缝缝补补的事情,必须对他仰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敢用吃帽子来打赌,要是他真的娶到了这么一个傻瓜,整天坐在那里傻傻地迷着他,他准保会把她撇在一边,跟一个比她更野的女人搞到一起去。”

“我真替他的妻子感到难过。”

“我才不会呢。想想看,她在嫁给他之前自己没发现这一点,这该有多蠢啊。他就是那种人,就算他想要尊重女人,也绝不会想到要给她的生活带来任何精彩。即便他的本意是最好的,可他的观念还深深滞留在中世纪。”

“那他对你的态度怎么样呢?”

“我正要说到这个呢。我以前跟你说过——我跟你说过吗?——他长得非常帅气:棕色的大眼睛透露着诚实,他的那些微笑让人愿意相信他的心灵是20K金的。我那时年纪还小,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所以我觉得他挺老成持重的,于是,有一天晚上在开车兜风的路上,我就热情地吻了他,当时我们刚从阿肯色州温泉镇的霍姆斯塔德参加完舞会。我记得这真是美妙的一周——那些树婀娜多姿,像绿色的肥皂泡一样蓬松舒展,覆满了山谷,一团迷雾在十月的早晨升起于林间,如同点起了一团篝火,将树林染成了棕色——”

“你那个理想化身的朋友怎么样了呢?”安东尼打断道。

“他吻我的时候,似乎开始在想,他可以让自己稍微放开一点,不需要再像尊重他想象中的比阿特丽丝·费尔法克斯乐观女孩[304]那样来尊重我了。”

“那他把你怎么样了呢?”

“也没怎么着。他还没来得及吃惊,我就已经把他从十六英尺高的堤岸上推了下去。”

“他受伤了吗?”安东尼忍俊不禁地问道。

“摔断了手臂,崴了脚。他把这事儿在温泉镇上逢人就讲,结果等他的手臂好了以后,一个喜欢我的名叫巴里的家伙和他打了一架,把他的手又给打断了。哦,当时可真是乱成了一团。他威胁说要起诉巴里,而巴里呢——他是从佐治亚州来的——有人看见他在镇上买了一把枪。可在他们闹出点名堂来之前妈妈就又拽着我往北方搬了,我当时可真不乐意离开,结果我一直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尽管我后来在范德比尔特旅馆的大堂里见到过巴里一次。”

安东尼听得大声笑个不停。

“多么丰富多彩的情史啊!我觉得我听了应该火冒三丈的,因为你吻过那么多男人,可实际上我一点都不生气。”

格洛莉亚听了这话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很好笑,可我很明白地知道,这些吻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印记——我是指乱交的污点——尽管有个男人曾经很严肃地告诉我,说他真不愿意去想我是个人人拿来喝水的公共茶杯。”

“他倒真够胆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笑了笑,然后告诉他,最好把我想成是一只纪念奖杯,虽然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却丝毫也不会降低价值。”

“不管怎么说,我对此毫不在意——当然,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你干了任何超过亲吻的事,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我相信你是不会感到嫉妒的,除非是虚荣心受到了伤害。你为什么不在意我干过些什么呢?你难道不喜欢我是绝对纯洁的吗?”

“发生过什么事不要紧,只在于它给你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我记得这些吻,是因为跟我接吻的男人很帅,或者因为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甚至只是因为我感到了淡淡的伤感和一点点感动。但仅此而已——这对我毫无影响。可你不同,你记住了什么事以后会让那些记忆纠缠着你,把你弄得忧心忡忡。”

“你难道没有像吻我那样吻过别的男人吗?”

“没有,”她干脆地回答道,“我跟你说过,男人总是想要——噢,很多事情。随便哪个漂亮姑娘都有那种经历……你知道的,”她停了停又接着说道,“我根本不在乎你过去跟多少女人好过,只要这种关系仅限于肉体上的满足。不过你要是跟另一个女人一起生活过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或者甚至动了娶某个姑娘的念头,那我觉得我可能会受不了的。这不是一回事了。那些小小的亲密往事大可以全都记住——但如果一起生活过一段的话就会把那种新鲜的感觉给磨得迟钝了,而那恰恰是爱情当中最可宝贵的一部分。”

安东尼激动地把她拉下来躺倒在身边的枕头上。

“哦,我亲爱的,”他低语道,“我好像只记得你那些珍贵的吻了。”

这时,格洛莉亚用柔媚之极的声音说道:

“安东尼,我是不是听见有人在说他们口渴了?”

安东尼突然会意地笑了起来,然后带着有点羞怯又不失愉快的笑容下了床。

“水里再加一小块冰,”她又加了一句,“你觉得我可以实现这个小小要求吗?”

每当格洛莉亚要求别人为她做点什么,她总是会用到“小”这个形容词——这会使得要办的事情显得不那么累人。但安东尼又笑了——不管她要的是蛋糕那么大的一块冰还是整条大理石那么大的冰,他都得下楼到厨房去跑一趟……她的声音尾随着他穿过大厅而来:“再来一小块饼干,上面加一小点果酱……”

“哦,见鬼!”安东尼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激动地说了一句俚语,“那姑娘可真是美妙!她可真够刺激的!”

“等我们有了孩子,”有一天她开口说道——关于此事他们已经说定了,要等到三年之后——“我想让他长得像你。”

“腿可别像我。”他巧妙地暗示道。

“噢,对,除了他的腿。他得长一双我那样的腿。不过剩下的部分可以像你。”

“那我的鼻子呢?”

格洛莉亚犹豫了。

“嗯,那或许还是像我的鼻子吧。不过当然可以像你的眼睛——还有我的嘴,我猜我的脸部轮廓也不错。我在想,如果他的头发像我的话肯定会挺可爱的。”

“我亲爱的格洛莉亚,你已经把整个孩子都给占完了。”

“噢,我可不是故意的。”她开心地向安东尼表示道歉。

“至少让他的脖子像我吧,”他一边很严肃地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一边提出要求道,“你经常说你喜欢我的脖子,因为我的喉结不明显,此外,你的脖子太短了。”

“什么,才不呢!”她愤怒地喊道,随即朝镜子转过身去,“长短正合适。我不相信在哪里见到过比这更漂亮的脖子了。”

“太短了。”他为了逗她故意把这话重复了一遍。

“短?”她的语调表现出一种被激怒的质疑,“短?你这个疯子!”她把脖子伸长又缩回,以向自己证明它像爬行动物一样可以弯曲。“你说我的脖子短?”

“是我见过的最短的脖子之一。”

泪水在最近几周内第一次从格洛莉亚的眼眶内涌了出来,她看他的样子显出一种真正的痛苦。

“哦,安东尼——”

“我的上帝啊,格洛莉亚!”他有点手足无措地走近她,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肘,“别哭啊,求你了!你难道听不出来我是在开玩笑吗?格洛莉亚,看着我!怎么啦,我最亲爱的,你的脖子是我见到过最长的,一点不骗你。”

她终于破涕为笑了。

“嗯——你不应该说那样的话嘛。我们还是来说孩—孩子吧。”

安东尼在地板上踱着步,再开口的时候像是在为辩论进行排练一样。

“简单点说吧,我们可以要两个孩子,两个具有显著特征而又符合逻辑的孩子,长得截然不同。有一个孩子集中了我们两人的优点。你的身材,我的眼睛,我的思想,你的智慧——而另外一个则集中了我们的缺点——我的身材,你的脾气,还有我的优柔寡断。”

“我喜欢第二个孩子。”她说。

“我真正想要的,”安东尼继续道,“是两组三胞胎,其间相隔一年,然后用这六个男孩来做实验,看看——”

“你要我命啊,”她插嘴道。

“——我要让他们各自在一个不同的国家,按一套不同的体系来教育他们,然后等他们满二十三岁的时候再把他们叫到一起来,看看他们长成了什么样子。”

“让他们都长我的脖子吧。”格洛莉亚建议道。

一章之尾声

汽车终于修好了,它不仅重新操起了在两人之间制造不和的旧业,而且干得益发变本加厉起来。究竟该让谁来开车呢?格洛莉亚究竟该开得多快呢?这两个问题以及由此引起的永远也吵不完的架贯穿了此后的日子。他们开着车逛了大路沿线的市镇,拉伊镇、波特切斯特镇和格林威治,还拜访了十几个朋友,主要都是格洛莉亚的,这些人似乎都处于生养孩子的不同阶段,因此在这一方面,就和其他方面一样,令格洛莉亚感到厌倦,甚至达到了心烦意乱的地步。每次拜访之后的一个小时她都会烦躁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而且往往会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安东尼的头上。

“我讨厌女人,”她带着相对温和的脾气喊道,“跟这些人到底有什么好说的——除了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以外?我已经对超过一打的婴儿表示过强烈的喜爱了,再看到小宝宝我都想吐了。所有这些女孩子都是一个德性,如果她们的老公有点魅力的话,她们就开始吃醋,对老公疑神疑鬼;如果他们没有魅力的话,她们就开始对他们感到厌倦。”

“你难道再也不想见任何女人了吗?”

“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有觉得她们干净过——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只有很少数几个人是例外。康斯坦丝·肖——你认识的,就是上星期二来看过我们的那个梅里安太太——她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她个子那么高,长得既清新又高贵。”

“我不喜欢女人长那么高。”

虽然他们到不同的乡村俱乐部参加了几次餐会加舞会,他们还是认定,秋季对他们来说已经行将结束,不大再适合任何程度的“出去”了,尽管他们很想多开展点社交。他讨厌打高尔夫,而格洛莉亚喜欢的程度也只是一般。有一天晚上,在一个社交聚会上,格洛莉亚突然受到了几个大学生的追捧。她很高兴,因为安东尼颇为她的美貌而感到得意,但她同时也注意到,当晚的女主人,一个叫做格兰比太太的,却对自己的丈夫,安东尼的同学亚历克·格兰比,也兴冲冲地混在大学生中间围着格洛莉亚转而多少感到了不安。格兰比夫妇自此以后再也没有打来电话过,格洛莉亚虽然只是付诸一笑,但心中却颇感恼火。

“你明白吗,”她对安东尼解释道,“如果我没有结婚的话她是不会担心的——但她过去肯定没少看电影,所以她把我给想象成了吸血鬼。本来只要稍微花点力气也能让她们放心,可问题是我就不愿意花这点力气……那些可爱的大一小男生一个劲儿朝我挤眉弄眼,说的那些恭维话简直愚不可及!我已经长大了,安东尼。”

玛丽埃塔镇本身并不能提供多少社交生活。围绕小镇的六块庄园构成了一个六边形,但这些庄园属于一些老人,人们只有在他们坐着豪华汽车前往火车站时才能看到他们。他们头发斑白,身形硕大,懒洋洋地坐在后排座上,有时他们的妻子会陪着他们一起上车站,她们与丈夫一样年老,个头是她们丈夫的两倍。镇上的人属于特别无趣的那种——未婚女性占了绝大多数——社交范围仅限于学校节庆,心灵贫瘠得就像镇上三所令人生畏的白色教堂。他们唯一与之有亲密接触的当地人是一个臀部丰硕、肩膀宽阔的瑞典姑娘,她每天都来帮他们干家务。她沉默寡言,手脚麻利,格洛莉亚自从发现她在厨房的料理台边抱头痛哭之后莫名其妙地怕了她,再也不敢抱怨她做的饭难吃了。问她为什么伤心,她死活不肯说,于是只好把她留着。

格洛莉亚对预兆的强烈爱好和她身上间或发作的朦胧的超自然力,对于安东尼来说是个惊讶的发现。或许是出于某种情结,这种情结在她早年与她那笃信比尔非教的母亲共同生活时遭到了恰当的与科学的禁止,又或许是某种得自遗传的超级敏感,使她特别容易受到超自然现象的感应,总之,她一点儿都不相信人为的动机,而愿意相信任何据传是由被埋葬之人的奇异巡行而导致的异常事件。在刮风的夜里,老房子会发出绝望的吱吱嘎嘎的声响,在安东尼听来,那是手里端着左轮手枪的破门盗贼,而在格洛莉亚听来,这是已经死去的历代幽灵所营造的邪恶而又令人不安的氛围,是他们正在古老而又浪漫的壁炉前,想要赎他们那根本无法救赎的罪愆。一天晚上,因为楼下突然传来两下“砰砰”的响声,安东尼满怀恐惧地下去察看但什么都没有发现,两个人就不敢睡了,相互考问着有关世界历史的问题,一直撑到天快破晓。

十月份的时候,缪丽尔来做了两周的客。格洛莉亚和她打了长途电话,凯恩小姐在通话结束时用她那典型的长腔答应道:“好——嘞,我非常愿意上你家来做客!”她到的时候,胳膊下面夹了十几张流行歌曲的唱片。

“在这种乡下地方,你们应该要有一台唱机,”她说,“有一台小小的维克牌就够了——花不了多少钱。那样,在你感到孤单的时候,就可以在家里听卡鲁索[305]或者阿尔·乔尔森[306]了。”

她对安东尼说“他是她认识的第一个有头脑的男人,而她对浅薄的人已经厌倦了”,这话让安东尼听了紧张得有点心不在焉。他很怀疑有人会爱上这样的女人,不过他也可以想象得到,如果用一种充满激情的眼光猛一下看去的话,就连她这样的女人也有可能显得温柔,大有得到爱情的希望。

不过格洛莉亚因为正要刻意表现她对安东尼的爱,所以反倒为这话而感到得意。

最后迪克·卡拉梅尔也来了,在此度过了一个文学的周末。他滔滔不绝地讲得得意,格洛莉亚只觉得苦不堪言。在他逗留期间,常常是格洛莉亚早已经在楼上孩子般地熟睡了,他和安东尼兀自在楼下聊他自己聊个没完。

“这事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是指这种成功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迪克说,“在我这本长篇问世前,我一直想卖掉几个短篇,可都没有成功。然后,等我的长篇出来以后,我把三个短篇稍加润色,以前给我退过稿的一家杂志就把它们都给收下了。自那以后,我已经发了很多短篇了。我那本长篇的钱,出版商直到今年冬天才给我。”

“可别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啊。”

“你是说我会写出垃圾来吗?”他想了想,“如果你是指故意往作品里注水,写点无聊玩意儿的话,那么我没有。不过我觉得我的确写得不那么当心了。我写得当然比过去快得多了,写的时候也不像以往那么费心斟酌。也许这是因为我现在没人可以聊了,你结了婚,莫瑞也跑到费城去了。没有过去那种冲动和野心了。有点成名太早、后劲不足的意思。”

“你没有感到担心吗?”

“担心得要命呢。我得了一种怪毛病,我管它叫句子紧张症,这一定就和雄鹿紧张症[307]是一样的——这是一种强烈的文学自我意识,每当我要强迫自己写的时候就会犯。不过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我担心自己写不出来的时候,而是我怀疑自己写的东西是否有价值的时候——我是说我吃不准自己是不是一个享受了盛名的小丑。”

“我很喜欢听你那样说话,”安东尼说话中又恢复了一点往日那种倨傲的态度,“我就是怕你因为自己的作品而丧失自知之明。看看你作的那些狗屁访谈——”

迪克摆出了痛苦的表情,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天哪!别提了。这篇访谈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写的——一位对我崇拜有加的女士写的。她一个劲儿地跟我说我的作品很‘有力’,我被她灌了迷汤,就发表了很多奇怪的主张。不过有些说得还可以,你不认为吗?”

“嗯,那句话说得还不错,就是一个有智慧的作家写作的对象是他同时代的青年,下一代的批评家,和再以后的学校老师。”

“噢,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迪克·卡拉梅尔的脸上放出了一点微弱的光彩,“错就错在我把它说出了口。”

十一月的时候他们搬回了安东尼的公寓。搬回来之后,他们得意洋洋地出去看了耶鲁对哈佛和哈佛对普林斯顿的橄榄球比赛,去圣尼古拉斯溜冰场溜了冰,看遍了当时剧院里上演的剧目,还参加了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从小型的、风格保守的舞会,到格洛莉亚喜欢的那种大活动,这些活动在为数不多的几所大宅中举行,仆人们戴着扑了粉的假发,在气势迫人的大管家的指令下,摆出一副值得称道的英国腔调,人前人后地跑个不停。他们原本的打算是一过年就到国外去,或者至少也是等战争一结束就出去。安东尼真的完成了一篇切斯特顿式的关于十二世纪的论文,作为他计划要写的书的序言部分,而格洛莉亚则对有关俄罗斯紫貂皮大衣的问题作了一些彻底的研究——事实上那年冬天的来势并不凶猛。就在此时,也就是十二月中旬的时候,比尔非教的造物主突然决定,吉尔伯特太太的灵魂在她目前这个肉身里寄寓的时限该到头了,于是安东尼只好带着痛苦得有点歇斯底里的格洛莉亚出发去堪萨斯城。在那里,他们按照人类的传统,以撼人心魄的方式向死者表示了极大的敬意。

吉尔伯特先生,在他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变成了一个真正可怜的人。他原本已经摧毁了那个女人,使她服侍着自己的身体,屈从于自己的灵魂,可她竟那么讽刺地弃他而去了——就在他已经毋须再忍受她多久的时候。他再也不能那么心满意足地故意让一个人的灵魂感到厌倦,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第二节 研讨会

格洛莉亚把安东尼的心智哄得睡着了。她这个看似最睿智、最优秀的女人,像一道鲜艳的窗帘垂落在他的门户上,挡住了太阳的光芒。在婚后最初的几年里,他的看法毫无例外地都打上了格洛莉亚的印记,他总是透过那道窗帘的图案看到太阳的。

第二年的夏天他们重又回到了玛丽埃塔镇,因为他们感到了一丝无精打采。在整个金色的、让人萎靡不振的春季里,他们到处游逛,焦虑而又惰怠地挥霍着时光。他们沿着加州海岸旅行,时不时地参加一些派对,从帕萨迪纳来到科罗纳多,又从科罗纳多来到圣巴巴拉,旅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目的,除了格洛莉亚想要随着不同的音乐跳舞,或者在大海不断变换的色彩中捕捉一些细小的差异。他们来到了一些崛起于太平洋中的蛮荒小岛上,岛上的旅馆盖得同样野蛮粗暴。到了喝午茶的时候,人们可以昏昏沉沉地逛进一个懒洋洋的柳藤制品集市,这里因为那些来自于南汉普顿、莱克福里斯特、纽波特和棕榈海滩的穿马球服的观光客而增色不少。波浪在最平静的海湾里前仆后继,溅起水花,泛着亮光,他们便也加入这一伙儿、那一伙儿,随着他们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一直唠唠叨叨地谈论着在下一个苍翠蓊郁、硕果累累的山谷中等待着他们的莫须有的奇异欢乐。

这就是一个健康而又有闲的阶级——是所有人中最出色的一群,却不是令人厌恶的大学生——他们似乎永远都可以排在“坡斯廉”[308]和“骷髅会”[309]的候选名单上,但他们所属的这个群体要比这两个俱乐部更超凡脱俗,并且无限地延伸进了更广阔的世界里。这个群体中的女人拥有高于平均水平的美貌,虽爱好运动,却又不失娇美,身上有点傻气,这有点像女主人;但又妩媚而极其爱打扮,这倒又像客人。在芬芳的茶会时间里,她们安详而又优雅地跳着自己挑选的舞步,这些动作在她们做来是那么尊贵得体,而在全国的其他地方,那些普通职员和歌舞团女孩子们对此的模仿则滑稽得有点可怕。本来舞蹈这门艺术并不为人热衷,且名声也不是太好,美国人竟然在这方面毫无疑问地处于了出类拔萃的地位,这实在让人觉得有点讽刺。

在度过了这个浪花四溅、舞姿翩跹的奢华之春后,安东尼和格洛莉亚发现他们花钱花得太厉害了,因此必须要退隐一段时间。于是他们跟人说,安东尼还有“工作”要做。几乎是稀里糊涂地,他们就已经回到了那栋灰色的房子里,却明显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以前在那里睡过觉的仿佛是另一对恋人,隔着楼梯栏杆唤来唤去的仿佛是别人的名字,而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望着灰绿色的田野和更远处那黑黢黢的大片树林的,仿佛也已经是别的一对夫妻了。

就是那同一个安东尼,现在变得更加焦躁不安,变得只有几杯酒下肚才能稍稍加快一些生活的步调,变得有那么一点点,几乎是不易察觉地,对格洛莉亚失去兴趣了。但格洛莉亚呢——她到八月就满二十四岁了,她对此很是恐慌,这种恐慌在别人看来颇有点动人之处,于她自己则是实实在在的。再有六年就到三十啦!如果她不是这么爱着安东尼的话,她这种对时间流逝的恐慌就会表现为重新对其他男人感兴趣,就会从那些在光鲜的餐桌上低眉偷瞥她的潜在情人们身上刻意去萃取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浪漫。有一天她对安东尼说:

“我感到,如果我想要得到任何东西的话,我就会去得到它。我有生以来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在我要了你之后,居然发现再也没有地方给任何别的欲望了。”

他们当时正经过炎热而又了无生气的印第安纳在向东旅行,她从一本喜爱的电影画报中抬起头来,发现一场随便的谈话业已变得严肃起来。

安东尼皱着眉头看着车窗外面。当铁轨与一条乡间道路相交时,一个坐在自家马车上的庄稼汉兀然出现在眼前。乍看上去,这和他们之前十几次经过时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只见他嘴里嚼着一根草秆静静地坐着,给人一种不好的象征意义。安东尼朝着格洛莉亚转过头来,眉头锁得更紧了。

“你这话让我听了不舒服,”他没有顺着格洛莉亚的意思说话,“在某些转瞬之间我也会想象需要另一个女人,但我不会想象去得到她。”

“可我说的不是那种感觉,安东尼。我不会去竭力抵抗想要得到什么东西的念头。我的解决之道不是去得到它们——我想要的只有你一个。”

“不过我一想到万一你碰巧对某人动了心——”

“噢,别傻了!”她大声说道,“这种事可不能说着玩儿,我连想都没想过。”

此言一出,话头顿时打住。安东尼对她一如既往的欣赏使得她在有他陪伴时总能得到更多的快乐。她毫无疑问地喜欢着他——她爱他,所以这一年的夏天是以与之前的那一个很相似的方式开始的。

不过在他们的家里却发生了一项很重大的变化。那位冰冷心肠的斯堪的纳维亚姑娘,她做的朴素的饭菜以及她伺候进餐时那副带着嘲讽的样子每每使格洛莉亚感到不快,现在她走了,换了一位手脚特别麻利的日本人,名字叫做塔纳拉哈卡[310]。虽然他的名字念起来很麻烦,但他说他会留意任何对他的召唤,只要里面包含有“塔纳”这两个音节就行。

即便对于日本人来说,塔纳的身量也是非常小的,而且作为一个世俗的人,他对自我的体认几近天真。在一家名为“R·具技茂人木日本忠信介绍所”把他介绍来的当天,他把安东尼叫进自己的房间去看他箱子里的宝贝。这其中包括他收集的许多日本明信片,他一拿出来就滔滔不绝地对他的雇主介绍了起来,一张都不错过,一讲就讲了很长时间。这其中大约有五六张具有色情的意蕴,而且显然是源自美国的,尽管制造者很谦虚地隐去了他们的名字和邮寄时供填写的栏目[311]。接着,他又拿出了一些他自己的手工制品——一条美国式的内裤,这是他给自己做的,还有两套结实的丝质内衣。他还很不见外地把他收藏这些内衣裤的目的告诉了安东尼。下一件展品是一幅相当不错的亚伯拉罕·林肯的蚀刻版画的模仿之作,在林肯的脸上他很明显地加入了日本人的特征。最后展示的是一根笛子,这是他亲手做的,但已经坏了:据说他马上就会动手把它修好的。

在这些安东尼猜想一定在日本人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客套过后,塔纳用他结结巴巴的蹩脚英语发表了一篇长篇演讲,题目是关于主人和仆人之间的关系。安东尼听了半天,大致听出来他以前在大户人家的宅子里干过,但老是要和别的仆人发生争吵,因为他们为人不诚实。两个人就“诚实”一词搞了老半天,弄得互相都有点不开心,因为安东尼认准了塔纳在说的是“大黄蜂”[312],甚至为了让他弄明白还学着黄蜂的样子嗡嗡叫,挥舞双臂模仿黄蜂拍翅膀的样子。

经过了整整三刻钟,并在获得了诚挚的保证之后,安东尼方才得以脱身。塔纳向他保证一定要再跟他好好聊聊“在我们国家我们是怎么做的”。

这便是塔纳在灰色房子里滔滔不绝的首演——而且他后来真的实践了他的承诺。尽管他做事尽心尽力,为人诚实可靠,但他毫无疑问是个啰嗦得让人头大的家伙。他似乎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有时候只见他讲完一段又是一段,连他自己那双小小的褐色眼睛里都流露出近似于痛苦的眼光。

星期天和星期一的下午他会看报纸上的漫画。有一套里面有一位滑稽日本管家的系列漫画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快乐,虽然他说该主人公长的其实是一张美国人的脸,可在安东尼看来这明显是一个东方人。塔纳在看漫画的时候会遇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当他在安东尼的帮助下拼读出了最后三格漫画上的字句,然后再带着研读康德的三大批判[313]的劲头儿领会了内容之后,他早就已经忘记了最前面几幅漫画讲的是什么了。

六月中旬的时候,安东尼和格洛莉亚以“约会”的形式庆祝了他们的结婚一周年。安东尼敲了敲门,她跑来开门让他进来。然后他们一起坐到沙发上,一一叫着他们给对方取过的昵称,爱火从这些经年的旧名字中又重燃了起来。不过这场“约会”并没有跟着煞风景的互道晚安,却也失去了遗憾的甘美。

到了六月下旬,惊恐向格洛莉亚投出了不怀好意的一瞥,对她那亮丽的灵魂进行了打击与恐吓,令其倒退了足有半个时代。然后,渐渐地,惊恐消退了,退回到它所来自的那无法穿透的黑暗中——然而却无情地把那灵魂中仅有的一点点青春给带走了。

惊恐是向来很懂得营造戏剧性的,所以它把事件发生的地点选择在了波特切斯特附近一个破败小村庄的一个小火车站上。火车的站台像一片大草原那样,终日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灰雾蒙蒙的黄色阳光之下,也暴露在最令人可憎的乡巴佬偶尔投来的目光中。那些乡巴佬住在大城市附近,没把大城市的举止做派学来,反倒把那些浅薄的小聪明学了个十成十。他们眼睛红红的,人总是跟稻草人一样无精打采。当时就有十几个这号乡巴佬目睹了事件的发生。事情发生后迷迷糊糊地经过了他们乱作一团而又难以理解的头脑,变成了一个最可笑的粗俗笑话,又是最微妙的一件“丑事”。在这件事情于站台上发生的那一刻,一抹亮丽便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安东尼和埃里克·梅里安一起,对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坐了一下午,而格洛莉亚和康斯坦丝·梅里安则在海滩俱乐部游泳、晒太阳。晒太阳是在一把有条纹的太阳伞下进行的,格洛莉亚惬意地摊开四肢,躺在柔软而又热热的沙子上,大腿则不可避免地暴露在阳光下。后来他们四个又聚到一起玩耍,吃些可有可无的三明治。然后格洛莉亚站起身来,用她的太阳伞拍了拍安东尼的膝盖来引起他的注意。

“我们得走了,亲爱的。”

“现在?”他有点不情愿地望着她。在那一刻,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事情比懒洋洋地坐在荫凉的门廊上喝喝醇香的威士忌更重要,更何况他的东道主正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某场已被人忘却的政治选举的花絮。

“我们真的得走了,”格洛莉亚重复道,“我们可以搭出租车到火车站去……快走吧,安东尼!”她用比刚才略微专横了一点的语调命令道。

“可你看——”梅里安侃在兴头上的大山被打断,自然要表示一下反对,他挑衅般地往他的客人的杯子里倒了一满杯,如果慢慢啜饮的话够喝上十分钟的。不过格洛莉亚略带气恼地又喊了一声“我们真的必须走了!”安东尼只好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朝着女主人优雅地鞠了一躬。

“看来我们是‘必须’走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感觉自己很没面子。

一分钟以后他跟着格洛莉亚走在了花园里的小径上,两边是高高的玫瑰花丛,格洛莉亚的太阳伞轻拂着在六月长得正繁盛的玫瑰叶子。真是太不为别人考虑了,安东尼在他们来到大路上的时候心中想道。他觉得格洛莉亚不应该打断如此纯洁而又无害的享乐,这让他的纯真感到很受伤。威士忌不仅平息了他脑子里的躁动,也让那些东西变得清晰起来。他突然想起,类似这样的态度,她以前也有过几次。以前难道不也是只要她用太阳伞轻轻一碰,或是用眼神轻轻一瞟,他就只好从快乐时光中抽身而退?不情愿的感觉在他身上渐渐幻作了一股怨气,像一个大泡泡一样在他体内升腾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倔强地抑制着想要说她几句的冲动。在酒馆门前他们找到了一辆出租车,上车以后默默地朝着车站驶去……

这时安东尼知道他想要什么了——那就是向这个冷漠而又无动于衷的女孩子表明自己的主张,以英勇慷慨的举动来赢得那似乎令他无比向往的控制权。

“我们到巴恩斯夫妇家去坐一下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有朝她看,“我这会儿不想回家去。”

——巴恩斯太太没结婚的时候叫蕾切尔·杰里尔,她在离雷德盖特镇几英里远的地方有一处夏季度假屋。

“我们前天刚去过。”她简短地回答道。

“我肯定他们会很高兴见到我们的。”他觉得这话的语气不够强硬,便倔强地挺起身子补充道,“我想要见见巴恩斯夫妇。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家去。”

“是吗?我也一点儿都不想到巴恩斯家去。”

他们突然间都瞪着对方。

“怎么啦?安东尼,”她气呼呼地说道,“现在可是星期天的晚上,他们很有可能请了客人来吃晚饭。我们为什么要这个时候跑去——”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待在梅里安家呢?”他突然发作了,“为什么要在玩儿得正高兴的时候回家去呢?他们不是邀请我们吃晚饭了吗?”

“他们只是嘴上客气罢了。给我钱,我去买火车票。”

“我才不给呢!要我这会儿去坐热得要命的火车,我一点儿兴致都没有!”

格洛莉亚在站台上跺了一下脚。

“安东尼,你现在的表现简直像喝醉了一样!”

“恰恰相反,我清醒着呢!”

但他的声音到了最后变得有点嘶哑,于是她很肯定地知道这不是真的。

“如果你没喝醉的话,你会给我钱去买票的。”

不过这会儿再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话已经有点太晚了。他的脑子里已经只有一个想法了——格洛莉亚真是自私,她总是那么自私,而且还会一直这么自私下去,除非就在这里,就在此时,向她表明自己是她的主人。这次的事情跟以往历次都一模一样,她仅仅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就剥夺了他的快乐。他的决心变得坚定起来,很快就接近于模糊而又阴沉的恨意了。

“我不坐火车,”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着,“我们去巴恩斯夫妇家。”

“我不去!”她叫道,“你要是去的话我就一个人回家。”

“那就请便吧。”

她一句话不说就朝着售票处走去,这时他才想起她身上是带了些钱的。这样的局面可不是他想要的胜利,不是他必须获得的那种胜利。他从身后追上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臂。

“听着!”他咕哝道,“你不能一个人走!”

“我当然可以——你要干什么,安东尼!”她一边说一边竭力要挣脱,而他却把她抓得更紧了。

他眯起眼睛,狠狠地盯着她。

“放手!”她喊叫中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你要是还要体面的话就给我放手。”

“为什么?”他其实知道为什么。但他脑子有点混乱,自信心也不太强,纯粹出于骄傲才拉着她不肯放手。

“我要回家,你明白吗?可你不让我走!”

“不,我就不让你走。”

她的眼睛里已经怒火熊熊了。

“你想要在这里出洋相吗?”

“我说了你不准走!你一直都是这么自私,我受够了!”

“我只想要回家去。”两滴愤怒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涌了出来。

“这次你得照我说的去做。”

她慢慢地挺直了身子:她的头朝后仰着,摆出了无限鄙视的姿势。

“我恨你!”这低声的三个字就像毒液那般从她紧闭的牙关中迸出,“哦,放开我!哦,我恨你!”她试图猛地挣脱,而他一把又抓住了她的另一条胳膊。“我恨你!我恨你!”

面对格洛莉亚的狂怒,安东尼重新又变得犹疑了,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太远,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似乎总是在屈服,她甚至在内心里已经因此而鄙视他了。啊,她或许现在是在恨他,但以后她会为他的统治力而仰慕他的。

渐渐驶来的火车拉响了警告的汽笛。它像通俗情节剧中常见的那样,沿着闪光的蓝色铁轨滚滚而来。格洛莉亚拼命地拉拽着,想要挣脱,那些比《创世记》还要古老的话语顿时脱口而出。

“噢,你这个畜生!”她呜咽着说道,“噢,你这个畜生!噢,我恨你!噢,你这个畜生!噢——”

在车站的月台上,其他有可能是乘客的人已经开始转身朝这边看来了。火车行驶的声响已依稀可闻,渐渐变成了刺耳的喧哗。格洛莉亚使出了加倍的力道,接着又完全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浑身抖个不停,望着自己无助地遭受羞辱,眼睛里喷射着怒火。这时,火车咆哮着在雷鸣般的声响中驶进了车站。

从蒸汽的洪流之下和尖利的煞车声中,传来了她那低沉的声音:

“噢,只要这里有一个男人,你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你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胆小鬼,噢,你这个胆小鬼!”

安东尼一言不发,他自己也在颤抖个不停,手兀自紧紧地抓着她,这时注意到了许多脸,几十张脸,好奇地一动不动,像梦的影子一样,正在注视着他。然后随着一阵铃声,如同身体的疼痛般冒出了一股金属碰撞的巨响,一股股烟柱喷向空中,速度越来越快,在一阵短暂的骚动和灰色气流的迷雾之后,那一行脸庞动了起来,越跑越远,变得模糊起来——直到突然之间,只剩下向东斜掠过铁轨的阳光和渐渐减弱的声响。那声音听在耳朵里,让人觉得火车仿佛是用马口铁的雷声做的。他放开了她的手臂。他赢了。

现在,如果他想的话,可以放声大笑。考验已经结束了,他用暴力支撑住了自己的意志。就让仁慈跟在胜利后面姗姗而来吧。

“我们在这里租辆车,然后开回玛丽埃塔去吧。”他的语气中已然有了一丝细微的谨慎。

作为回答,格洛莉亚用双手一把抓过他的手来,举到自己的嘴边,然后朝着他的大拇指大口咬去。他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直到看见鲜血涌了出来,才心不在焉地掏出手帕包住伤口。这也是他设想中的胜利的一个部分——失败应当受到这般憎恶,这是不可避免的——而像这样的程度是根本不值得关注的。

她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几乎没有什么眼泪,却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痛苦。

“我不走!我不走!你——不能——强迫——我——走!如果我对你有过任何一点爱,和任何一点尊重的话,你已经——你已经把它们给杀死了。所有剩下的东西也都将在我离开这个地方之前死去。哦,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会对我动手——”

“跟我一起走,”他粗鲁地说道,“别逼我扛着你走。”

他转过身去,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了去玛丽埃塔。司机下了车,把车门敞着。安东尼脸朝着妻子,从牙缝里说道:“你上车吗?——还是要让我把你给塞进去?”

随着一声不太响亮但却饱蕴着无限痛苦和绝望的哭喊,格洛莉亚放弃了抵抗,走进了汽车。

漫长的一路之上,暮色越来越浓,格洛莉亚在她那半边座位上蜷作一团,间或有几声干枯而又孤单的抽泣打破她营造出的沉默。安东尼凝视着窗外,他的脑子木然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那慢慢变化着的意义。有些东西不太对劲——格洛莉亚最后的那声哭喊给他一种遗言的感觉,在他心中撩起一种味道很不对头的忧虑。他肯定是对的——不过她现在看上去是那么可怜的一个小东西,垂头丧气,完全被挫败了,她所受到的羞辱大大超过了她能承受的范围。她上装的袖子已经扯破了,太阳伞也不见了,掉在了站台上。他记得她穿的是一套新衣服,当天早上他们出门的时候她还对这套衣服感到非常得意……他不禁又想不知道有没有他们认识的人看见了刚才那一幕。她刚才喊的那句话也时时萦回在他的脑际:

“所有剩下的东西也都将死去——”

这句话让他的心乱了起来,感到越来越担忧了。这话与此刻缩在角落里的格洛莉亚很是相称——她不再是骄傲的格洛莉亚了,不再是任何他所熟知的格洛莉亚了。他问自己这一切是否可能。他尽管不相信她会不再爱他了——这当然是不堪设想的——但如果格洛莉亚失去了她的傲慢、她的独立、她那处女般的自信和勇气,她是否依然还是他引以为豪的那个姑娘,那个闪耀着光芒的女人,那个因为耀武扬威而又妙不可言地保持着自我而显得珍贵、显得妩媚的女人呢,这实在殊堪怀疑。

即便到了这会儿他还是醉得很厉害,醉得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醉了。等他们回到灰色房子的时候,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头脑依然无助而又忧郁地与他刚刚做过的事情搏斗着。就这样,他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时间已经过了一点,大厅里显得出奇的安静。这时,大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的格洛莉亚穿过大厅,推开了他的卧室门。他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开窗,所以房间里弥漫着已不新鲜的威士忌的味道。她在他的床边站了一会儿,那件有点男孩子气的丝质睡衣裹着一个苗条而又优雅的身影——片刻之后她义无反顾地跃到了他的身上,用疯狂的拥抱把他弄得迷迷瞪瞪地苏醒过来,温暖的眼泪一颗颗洒落在了他的咽喉上。

“哦,安东尼!”她激动地喊着,“哦,我亲爱的,你真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啊!”

然而到了早晨的时候,他早早地就进了她的房间,跪倒在她的床边,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仿佛破碎的是他的心。

“昨天晚上,”她一边用手指摩挲着他的头发,一边严肃地说道,“我觉得我身上你爱的那部分,值得你去了解的那部分,所有的荣誉和火焰,都已经消失了。我知道在我身上留下的部分也还是会永远爱着你,但再也不会和过去一样了。”

不过即便是在那时,她也还是很清楚,她早晚会把此事忘却的。她知道生活改变人很少是通过打击,却几乎总是通过磨蚀。自那个早上以后,这一事件再也没有被提起过,它所造成的伤口随着安东尼手指的愈合而愈合了——如果在这一事件中有谁胜利的话,这胜利不属于他们俩,而属于某种凌驾于他们之上的黑暗力量,它对一切都了然于心,因而总是稳操胜券。

一个具有尼采哲学特色的事件

格洛莉亚的独立如同所有真诚而又深刻的品质那般,在刚开始的时候她自己是没有意识的。不过在安东尼发现了这一品质并为之而迷恋,从而引起了她自己的注意之后,它便如同一部正规的法典那样得到了刻意的执行。从她的言谈中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印象,即她所有的精力与活力,都是在强烈地确认着这样一个否定性的原则:永远不要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对任何事或任何人都不在乎,”她说,“除了对我自己,还有和我不可分的安东尼。这就是我生活的准则。即便生活不是如此,我也要坚持照此行事。如果对他们没好处的话,别人是不会为我做任何事情的,因此我也不会为别人付出多少。”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正站在玛丽埃塔镇最正派优雅的女士家的门廊上。当她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她发出一声奇怪的低声叫喊,然后便一头昏倒在了门廊的地板上。

那位女士把她弄醒了过来,然后用自己的车把她送回了家。值得尊敬的格洛莉亚忽然想到,自己有可能已经怀孕了。

她躺在楼下的长沙发上。窗外,白昼正在温暖地消逝着,一边还轻抚着门廊的柱梁上那迟开的玫瑰。

“我脑子里想的永远都是爱你,”她哭着说道,“我珍惜自己的身体是因为你觉得它美丽。难道你要让我的身体——它也是属于你的——变得丑陋走形吗?这种事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哦,安东尼,我怕的不是痛。”

他拼命地劝慰着她——不过没用。她又继续说道:

“生了孩子的话,我也许就会变得臀部宽大,面色苍白,身上那股新鲜的活力会离我而去,头发也不再有光泽了。”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踱着步,开口问道:“肯定是这样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一直都讨厌妇产科医院,或者任何这类名字的地方。我觉得我将来会要孩子的,不过不是现在。”

“好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老躺在那儿了,你都快散架了。”

她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从充盈于室的暮色中,她撷取了一片仁慈的沉默。“把灯打开吧,”她过了一会儿之后请求道,“最近感觉白天好短啊——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六月的白天似乎要比现在长得多。”

电灯啪地打开了,门窗背后如同落下了最柔软的蓝丝绸帷帘。

她的苍白,她的行动不便,现在已经不带任何悲苦了,当然也不带欢欣,不过这样反倒惹起了他的同情。

“你想要我把它生下来吗?”她无精打采地问道。

“我无所谓。也就是说,我对这个问题持中性态度。如果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也许会高兴的。如果你不生——嗯,这也完全可以。”

“我希望你能拿定主意,要么这样,要么那样。”

“那你自己倒也拿个主意呀。”

她轻蔑地看着他,不屑作答。

“你大概还觉得自己是从世界上所有的女性中经过千挑万选,来承受这一至高无上的侮辱的吧。”

“我要真这么想又怎么样!”她气愤地吼道,“这事儿对她们来说不算是侮辱,反倒是她们活着的一个借口。她们就是因为此事而有价值的。可对我来说,这的确是一种侮辱。”

“听好了,格洛莉亚,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我都支持你,可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对这件事能不能别想得这么狭隘。”

“哦,别对我这么大叫大嚷的!”她呜咽道。

他们无言地对视了一眼,虽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却都饱含着压力。然后,安东尼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颓然地坐到了椅子里。

半个小时以后,她的声音从弥漫于屋中的令人紧张的寂静中响起,像一缕薰香一样飘荡于空中。

“明天我想开车去看看康斯坦丝·梅里安。”

“好的。我要到塔利顿去看一下爷爷。”

“——你知道的,”她又说道,“我其实不是怕——怕这个或怕世上任何一件事情。我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知道。”

“我知道。”他附和道。

讲求实际的男人

亚当·派奇最近每天都如饥似渴地收听关于战争的消息,他怀着虔诚的情感对德国人感到怒火中烧。他的墙头上用图钉钉满了地图,桌子上触手可及的地方堆着厚厚一摞地图册,另外还有“图片世界战争史”,各种印着官方解释的资料,还有战地记者与亲历过战争的士兵甲乙丙丁发表的各种“战争印象记”。好几次在安东尼来访的时候,他祖父的秘书爱德华·沙特尔沃斯会拿着一份号外走进来。此君以前非常善饮,在霍伯肯的派茨酒吧里曾享有“左右逢源的琴酒大夫”的美名,现在则整天脸上挂着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老头儿带着永不疲倦的怒气攻击每一份报纸,并撕下那些他认为有足够保存价值的文章,把它们塞进一堆已经堆得涨鼓鼓的文档中去。

“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啊?”他没有什么表情地问道,“什么也没干?嗯,和我想的一样。我一直想要开车过去看看你呢,都想了一个夏天了。”

“我一直在写作。你不记得我寄给你的那篇论文了吗——就是我去年冬天卖给《翡冷翠》杂志的那篇?”

“论文?你从来没给我寄来过任何论文。”

“不,我寄来过,我们还一起谈论过呢。”

亚当·派奇缓缓地摇了摇头。

“噢,没有。你从来没给我寄来过任何论文。你可能以为你寄了,可它从来没到过我这儿。”

“可你明明已经读过了,爷爷,”安东尼略有点气恼地坚持道,“你读过了,还发表了反对的意见。”

老人忽然想起来了,但他并没有形于言表,只是嘴角微微张开了一点,露出两排灰色的齿龈。他注视着安东尼,眼神中有些妒嫉,又有些苍老,他在犹豫是坦承自己的错误还是把它掩盖下来。

“这么说你是在写啦,”他很快地说道,“对了,你为什么不出国去写写那些德国佬呢?去写点真实的东西,写点正在发生的事情,写点人们看得懂的东西。”

“不是谁都能成为战地记者的,”安东尼对老头儿的建议不敢苟同,“你写出来的东西得有报纸肯要。我可没那份钱去当个自由职业的记者。”

“我会送你出国的,”老头儿出人意料地建议道,“你随便选一家报纸,我都能让你以特派记者的身份出去。”

安东尼一听这话,不由得有点畏缩——可几乎又在同时跳了起来。

“我……不知道……”

如果他答应的话,他就得离开格洛莉亚,她全部的生活都是围绕着他、紧裹着他的。他一走格洛莉亚就要有麻烦了。噢,这事儿根本行不通——可是且慢——他看见自己穿上了卡其布的军装,身子斜靠着,像所有战地记者那样,斜靠在一根粗大的木桩上,肩头挎着纸夹——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英国人。“我愿意考虑考虑,”他如实道出了心里话,“你真的是很为我着想,我会好好考虑一下,想好了就告诉你。”

在去纽约的路上他完全沉浸在对这件事的考虑当中。与所有深受强势而又心爱的女人控制的男人一样,他的脑海中也曾闪现过这样的图景,在那个世界中男人更加强硬,接受了战争更严酷的历练,脑子里时时在解决着抽象的思想问题。在那样一个世界中,格洛莉亚的双臂所给予的只应当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情妇的热烈拥抱,那样的女人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当他在格兰德中央车站登上开往玛丽埃塔的火车时,他被这些以前不曾出现过的幻象紧紧地包围着。车厢里很挤,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最后一个空位,然后又过了几分钟才得空瞥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男人。一瞥之下,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肉乎乎的嘴和鼻子,圆圆的下巴,眼袋松弛的小眼睛。他马上认了出来,这是约瑟夫·布洛克曼。

他们几乎同时欠身欲起,又同时感到了一点尴尬,就那样略带别扭地握了握手。然后,似乎是为了让事情有个像样的结尾,两人同时尴尬地笑了起来。

“嗯,”安东尼开了头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久没见啊。”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起来,于是赶忙补充道:“我不知道你也住到这边来了。”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布洛克曼已经高高兴兴地问道:

“你妻子怎么样了?……”

“她很好。你过得怎么样?”

“好极了。”他的语调把这个词的程度放大到了极致。

安东尼觉得,在过去的一年里,布洛克曼在自尊这一点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那种喝醉酒似的表情已经不见了,他的样子终于变得得体了。此外,他的打扮也不再过分考究了。他的领带原本滑稽而不得当,现在则换成了沉稳的暗色调图案。他的右手以前戴着两只粗重的戒指,现在什么饰品都没有了,甚至连指甲精心修剪过的痕迹也看不出来。

这种自尊也体现在他的性格上。他身上原本有一种长年旅行的成功人士最不好的气质,那就是刻意逢迎,其最低俗的形式便是在允许抽烟的卧铺车厢里说些下流的笑话,现在这种气质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不难想象,在听惯了人们对其财产的吹捧之词后,他对这一套已经变得淡然了;而在社交上屡屡碰壁之后,他又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但无论这种使他变得稳重而不是虚夸的东西是什么,安东尼都觉得自己在面对他时不再那么自然而然地拥有优越感了。

“你还记得卡拉梅尔吗,理查德·卡拉梅尔?我觉得你有天晚上应该碰到过他的。”

“我记得,他正在写一本书呢。”

“对,他把改编版权卖给电影公司了。然后电影公司找了个名叫乔丹的编剧来改编。迪克跟剪报社订了有关此片进展的剪报,他光火得不得了,因为有一半的影评人开口闭口说的都是‘威廉·乔丹那部很有力量的《恶魔恋人》。’他们对老迪克只字未提。人们看了还以为这部作品完全是由这个叫乔丹的家伙独立构思编写出来的呢。”

布洛克曼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大多数合约都会写明,原作者的名字会出现在所有的付费宣传中。卡拉梅尔还在写作吗?”

“嗯,在写,写得很用功。短篇小说。”

“啊,这就好,这就好……你经常坐这趟车吗?”

“大概一周一次吧。我们住在玛丽埃塔。”

“哦,是吗?太好了,太好了!我就住在考斯考波镇附近,最近刚在那儿买的房子。我们只隔了五英里啊。”

“那你一定得来看我们。”安东尼对自己的客气感到有点吃惊,“我敢肯定格洛莉亚见到老朋友会很高兴的。随便问个人就会知道我们住在哪里——我们在那儿已经住到第二年了。”

“谢谢。”这时,布洛克曼似乎要回报一下安东尼的客气,随口问道,“你祖父怎么样了?”

“他很好,我中午刚跟他一起吃的饭。”

“一个伟大的人物啊,”布洛克曼语调庄重地说道,“他是美国人的良好典范。”

冷淡的胜利

安东尼发现妻子正深深地陷在门廊上的一张吊床里,非常性感地喝着柠檬汁,吃着番茄三明治,一边显然是颇有兴致地与塔纳谈论着他那些十分搞脑子的话题之一。

“在我的国家里,”安东尼听见了他那一成不变的开场白,“所有时候——人们——吃米——因为没有别的。不能吃没有的东西。”要不是他的国籍明显得要命,人们真会以为他对自己祖国的知识是从美国小学的地理课本上得来的呢。

安东尼打断了东方人的话头,把他打发进厨房,然后转过身来,一脸怀疑地看着格洛莉亚。

“没事儿,”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说道,“我吃惊的程度比你还厉害呢。”

“你觉得他没问题?”

“一点儿都没问题!有才见鬼呢!”

他们又高兴了起来,恢复到了原来那种没心没肺的欢乐状态。这时他跟她提起了他获得的出国机会,他觉得要拒绝这样一个机会几乎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你怎么想?跟我说实话。”

“怎么啦,安东尼!”她的眼睛因吃惊而瞪得滚圆,“你难道想去吗?不带着我?”

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然而他知道,他老婆的问题已经说出了口,他再摆出这副样子已经太迟了。她那甜蜜而又令人窒息的怀抱已经把他给缠绕住了,而早在一年多以前在广场旅馆的那个房间里,他就已经为所有今天这类事情作出了选择。如今的时代已经不是能做这种梦的时代了。

“格洛莉亚,”在突然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信口胡诌道,“我当然不会撇下你去。我只是在想你或许可以去做个护士什么的。”他没精打采地想着不知他的祖父会不会对此加以考虑。

当她展露笑容的时候,他再次意识到她是多么美丽。她是一个明艳动人的姑娘,有一种奇迹般的新鲜感和一双让人看了肃然起敬的眼睛。她以极其奢侈的热情认真考虑了他的建议,把它高高地擎起,仰望着,当它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个太阳,沐浴在它的光线之中。在她的脑海中,她拼凑起了一个绝妙的故事大纲,勾画着一场以军事冒险为主题的娱乐表演。

晚饭之后,因为对这个题目想得有点太多了,她不禁打起了哈欠。她不想说话了,只想看看《彭洛德》[314]系列漫画。她躺在长沙发上看着看着,到了半夜就睡着了。安东尼十分浪漫地把她抱到楼上,可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回顾着这一天的事,对她隐隐有些生气,隐隐有些不满。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在早餐时开口道,“我们结婚到现在已经一年了,日子一直过得心神不宁,连充分享受闲暇都没有做到。”

“对,你是该找点事做做了,”格洛莉亚承认道。她心情不错,正想说说话。类似这样的谈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因为每次谈着谈着都是安东尼成了主角,所以她越来越躲着这样的谈话了。

“倒不是我对没工作这件事有什么道德上的愧疚,”他继续道,“可爷爷既有可能明天就死,也有可能再活上十年。而我们现在的开销是超过进项的,与这样的进项相配套的应该是一辆农夫的汽车和寥寥几件衣服。我们同时保留着一套一年只住三个月的公寓和一套远得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陈旧的小房子。我们常常感到无聊,可又不想费心去结识谁,除了那些整个夏天都穿着运动装在加州转来转去,一门心思等着家族里有人去世的家伙。”

“喝!你变得倒是厉害啊!”格洛莉亚讽刺道,“以前不是你跟我说,你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美国人不能优雅地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得了,让这话见鬼去吧,那会儿我没结婚。我原先的头脑在高速运转,可现在它就像一个没办法咬合的齿轮一样了。事实上我觉得我要是没遇上你的话,是肯定能干成一些事情的。可你把闲暇变得如此诱人,让人无法自拔——”

“哦,全都是我的错啰——”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我现在已经二十七了,却还——”

“哼,”她气冲冲地打断道,“你这人真是没劲!照你的意思,倒好像是我在拖你的后腿咯!”

“我只是在就此事进行讨论,格洛莉亚。我难道连和你——”

“我应该想到,你会强大到能够解决——”

“——讨论讨论都不行——”

“——你自己的问题,而根本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了。你整天都在讲要出去工作的话。再多的钱我也随便都能用掉,可我什么也没有抱怨。反正不管你工不工作我都爱你。”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温柔,就像落在坚硬地面上的细雪。不过他们暂时还都听不进对方的话——都还只顾着把自己的态度表达得更准确、更完善。

“我还是干过——一些——工作的。”安东尼未加深思就说出口的这句话显然颇不明智。格洛莉亚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一半是觉得好笑,一半也有点挖苦。她讨厌他的诡辩,就像她同时喜欢他的冷静一样。她永远也不会责备他是个身无长物的游手好闲者,只要他这样做出自真诚,真心认为这世上并没有多少值得做的事情。

“工作!”她嘲笑道,“噢,你这只疯狂的小鸟!你这个虚张声势的家伙!工作——那意味着费上半天工夫整理书桌、调节灯光,意味着削上半天铅笔,还要嚷嚷什么‘格洛莉亚,别唱歌!’,什么‘请别让该死的塔纳来烦我’,什么‘请让我给你念念我开始的句子’,什么‘我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格洛莉亚,别等我了,你先去睡吧’,还有消耗大量的茶或咖啡。就是这么回事。大约一小时以后我听见旧铅笔不再发出沙沙声了,就抬起头来看。你已经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还说是在‘查点资料’。然后你就一直看了起来。然后就是打哈欠——然后上床,翻来覆去折腾个不停,因为你身上都是咖啡因,一点儿也睡不着。两个星期以后这样的全套节目又上演一遍。”

安东尼好不容易才想出点话来,给自己保留了一块遮羞布。

“你这话未免有点夸张了。你明明知道我卖了一篇短论给《翡冷翠》杂志的——鉴于这本杂志的发行量,它可以算是吸引了不少关注了。还有,格洛莉亚,你知道我那天一直干到早上五点才把它写完的。”

格洛莉亚陷入到了沉默中,这不啻是把绳套递到了他手里。就算他还没把自己吊死,也无疑已经没有退路了。

“至少,”他底气不足地总结道,“我是很想成为一个战地记者的。”

不过格洛莉亚也已是强弩之末了。他们两个都想收兵了——可以说很想,于是他们彼此宽慰,给对方打起气来。夜晚结束的时候,谈话已经变得情意融融了,他们谈着闲暇的美妙,谈着亚当·派奇不妙的健康状况,谈着值得让人付出一切的爱情。

“安东尼!”一周以后的某天下午,格洛莉亚隔着楼梯对楼下喊道,“门口有人。”

安东尼正懒洋洋地躺在日影斑驳的南门廊边的一张吊床上,听了这话便慢慢踱到了前门边。在小径的尽头,他看见了一辆又大又气派的外国车,像一只阴郁的大甲虫一样趴着。一个穿着茧绸西装的男人,头上戴着配套的帽子,向他挥手致意。

“你好,派奇,顺道过来拜访你们。”

原来是布洛克曼,那副样子和过去一样,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语调变得更加老到,轻松的姿态更显自然了。

“真高兴你能来。”安东尼对着一个覆满了藤蔓的窗口提高了声音叫道:“格洛莉亚!我们有客人来啦!”

“我正在浴缸里呢。”格洛莉亚礼貌地拖着长腔回应道。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接受了她暂缓出场的托辞。

“她会下来的,来,到侧面的门廊上来吧。想喝点东西吗?格洛莉亚总是泡在浴缸里——每天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时间。”

“真可惜她不是住在海边。”

“海边的房子我们可住不起。”

鉴于此话出自亚当·派奇的孙子之口,布洛克曼只把它当成一种幽默。在充满期待的十五分钟以后,格洛莉亚终于亮相了。她身着浆得笔挺的黄色洋装,显得清新可人,一下子就使环境变得活力充盈,与刚才迥然不同。

“我想要成为一个轰动一时的电影明星,”她朗声宣告道,“我听说玛丽·碧克馥[315]一年能挣一百万。”

“你也能的,这你知道。”布洛克曼说,“我觉得你是很上镜的。”

“你会让我去吗,安东尼?如果我只演那些纯真女孩的话?”

在谈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的时候,安东尼在心里想道,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布洛克曼来说,格洛莉亚都一度是他们遇到过的最刺激的、最令人感到精神振奋的姑娘——现在他们三个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像加了太多润滑油的机器一样没有摩擦,也没有恐惧或是兴高采烈的感觉,像涂了厚厚瓷釉的人偶般安心享乐,而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死亡与战争,麻木的情感与堂皇的野蛮行径正把一个大洲笼罩在恐怖的烟雾之中。

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把塔纳叫来,然后他们会喝下那令人愉快的可口毒药,为他们在短暂间重新找回孩提时那种无忧无虑的欢乐。那时节,人群中的每一张脸庞仿佛都在表明,在某些地方正在发生着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为了某个辉煌而又空渺的目的……生活其实并不比眼前这个夏日的午后拥有更多的意义,一缕微风轻轻拨弄着格洛莉亚裙装的蕾丝领边,阳光在游廊上慢慢烘烤出浓浓的睡意……他们全都一动不动,没有任何浪漫的冲动想要采取行动,让人觉得无可忍受。即便是格洛莉亚的美丽也需要狂野的情感,需要痛苦,需要死亡……

“……下周随便哪一天,”布洛克曼正在跟格洛莉亚说话,“这儿——拿着这张卡。他们会给你试镜,拍大概三百英尺的胶片,然后他们就能很准确地判断出行还是不行了。”

“下周三怎么样?”

“周三可以,到时只要给我打个电话,我会陪你一起过去——”

他站起身来,很敏捷地跟他们握手告别——然后他的车卷起一缕尘土,扬长而去了。安东尼转过头来,疑惑不解地望着自己的妻子。

“这算是怎么回事,格洛莉亚!”

“你不会介意我去试试镜吧,安东尼。试试也不行吗?反正我下周三都得进城去。”

“可这有多傻啊!你不会想要去拍电影的——和一帮廉价的群众演员一起,在摄影棚里无所事事,晃上一整天。”

“玛丽·碧克馥也晃荡过许多时候。”

“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玛丽·碧克馥的。”

“我简直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反对我去试镜。”

“我的确反对,我讨厌演员。”

“噢,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怎么,你难道觉得我坐在这该死的门廊上打盹儿,这日子过得很刺激是不是?”

“可要是你爱我的话就不会在乎。”

“我当然爱你,”她很不耐烦地说道,很快就为自己整理出一条理由来,“我正是因为爱你,所以才不想看你躺着无所事事,成天说着应该要工作的话,然后一天天垮下去。我要是真的进入电影圈去发展一下的话,说不定还能对你起到激励作用,让你真的干成一点事情呢。”

“这只是你自己想要追求刺激,你别挑好听的说。”

“也许正如你所言!可这难道不是一种很自然的追求吗?”

“那我告诉你一点。如果你去拍电影的话,我就到欧洲去。”

“好啊!那就去吧!我不会阻拦你了!”

为了表明她不准备阻拦他,格洛莉亚哭成了一个悲伤的泪人儿。两人于是又调集起了柔情的大军——话语、亲吻、各种亲昵的举动,还有自责。他们最终什么结果都没有得到。他们最终无可避免地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到。最后,在一阵巨大的情感爆发之下,两人坐下来各写了一封信。安东尼的信是写给他祖父的,而格洛莉亚则写给布洛克曼。这是一次冷淡的胜利。

* * *

七月初的某天下午,安东尼从纽约回到家里后,从楼下冲着楼上喊格洛莉亚。他没听见有人答应,就猜想她是睡着了,于是就走进餐厅,想拿一块总是给他准备好的三明治来吃。他发现塔纳坐在餐厅的桌子旁边,面前是一堆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儿——有雪茄烟盒、小刀、铅笔、罐头的盖子,还有一些碎纸片,上面写画着精密的数字与图表。

“你这是在干什么呀?”安东尼好奇地问道。

塔纳礼貌地露齿一笑。

“我来弄给你看,”他热情地喊道,“听我说——”

“你在做狗屋吗?”

“不是的,先生。”塔纳又咧嘴笑了笑,“做搭字机。”

“打字机?”

“对,先生。我想啊,我一直在想,天天躺在床上想搭字机。”

“所以你就觉得自己能做出一架来,嗯?”

“别着急,听我说。”

安东尼大口地嚼着三明治,一边惬意地靠在洗涤槽边。塔纳把嘴巴张开又合上了好几次,仿佛在检测其活动能力,然后突然开口说道:

“我一直在想——搭字机——有,嗯,好多好多好多好多那种东西。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好多键,我知道。”

“不是吧?噢,对——键!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字母,比如说a-b-c。”

“对,说得没错。”

“别着急,听我说。”他皱眉蹙额地费了好大劲来表达自己想说的意思,“我一直在想——有好多词——结尾一样。比如i-n-g。”

“没错儿,有好多呢。”

“于是——我把——搭字机——弄快了。不用那么多字母——”

“这主意真是了不起,塔纳。节省时间。你会发大财的。只要按一个键,就能打下‘ing’。希望你能把它做出来。”

塔纳不以为然地笑道:“别着急,听我——”

“派奇太太在哪儿?”

“她出去了。别着急,听我——”他又把眉眼拧成了一堆做着开口说话的准备动作,“我的搭字机——”

“她在哪儿?”

“就在这儿——我做的。”他指了指桌子上那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我是说派奇太太。”

“她出去了。”塔纳再次向他确认道,“她五点钟会回来的,她说的。”

“就在村子里吗?”

“不,吃午饭前就出去了,她跟布洛克曼先生。”

安东尼吃了一惊。

“她跟布洛克曼先生一起出去的?”

“她五点钟回来。”

安东尼二话不说就离开了厨房,身后留下了塔纳郁闷的一声“听我说”。这就是格洛莉亚追求刺激的想法,天哪!他双拳紧握,不一会儿工夫就变得怒火中烧了。他走到门口朝外面望去,视野中没有汽车的踪影,而他的表显示离五点已经只差四分钟了。狂怒之下,他冲到了小径的尽头——即便是一英里之外大路弯出视野之外的地方依然看不见有汽车——只除了——可那是一辆农民开的廉价小汽车。然后,为了多少挽回一些他刚才有失体面的举动,他又以和刚才冲出来时同样的速度冲回到了房子里。

他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脑子里开始怒气冲冲地排练起了待会儿她踏进门以后要对她说的话——

“这就是你的爱!”他会这样开始——或者不,这听着太像那种时髦流行的说法“这就是巴黎!”他必须要表现出尊严,要让她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很难过。那就这样吧——“我在炎热的城里忙东忙西跑了一整天,而你就在做这些事情吗?难怪我无法写作了!难怪我不敢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了!”他现在开始扩展他的话,为他要说的主题进行热身。“你听我说,”他继续道,“你听我说——”他忽然停了下来,觉得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然后他想起来了——这就是塔纳那句“听我说”。

然而安东尼既没有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荒唐。在他气得发狂的想象中,现在已经是六点——七点——八点了,而她竟然还没有回来!该不会是布洛克曼发现她过得无聊而又不快乐,说服她和他一起到加州去了吧……

——前门外传来了好一阵吵闹,然后是一声开心的“哟嗬,安东尼!”安东尼颤抖着站起身来,怀着一缕淡淡的喜悦,看她沿着小径翩翩而来。布洛克曼跟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帽子。

“最最亲爱的!”她大声叫道。

“我们进行了一次最棒的游览——把纽约州给转了个遍。”

“我得动身回家去了,”布洛克曼几乎紧接着说道,“我来的时候本来是指望你们两个都在家的。”

“很抱歉我不在家。”安东尼干巴巴地回答道。

布洛克曼离去之后,安东尼犹豫了。他心底的恐惧已经消失了,但他觉得心中的某些不满依然有着道德上的合理性。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格洛莉亚却一下子就打消了他的念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介意的。他是午饭前一点来的,说他有公事要到加里森去,问我要不要陪他一起去。他看上去很孤单的样子,安东尼。一路上都是我开的车。”

安东尼没精打采地坐到了椅子上,他的头脑感觉到了疲惫——并不因为什么特别的事情,却又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了疲惫,对他从没有选择承受的世界之重感到了疲惫。如同以往一样,此时此刻,他感到了无能为力和隐隐的无助。他属于那种话虽然多,但却说不到点子上的人,似乎只继承了人类如何失败的悠远传统——以及对死的感觉。

“我想我不会在意的。”他回答道。

对这些事情必须要大度,格洛莉亚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必须要享有适当的特权。但他还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心力交瘁。

冬季

她转了个身,在宽阔的大床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看着二月的阳光以它所能接受的最稀薄的方式,穿过宽大的窗格流泻进房间。有那么一会儿,她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不记得前一天或再前一天发生过哪些事情。然后,就像一个暂停过的钟摆那样,记忆开始敲出它的故事,随着每一下摆动艰难地释放出一段固定长短的时间,直到她的生活整个儿回到了她的头脑中。

现在,她可以听见自己身边安东尼那受到阻滞的呼吸,她可以闻到威士忌和香烟的味道。她注意到她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肌肉。当她移动身体的时候,身体还无法做出柔软的动作,肌肉的紧张还无法轻易传遍全身——她的神经系统必须付出很大的努力,每次都仿佛是在对自己进行催眠,暗示自己去做一个不可能的动作……

她起身来到了浴室,想通过刷牙来消除那种难忍的味道。刷完牙她回到床边,这时她听到邦兹用钥匙开外面大门的声响。

“快醒醒,安东尼!”她声音尖锐地喊道。

说完她爬到床上,躺到他身边,闭上了眼睛。

她勉强能记住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与莱西夫妇的谈话。莱西太太说:“你肯定不用我们帮你们叫一辆出租车吗?”安东尼回答说他觉得他们自己走到第五大街应该没有问题。然后他们两个很不明智地试图对主人鞠躬告别——结果很傻地倒在了摆在门口的一堆空牛奶瓶上。在门边的黑暗里肯定摆了有二十多只敞着口的牛奶瓶。对于这堆倒在地上的牛奶瓶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像样的解释来。也许可以说他们被莱西家房子里传来的唱歌声所吸引,于是惊奇地张着嘴匆匆赶去,想看看人们在耍什么乐子。唉,反正他们碰到的是最糟糕的事情——尽管她和安东尼已经是一副永远也起不来的样子了,那些固执的空奶瓶还是滚个不停……

他们终于还是找到了一辆出租车。“我的计程表坏了,你们要回家的话就给一块五毛吧。”出租车司机说。“嗨,”安东尼对他喊道,“我可是年青的派基·麦克法兰[316],你要是下车的话,看我揍得你爬不起来。”……记得当时那人扔下他们自己开走了。他们肯定又找了一辆出租车,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在公寓里了……

“几点了?”安东尼坐在床上,用猫头鹰般严肃的眼神盯着她。

这显然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格洛莉亚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他会觉得她知道时间。

“天哪,我的感觉简直糟透了!”安东尼语调冷淡地咕哝道。他放松地重又跌回到枕头上。“残酷的死神啊,你来吧!”

“安东尼,我们昨晚最后是怎么回到家的?”

“坐出租车。”

“噢!”然后,在稍作停顿后,她又接着问道,“是你把我放到床上的吗?”

“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你把我放到床上的呢。今天星期几?”

“星期二。”

“星期二?但愿如此。如果今天是星期三的话,我就得去那个白痴地方开始工作了。好像九点或是类似早得要人命的时间就得到那儿。”

“要不再问问邦兹吧。”格洛莉亚有气无力地建议道。

“邦兹!”他喊道。

邦兹答应了一声,他的声音轻快而又清醒——这声音来自一个他们在过去两天里似乎已经永久离开了的世界,然后他迈着细碎的步子穿过大厅走来,出现在了门口半明半暗的影子中。

“今天什么日子,邦兹?”

“我想是二月二十二号吧,先生。”

“我是问星期几。”

“星期二,先生。”“谢谢。”一阵停顿之后,邦兹问道:“先生,您准备好用早餐了吗?”

“是的,对了邦兹,在把早餐端过来之前,可不可以先拿一大罐水来放在床边?我有点渴了。”

“好的,先生。”

邦兹带着清醒的尊严退回到了走廊里。

“今天是林肯的生日,”安东尼不带任何感情地确认道,“或者是圣瓦伦丁[317]或什么人的诞辰。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场疯狂派对的?”

“星期天晚上。”

“是做完祷告后开始的吗?”他语带讥讽地问道。

“我们坐着双轮马车[318]在城里一路比赛,莫瑞还跑上去和马车夫坐在了一块儿,你不记得了吗?然后我们回到家里,他还想做一点熏猪肉——结果从餐具室里端出来一小团黑渣,他还硬说‘炸得跟传说中一样松脆’”。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但笑得都有些勉强。接着他们并排躺在床上,试图回想起以这个锈迹斑斑而又混乱不堪的凌晨为终点的一连串事件。

自从时间到了十月末,乡下就冷得不适宜居住了。他们就是那时回到纽约的,一晃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今年他们放弃了加州之旅,部分是因为资金匮乏,部分是为了出国的打算,但前提是这场已顽强地进入了第二个年头的没有尽头的战争能在冬天结束。近来他们的收入已经让他们不再游刃有余,无法应付那些让人开心的心血来潮和奢侈享受了。安东尼花了很多时间面对着一个密密麻麻地写满数字的便签本,又是挠头,又是叹气,想要制订一个出色的预算,能给“娱乐、旅行及其他”留下足够宽裕的资金,可是他们过去的花销却每每令他左支右绌,连勉强分配都感到艰难。

他不禁想起过去,每当他和自己那两个最要好的朋友聚会的时候,他和莫瑞付的钱总是超过他们应该承担的份额。他们会一个人承担剧院的门票,或是抢着为晚餐买单。在当时,这看着似乎是顺理成章的:迪克一副天真幼稚的样子,成天令人吃惊地谈论着自己,所以在安东尼和莫瑞的眼里,他是一个长不大的开心果——就好像王族眼中的宫廷小丑一样。不过现在已经不是这么回事了。现在迪克成了手头总是有钱的人,安东尼则在招待朋友时需要精心算计了——那种偶尔举行的可以放肆狂饮,最后用支票付账的派对则一向不在此列——而且现在轮到安东尼在派对过后的第二天早上对钱的事变得很严肃,告诉不屑一顾而又感到厌恶的格洛莉亚说他们“下次必须在用钱上更当心了”。

自《恶魔恋人》出版两年以来,迪克已经挣了超过两万五千块,大部分都是最近挣到的,因为电影业对故事情节的贪婪需求使得小说作者的报酬开始空前攀升。他每写一个故事可以拿到七百块,在当时对他那样一个年青人来说这是很大的一笔酬金了——他还不满三十呢——而对于那些专为电影而写的很“有料”(接吻、枪战和献身)的故事,他可以额外再多挣一千块。他写的故事种类多样,全都写得颇具活力且包含一种本能性的技巧,不过没有一个能像《恶魔恋人》那样具有个性,而且有几个在安东尼看来是彻头彻尾的廉价之作。对这些作品,迪克曾严肃地解释说,是为了拓宽读者面。从莎士比亚到马克·吐温,那些真正不朽的作家,哪个的作品不是既吸引了精英读者,又做到了面向大众呢?

尽管安东尼和莫瑞对此不敢苟同,格洛莉亚却叫他放开手脚去干,能挣多少挣多少——毕竟只有钱才是真正管用的东西……

莫瑞比过去略略有些发福,多了一点成熟的气质,也比过去更殷勤了。他去了费城工作,每个月到纽约来一两次。每逢此时,四个老朋友便聚到一起,循着以往的惯例,先吃饭,后看戏,然后再去逛夜总会,又或者在好奇心日盛的格洛莉亚的怂恿下,到格林威治村的某个地下室去探访一番,那里因为激进而短命的“新诗歌运动”而变得声名狼藉。

一月的时候,安东尼在心中操演了许多遍以沉默寡言的妻子为目标的独白之后,决定无论如何要在这个冬天找到点事情做。他想要讨祖父的欢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想看看自己会不会喜欢这样的生活。经过几次半社交性质的电话试探后,他发现雇主们对于一个只是准备“做几个月试试”的年轻人根本不感兴趣。作为亚当·派奇的孙子,他在哪里都能受到礼遇,但老头儿现在已经过气了——他作为起初是人民的“压迫者”,然后变成道德提升者的名声在退休前二十年达到了顶点,随后便一直在走下坡路了。安东尼甚至发现,有几个年纪稍轻一点的人竟然以为亚当·派奇已经入土好几年了。

安东尼最终去了他祖父那里,征求他对自己工作的建议。老头儿建议他去做债券销售,这一行在安东尼看来简直没劲透了,可他最终还是决定照老头儿的话去试试。对纯粹的金钱进行灵活的操控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很吸引人的,而如果从事制造业的话,无论造的是什么东西,都会乏味得让人难以忍受。他考虑过为报纸工作,但觉得对他那样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来说,报馆的工作时间太不正常了。他在脑子里对自己的工作展开种种愉快的想象,时而把自己想象成编辑,任职于一家堪称美国版《法国信使》[319]的权威文学评论周刊,或是把自己想象成剧评家,为讽刺喜剧和巴黎风格的音乐剧写下一篇篇燃烧着智慧火花的评论。不过,要想从事后面这两种行当,似乎得先掌握其职业的秘密才行。人们似乎都是先在写作和演艺上混出名堂之后才曲线入行的。如果之前没有在哪家杂志上发表过东西的话,显然是无法进入杂志圈的。

所以最终,他凭着祖父的推荐信,进入了华尔街这块美国的圣地。在那里,威尔逊—赫尔玛—哈代债券公司的总裁坐在他那张干净的桌子前签署了对安东尼的雇佣合同。他将从二月二十三日开始工作。

为了纪念这一重要的时刻,他对最后这个周末的两天狂欢进行了认真的筹划,因为据他自称,在他开始工作以后,他在周中必须要早早上床。莫瑞·诺波尔从费城来了,他是出差来见某位华尔街人士的(顺便说一句,他没有见到),而迪克·卡拉梅尔则连哄带劝地也被拖来加入聚会了。周一下午他们降尊纡贵地参加了一个可以喝酒的时髦婚礼,晚上则迎来了结尾的高潮:格洛莉亚通常一天在精确掌握好时间的前提下,最多只喝四杯鸡尾酒,但这天她打破了限量,带着众人进行了一通他们所见到过的最欢乐的狂饮,还令众人大吃一惊地展示了娴熟的芭蕾舞步。不仅如此,她还唱了几首让他们有点瞠目的歌,并坦白这些歌是她家的厨子在她纯情十七岁的时候教给她的。在整个晚上,在众人的要求下,她每隔一会儿就大大方方、开开心心地把这些歌又唱上一遍,安东尼非但不以为忤,反倒对多了这么个新鲜的娱乐很是高兴。当天晚上还有另外一些事情也颇令人难忘——一件是莫瑞与一只死螃蟹进行了一场长长的对话,他用绳子拖着这只死蟹到处转悠,想知道这只蟹是否能够完全掌握二项式定理的运用;另一件就是前面提到过的那场两辆双轮马车之间的比赛,第五大街宁静而又令人难忘的暗影充当了他们的看客,比赛在冲出迷宫般的街道,进入中央公园的茫茫黑暗中之后结束。最后,安东尼和格洛莉亚又去拜访了一对疯狂的小夫妻——就是莱西夫妇——并栽倒在了一堆空的牛奶瓶里。

现在已是早晨了——他们开始着手把在俱乐部、商店和餐馆等处签过的支票加在一起计算总数。他们打开窗子,把阴湿的酒馊气和烟味排出漆成蓝色的高敞前厅,捡起破碎的酒杯,洗刷椅子和沙发上弄脏了的套垫,还把要送到洗衣店的西服和裙子交给了邦兹。最后,他们还拖着他们气息不畅、微微发烧的身体和萎顿不堪的精神走出门外,踏进二月的凛冽寒气中,因为生活还得继续,而威尔逊—赫尔玛—哈代公司得在第二天早上九点得到一个精力充沛的人的服务。

“你还记得吗,”安东尼从浴室里朝外喊道,“当时莫瑞从第一百一十大街的街角转出来,装出一副交通警的样子,一会儿指挥汽车前行,一会儿又做手势让它们退后。人们肯定以为他是个私家侦探呢。”

每次回忆起一点什么,他们就放肆地大笑,他们那过度紧张的神经对待欢乐就像对待忧伤一样,给予的是一种敏感而又激烈的反应。

格洛莉亚站在镜子跟前,心里想的是自己脸上那极好的气色和新鲜的气息——她的气色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尽管她的胃很不舒服,头也正痛得厉害。

这天的日子过得很慢。安东尼乘出租车到他的经纪人那里,去用债券向他借点钱。可等上车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口袋里只有两块钱。这点钱付完车费后就什么都不剩了,可他觉得在那样一个下午,他实在受不了去挤地铁。等出租车上的计价器跳到他能支付的极限时,他必须下车走完剩下的路。

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就飘进了他惯常做的一个白日梦……在这个梦里他发现计价器跳得太快了——司机肯定对它做了手脚。他不露声色地到达了目的地,然后满不在乎地把他认为该付的数目递到了司机的手里。那人作出要揍他的样子,可还没等他的手抬起来,安东尼就狠狠地给他来了一下,把他打倒在了地上。在他从地上爬起身之后,安东尼轻巧地朝旁边一闪,然后啪地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他现在已经置身于法庭之上了。法官判了他五块钱的罚金,可他身上没钱。法庭会接受他的支票吗?啊,法庭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啊。对了,他可以让他们给自己的公寓打电话来核实自己的身份。

……他们照办了。对,接电话的是安东尼·派奇的太太——可她怎么知道别人说的是不是她的丈夫?怎么能让她知道呢?就让警士问问她是不是记得那些牛奶瓶……

他猛地直起身子,敲了敲玻璃示意停车。车子刚到布鲁克林大桥,可计价器上的车费已经显示一块八了,安东尼是从来不会不给百分之十小费的。

下午挺晚的时候他才回到公寓。格洛莉亚也出去过了——去购物——现在正睡着。她蜷在沙发的一角,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她买来的东西。她的脸就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无忧无虑,她紧紧捧在心口的是一只小孩的玩偶,这对于她那颗受到了惊扰的童心正是具有深远疗效的一帖镇静剂。

命运

正是由于这场派对,尤其是因为格洛莉亚在这场派对上的表现,他们的生活方式开始出现了明显的改变。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华丽生活态度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改变,原先它只是格洛莉亚的人生信条,现在则成了他们两个做出行为选择时的理由和面对所带来后果时的安慰。不要感到遗憾,不要发出后悔的嗟叹,要依照两人互相认可的明确的荣誉准则来生活,要以最大的热诚与执着来追求片刻的欢娱。

“没有人会在意我们,除了我们自己,安东尼,”她有一天说道,“我要是摆出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姿态,这绝对是滑稽透顶的。有人会畏惧人言,但这种事在我身上根本没有。从我小时候读舞蹈学校时起,所有那些不如我那么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们的母亲就一直在批评我,我一直把那看作是一种怀着嫉妒的致敬。”

格洛莉亚之所以会有这么一番表白,起因是一天晚上,康斯坦丝·梅里安在“密歇根大道”酒吧看见她跻身于一场兴致高昂的四人聚会。于是梅里安“作为一个老派的朋友”,不辞辛劳地于第二天邀她共进午餐,以告诉她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我跟她说我不这么认为,”格洛莉亚对安东尼说,“埃里克·梅里安有点像是个升级版的波西·沃尔科特——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在温泉镇的那个男人吗——他尊重康斯坦丝的方式就是把她留在家里,让她缝缝补补,照顾孩子,看看书,来一点无害的娱乐,而他自己则跑去参加派对,而且这种派对绝不可能是像一潭死水般无趣的。”

“你跟她这么说了吗?”

“当然跟她说了。我还告诉她,她真正看不过去的,其实是我的生活过得比她精彩。”

安东尼不禁为她鼓起掌来。他为格洛莉亚感到了极大的骄傲,骄傲于无论晚会上出现怎样的女人,她总是能令她们黯然失色;骄傲于男人们总是吵吵嚷嚷、心醉神迷地簇拥在她的身边,所做的只能是欣赏她的美貌,感受她的活力所带来的暖意。

这些“派对”渐渐成了他们最主要的娱乐节目。虽然他们依然相爱,依然对对方有着很大的兴趣,他们还是发现,随着春天的临近,晚上待在家里变得越来越无趣了。读书算不得一种真实的消遣,各自独处原本还有一点魔力,现在也已经消失无踪了——他们现在变得情愿为一出愚蠢的歌舞喜剧而感到无聊,或是和相识的人中最无趣的那个共进晚餐,只要能有足够的鸡尾酒使谈话不至于变得实在无法忍受。在他们身边聚起了一班朋友,一部分是年轻的已婚人士,以前是他们在中学或大学里的朋友,一部分是各色各样的单身汉。渐渐地只要他们需要色彩和刺激时,就会本能地想到他们俩。于是,他们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来自这班朋友的电话,问他们“今天晚上有什么节目吗”。妻子们无一例外地都对格洛莉亚感到害怕——她轻而易举地就能取得舞台上的中心地位,她纯然无意却又令人不安地成为丈夫们的最爱——这些使得那些妻子们几乎是本能地对她抱有深深的不信任,而女人们对她表示亲热她又基本上都是不理不睬的,这就更加剧了这种不信任。

在二月约定好的那个星期三,安东尼来到了威尔逊—赫尔玛—哈代公司堂皇气派的办公室,从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精力充沛的年轻人那里听取了一些含糊其辞的指导。此人名叫卡勒,一头黄发梳了个扎眼的大背头,他宣布自己是助理秘书的架势,让人还以为这是只有出类拔萃的人才能配得上的职位。

“你会发现,这里的人可以分为两类,”他说,“一类人在三十岁之前就能成为助理秘书或财务主管,他们的名字能进入这个文件夹;另一类人则要到四十五岁的时候才能让自己的名字进去。如果四十五岁才进这个文件夹的话,那他的余生就一直停留在那个职位上了。”

“那三十岁就进去的人又怎么样呢?”安东尼礼貌地询问道。

“那他还能再升到这儿,”他指着文件夹上边一份助理副总裁的名单说道,“他也有可能成为总裁,或者还是秘书或财务主管。”

“那么这里的这些人又是什么呢?”

“那些啊?噢,他们是受托人——是有资本的人。”

“明白了。”

“有些人认为,”卡勒继续说道,“事业取得成就的早晚在于他们是否受过大学教育,可他们想错了。”

“明白。”

“我自己就是个例子。我是巴克利大学一九一一届的毕业生,可我来到华尔街之后不久就发现,对我有帮助的并不是我在大学里学到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事实上,我必须把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从我的脑袋里清除出去。”

安东尼忍不住想,一九一一年的时候他在巴克利大学能学到些什么样“花里胡哨”的东西。在剩余的谈话时间里,有一个想法一直抑制不住地涌入他的脑际,即他学到的或许是某种针线活儿。

“看见那边那个家伙了没有?”卡勒指了指一个相貌看上去还年轻的人说道,那人长着一头潇洒的灰发,坐在一道红木栏杆里侧的一张办公桌边。“那是艾林格先生,公司的第一副总裁。他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东西都见过,受过良好的教育。”

安东尼竭力在脑海中想象金融界的传奇世界,结果却只是徒劳。他用尽全力把艾林格先生朝伟大里想,却只能想出他会购买成套的皮面精装书,就是在书店沿墙的书架上摆着的那些萨克雷、巴尔扎克、雨果和吉本的全集。

在整个潮湿而又死气沉沉的三月里,他都在学习着推销术。由于对这一行缺乏热情,所以周围的混乱与喧嚣在他看来只是一种无用功,指向的是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目标,能让这种目标稍微看得见摸得着的,只有第五大街上弗里克和卡耐基这些对手们的大厦。身边这些装腔作势的副总裁和受托人竟然会是他在哈佛认识的那些精英们的父亲,他脑子里怎么想都觉得很别扭。

他在楼上的一个员工餐厅里吃午饭,那里的氛围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怀疑,怀疑自己正在变得有上进心。在进入公司的第一个星期,他一直在想,那里的几十个年轻职员,有些人思想敏锐,性格无瑕,刚刚走出校园,他们是否都怀着浮夸的希望,想要在那充满灾难色彩的三十岁到来之前,挤进那个薄薄的硬纸板文件夹。穿插于他们一成不变的日常工作间的谈话几乎大同小异。一个话题谈论的是威尔逊先生的钱是如何挣来的,赫尔玛先生发家用的是什么方法,哈代先生采取的又是哪些手段。另外一个话题讲的是那些老掉牙却总是让人心驰神往的突然撞大运的掌故轶事,主人公不外是“卖肉的”、“酒吧招待”或“一个该死的小信差,天哪!”接着又会有人谈起现时所面临的赌博,是该辞职去挣十万块的年薪,还是满足于现在的一年两万块。在前一年里,有一个助理秘书把他所有的积蓄都投资在了伯利恒钢铁公司的股票上。现在,他的辉煌成功成了办公室里人们最喜欢谈论的故事。人们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是怎样在一月神气活现地跑到公司里来辞职,谈论他正在加州建造的象征着他投资胜利的豪宅。此君的姓名现在已经具有了一种魔力,同他的行为一样成了所有正经的美国人实现抱负的象征。人们传着关于他的种种轶事——比如有个副总裁曾建议他把股票抛掉,但是天哪,他不但牢牢地挺着,甚至还继续吃进,“瞧人家现在发成什么样子了!”

这些显然就是这里的生活的内容——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炫目的成功晃得眼花缭乱,又都像被妖艳的吉普赛女郎施了魔法一般,满足于微薄的工资和极其微渺的取得最终成功的几率。

对安东尼来说,这样的观念变得越来越可怕了。他觉得,要想在这里取得成功的话,就一定要被成功的想法紧紧攫住,任其限制自己的头脑。他觉得这些号称精英的人身上最重要的元素就是坚信他们从事的事情是生活的核心,其他所有事情都是一样的无关紧要,自信和机会主义是胜过技术知识的。很显然,越接近底层的地方所进行的工作越需要专门知识——因此,为了保持适当的效率,那些在技术上有一技之长的人就一直留在了底层。

他原先下定决心,在工作日的夜里要呆在家里,可这决心并没有能坚持多久。在一多半的时间里他来上班的时候都头痛欲裂,早晨那拥挤的地铁在他的耳朵里可怕地轰鸣着,仿如地狱的回声。

然后,非常突然地,他辞职了。某个星期一,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到了夜深的时候,他不堪忍受在他身上周期性发作的莫名的绝望,写了一封信寄给威尔逊先生,坦承自己对这份工作很不适应。格洛莉亚和迪克两个从剧院散了戏回家,进门后发现他躺在长沙发上默默地盯着高高的天花板,比他们结婚以后的任何时候都要意气消沉。

格洛莉亚希望安东尼能来一番涕泪俱下的哭诉,如果那样的话,她可以好好骂他一顿,因为她心中的气恼也不少。无奈他只是躺在那里,一副可怜至极的样子,让她不由得可怜起他来。她跪倒在他身边,抚摩着他的头,跟他说这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们彼此相爱就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这一切就像是他们结婚第一年时的情景,安东尼对她那凉凉的手和像落在耳畔的呼吸一样轻柔的声音渐渐有了反应,几乎变得高兴起来,又和她谈起了自己对将来的打算。在他上床之前,他甚至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那么快就把辞职信给寄了出去,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即便每件事情一时看上去都糟糕透顶,也不要相信那样的判断,”格洛莉亚曾经说过,“只有把前前后后的判断汇总到一起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四月中旬的时候,从玛丽埃塔镇的房产中介那里来了一封信,信上撺掇他们把那栋灰色的房子再租上一年,只是租金要稍稍涨上一点,随信还寄来了租约让他们签字。安东尼把租约和信一起扔在书桌上,有一个星期没去搭理。他们不想再回玛丽埃塔去了。他们对那个地方感到厌倦了,刚过去的那个夏天尤其让他们感到无聊。此外,他们的汽车已经退化成了一堆患上了忧郁症的哐啷哐啷作响的金属,而买一辆新车对他们的财政来说绝非明智之举。

但由于又一场持续了有四天、陆陆续续有超过一打的人参加的狂欢,他们把租约给签了。让他们感到恐惧万分的是,他们不仅签了,还把租约给寄走了。马上,他们就仿佛听见,那栋灰色的房子终于露出了乏味的狰狞嘴脸,舌头在白色门廊形成的大嘴周边舔着,等着要吞噬他们。

“安东尼,那份租约到哪儿去啦?”星期天的早晨,她在清醒过来后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便惊恐万状地叫了起来,“你把它给放哪儿啦?本来在这里的!”

这时她想起来租约到哪儿去了。她想起了他们在兴致最为高昂的时候策划的那场家庭狂欢派对;她想起了满满一屋子的人,在他们没有玩到最疯的时候,她和安东尼在不在是无所谓的;她想起安东尼吹嘘说那栋灰色的房子既超凡脱俗,又与世隔绝,因为太过偏远,所以无论闹出多大的响动来都无所谓。然后,曾经到那里做过客的迪克激动地喊了起来,说这是人们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小房子,说他们要是不再租一个夏天的话那他们就简直是傻瓜。就这么说着说着,他们很容易就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城市里现在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没人呆了,觉得玛丽埃塔散发着清凉而又芬芳的魅力。安东尼拿起租约来豪迈地挥舞着,发现格洛莉亚开开心心地看着,并没有表示反对,便在一片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中做出了冲动的决定。周围的人们认真地握着手表示同意,相约会到那里去拜访……

“安东尼,”她喊道,“我们把它签了然后给寄走了!”

“什么东西?”

“那份租约!”

“真见鬼!”

“噢,安东尼!”她的声音中满是彻底的痛苦。他们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监狱,不仅是在夏天,也是永远。这一决定似乎对他们最后稳定的根基给予了狠狠一击。安东尼想,他们或许应该和那位房产中介再协商一下。他们已经无力再支付同时租两栋房子的费用了,而到玛丽埃塔去就意味着放弃在纽约的公寓。这所无可挑剔的公寓有着精美的浴室和房间,里面的家具和挂件都是他自己买的——在他住过的地方这里是最接近家的——这里还有着他在多姿多彩的四个年头里留下的熟悉的记忆。

可他们没有能和房产中介协商此事,根本没有什么好协商的。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那所房子,甚至没有谈谈怎样来充分利用这房子,格洛莉亚也没有说那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我不在乎”。他们现在知道,这所房子里已经不再有青春和爱情了——那里只有那些简朴而又难以言表的回忆,是永远也无法与人分享的。

不祥的夏季

那年夏天,灰屋里弥漫着恐惧。这种恐惧跟随他们同时到来,然后就像一件阴森的柩衣一样笼罩着整所房子,弥漫在楼下的房间里,然后慢慢地铺展开,顺着窄窄的楼梯爬到楼上,最后对他们的睡眠形成了压迫。安东尼和格洛莉亚渐渐不愿独自呆在那房子里了。格洛莉亚的卧室以前看上去透着粉色、年轻和精致的气息,与她那些东一件西一件摊在椅子上和床上的色彩轻柔靓丽的睡衣很合衬,可现在却好像用窗帘飘动的沙沙声在对她低语:

“啊,我美丽的年轻女士,你并不是第一个在这里的夏日骄阳下,看着自己的优美和精致渐渐逝去的人……一代又一代得不到爱情的女人在那面镜子前顾影自怜,渴望得到没有对他们在意的乡村情人的心……青春曾披着最柔嫩的粉青色外衣光顾过这间房间,离去时却披上了绝望的灰色寿衣。在漫漫的长夜里,许多女孩子躺在床上夜不成寐,一波波的痛苦从她们的心中涌入到黑暗的夜色里。”

格洛莉亚终于带着她所有的衣服和化妆品从那里落荒而逃了,宣布她要和安东尼住到一起,她用的借口是房间里的一扇纱窗烂了,有虫子从外面钻进来。于是她的卧室便废弃了,留给那些感觉不那么灵敏的客人来住。他们两人此后便都在安东尼的卧室里梳洗和睡觉。格洛莉亚觉得这房间挺“好”,好像因为有了安东尼在身边,那些也许在屋子里四处盘旋的令人不安的过去的影子就被扫荡干净了。

关于“好”与“坏”,原本在两人的生命中很早就有了简明扼要的区分,现在又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恢复。格洛莉亚坚持受邀到灰色房子里来的人都必须是“好”人,如果客人是女孩子的话,这就意味着她必须要么单纯得无可指责,如果不是的话,就必须具有某种定型了的性格和人格力量。格洛莉亚总是对自己的这一性别持很强的怀疑态度,所以她现在判断女性时最关心她们是不是干净。她所谓的不干净有许多所指,可以指缺乏自尊,也可以指性情懒散,不过最常指的是那种明确无误的放浪气质。

“女人很容易堕落,”她说,“比男人要容易得多。除非一个女孩子非常年轻、非常勇敢,否则她几乎不可能不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兽性,那种狡猾而又肮脏的兽性一路堕落下去。男人就不一样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浪漫故事中最常见的角色就是勇敢地走向毁灭的男人。”

格洛莉亚天性就是会喜欢很多男人的人,她尤其喜欢那些直率地对她表示赞美并能一直给她带来娱乐的男人——但她往往会灵光一现地告诉安东尼,说他的某个朋友只是在利用他,因此最好不要去搭理他。安东尼通常会表示异议,坚持说受到指控的那位是个“好人”,但他发现他的判断往往不如她那么准。令他记忆尤深的是有好几次,他的朋友们留给他一串餐馆的账单,让他付账时心中充满了落寞。

每到周末,他们的家里就挤满了宾客,派对经常要持续到周一才结束。倒不是他们乐意如此不辞劳苦地安排娱乐,其实只是他们害怕寂寞而已。这些周末的派对全都大同小异,三四个受到邀请的男人一到,喝酒便多少是个少不了的节目,接着是一顿欢闹的晚餐,然后一干人便驱车来到摇篮海滩乡村俱乐部。他们是因为这里的会员费并不昂贵才加入的,这里虽然不算时髦,但还算有活力,对于他们的这种派对来说几乎是必不可少的。此外,人们无论在这里做什么事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只要派奇家的派对不要闹出太大的响动,那么在整个晚上,无论摇篮海滩那些社交界的独裁者们有没有时不时地看到格洛莉亚在晚餐室里喝鸡尾酒,便都无所谓了。

一般而言,星期六总是在一片迷人的混乱中结束的——事实证明他们往往需要把某一个烂醉如泥的客人给扶到床上去。星期天纽约的报纸会送到,他们可以在门廊上安安静静地休养生息——到了下午则必须和一两位要赶回纽约去的客人道别了,而另有一两个要在他们那里逗留到第二天的客人则掀起了新一轮的狂饮,并度过又一个欢乐的夜晚,即便不再那么闹腾的话。

忠诚的塔纳又回来了,他虽然天性多嘴,从职业上来看却是勤勉有加。在越来越多的宾客们中间,围绕着塔纳兴起了一个保留节目。莫瑞·诺波尔有一天下午说塔纳的真名是塔纳恩鲍姆,说他是个潜伏在美国的德国间谍,任务是以威斯特彻斯特县为根据地为德国展开宣传。自此以后,便开始有神秘的信件从费城寄来给一头雾水的东方人,收信人写的是“埃米尔·塔纳恩鲍姆中尉”,信里写着一些隐秘晦涩的讯息,下面的署名是“总参谋部”,信末还开玩笑地缀以两行装模作样竖过来写的日文。安东尼经常不苟言笑地把信递给塔纳,几小时后你准能发现塔纳在厨房里对着信抓耳挠腮,满脸疑惑,还非常认真地宣布那些竖过来写的符号绝不是日文,而且跟日文一点边都沾不上。

格洛莉亚现在已经很不喜欢塔纳了,起因是有一天当她出人意料地从村子里回来时,发现塔纳正靠在安东尼的床上,对着报纸大伤脑筋。所有的仆人出于他们的天性,都是喜欢安东尼这样的主人而不喜欢格洛莉亚这样的,塔纳自然也不例外。但他对格洛莉亚很是害怕,只有在脾气不好的时候才会把自己对格洛莉亚的反感明白地流露出来,用的办法是把他想要让格洛莉亚听到的话巧妙地讲给安东尼听:

“派奇太太晚饭想要吃什么?”他会眼睛看着自己的男主人这样问道。又或者,他会对“有些美国人”无可救药的自私自利发表一通评论,而他说话的口气则让人明白无误地知道“有些美国人”指的是谁。

但他们并不敢辞退他。这样的一步对于他们的惰性来说是可怕的。他们忍受着塔纳,就像他们忍受着糟糕的天气、身体的病痛和上帝那可敬的意志——就像他们忍受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忍受他们自己。

在黑暗中

在七月末一个闷热的下午,迪克·卡拉梅尔从纽约给他们打来电话,说他和莫瑞已经动身往这边来了,还带了个朋友一起来。大约五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已经喝得有点微醉了,与他们一起来的是一个个子矮小粗壮,年龄约莫三十五岁的人,据他们介绍名叫乔·豪尔,是安东尼和格洛莉亚见过的最好的家伙之一。

豪尔有一副长得茂密茁壮的黄色胡子,他那低沉的嗓音低的时候就像个最低音歌手,高的时候也不过是一种沙哑的低语。安东尼替莫瑞把行李拎上楼,跟在他后面进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这家伙是谁?”他问道。

莫瑞开怀大笑起来。

“谁,豪尔?噢,他没问题的,他是个好人。”

“嗯,可他到底是什么人?”

“豪尔?他就是个好家伙而已。他是个王子。”莫瑞笑得又厉害了一倍,直到最后像猫一般咧着嘴,发出一串开心的嗤笑。

“我觉得他的样子有点滑稽,他的衣服怪怪的,”——安东尼顿了一下——“我总有点隐隐的怀疑,你们俩是昨晚把他从哪儿给捡来的。”

“别傻了,”莫瑞正色道,“我都认识他一辈子了。”不过话音未落,他又绷不住而咯咯笑了起来。安东尼忍不住对他骂了句:“你个没正经的家伙!”

稍后,就在晚餐前,莫瑞和迪克正在吵吵嚷嚷地说着话,乔·豪尔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默默地听着他们说话,格洛莉亚就借这当口把安东尼拽进了餐厅:

“我不喜欢这个叫豪尔的人,”她说,“我希望他用塔纳的浴缸。”

“这你叫我怎么能跟他说得出口。”

“反正我不让他用我们的浴缸洗澡。”

“他看上去是一个挺朴实的人。”

“他穿的白颜色的鞋看着就像手套一样。我都能透过鞋看到他的脚趾头。噢,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你把我给问住了。”

“哼,这两个家伙胆子可真大,居然把他给带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这儿可不是水手救援之家。”

“他们俩打电话来的时候已经醉醺醺了。莫瑞说他们参加了一个从昨天下午就开始的派对。”

格洛莉亚气呼呼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再说,回到了门廊边。安东尼看得出来,她是想竭力忘却心中的忐忑,投入到夜晚的享乐中去。

天气热得就像是在热带一样,即便是暮色将尽的时候,从干燥的大路上蒸腾起的热浪依然微微地颤动着,仿佛为眼前的景物蒙上了起伏的云母玻璃。天空里一朵云也没有,但在树林彼端的远处,对着海湾的方向,一阵微弱然而持久的隆隆声已经开始响了起来。塔纳跑来宣布晚饭已经好了,格洛莉亚一声令下,男人们不穿外衣就进了餐厅。

吃第一道菜的时候,莫瑞开始唱起了一首歌,最后大家同声应和了起来。歌词有两行,调子用的是一首名叫《亲爱的戴茜》的流行曲。歌词是这么唱的:

“恐慌来到了我们身旁,

道德也跟着一起沦丧!”

每唱一遍,便惹起一阵欢呼和长久的鼓掌。

“开心点,格洛莉亚!”莫瑞喊道,“你好像有点不开心啊。”

“我没有。”格洛莉亚口是心非地说道。

“到这儿来,塔纳恩鲍姆!”他扭头喊道,“我给你倒了杯酒。来啊!”

格洛莉亚想拦住他伸出的手臂。

“不要嘛,莫瑞!”

“为什么不要?说不定吃完晚饭后他还会为我们表演长笛呢。过来,塔纳。”

塔纳咧着嘴笑着,端过酒杯跑到厨房里去了。没过多久,莫瑞又给了他一杯。

“开心点,格洛莉亚!”他喊道,“看在老天的分上,大家来让格洛莉亚开心起来吧。”

“亲爱的,再来杯酒吧。”这是安东尼出的主意。

“喝吧,请!”

“开心点,格洛莉亚。”乔·豪尔很随便地说道。

格洛莉亚听到豪尔如此随便地叫她的名字不禁皱起了眉头,她向周围扫了一眼,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点。一个她如此不喜欢的男人居然如此油腔滑调地喊着她的名字,这让她感到非常厌恶。又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乔·豪尔又给了塔纳一杯酒,心中的怒气又增添了几分,酒精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有一次,”莫瑞正在说话,“我和彼得·格兰比进了波士顿的一家土耳其浴室,那会儿大概是晚上两点。那里除了老板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就把他塞进了衣柜,然后锁上了门。这时有个家伙走了进来,要洗土耳其浴。他把我们俩当成搓背的了,我的老天爷啊!我们一把把他揪了过来,衣服也没脱就把他给扔进了池子里。后来我们又把他拖了出来,放倒在石板上,直把他给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别搓得这么重,伙计们!’他用叽叽喳喳的小嗓门说道,‘求求你们了!……’”

——这是莫瑞吗?格洛莉亚忖道。换了随便谁来说的话,这个故事都会让格洛莉亚感到好笑,可从极具鉴赏力,且以行事圆通练达著称的莫瑞口里出来,她听着便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

“恐慌来到了我们身旁,

道德也——”

一阵鼓点般沉闷的雷声从外面传了进来,淹没了歌曲的后半截。格洛莉亚打了个哆嗦,想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可刚喝了一口就觉得有点恶心,于是就把酒杯放了下来。晚饭已经吃完了,他们一起走进了大房间,手里拿了几只各色的酒瓶。有人关上了门廊上的门,想挡住从外面吹进来的风,结果没多久,袅袅的雪茄烟圈就升起在了闷热的空气中。

“呼叫塔纳恩鲍姆中尉!”又是白痴一般的莫瑞在说话,“请为我们把长笛拿来!”

安东尼和莫瑞冲进了厨房,迪克放上了唱机,然后挨到了格洛莉亚身边。

“请跟你著名的表哥跳个舞吧。”

“我不想跳。”

“那我就要抱着你走一圈。”

他一把用自己粗短的手臂把格洛莉亚抱了起来,然后像做某件重要之极的事情一样,严肃地围着房间快步兜起了圈子。

“把我放下,迪克!我头晕!”她坚决地喊道。

他一把把她像一捆有弹性的东西一样扔到了沙发上,接着嘴里喊着“塔纳!塔纳!”就冲进了厨房。

这时,没有丝毫思想准备,格洛莉亚就觉得有一双手臂搂住了她,接着感到自己被人从沙发上抱了起来。原来把她抱起来的人是乔·豪尔,他正醉醺醺地试图模仿迪克刚才的举动。

“把我放下!”她厉声喝道。

他像哭一般地笑着,然后把毛扎扎的黄色下巴凑到了她的面前,在她心中激起了一阵难以忍受的厌恶。

“马上给我放下!”

“恐—慌—”他开口唱道,但第一句没唱完就唱不下去了,因为格洛莉亚的手迅捷地转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脸颊。他一惊之下马上一松手,格洛莉亚掉到了地板上,肩膀在落下的时候擦到了桌子……

这时的屋子里满满的都是男人和烟雾。塔纳穿着他的白色外套,正在莫瑞的鼓励下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他拿起长笛,吹出一连串古怪的声响来,安东尼听了大喊道,说这是日本兵操练时唱的歌。乔·豪尔找到了一盒蜡烛,朝空中抛着玩杂耍,每次没接住的时候就高喊“掉了一个!”迪克则在独自舞蹈,像着了魔似的围着房间不停转圈。从格洛莉亚的眼里看出去,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摇摇摆摆的,在蒙着蓝色迷雾的相交平面中进行着怪诞无比的四维旋转。

屋外,暴风雨已经以惊人的气势杀到了——室内的平静业已被高高的灌木与房子刮擦的声音和雨点砸落在厨房铁皮屋顶上的巨响所充塞。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撒下连串的闷雷,像是从炽热的熔炉中溅出的生铁。格洛莉亚看见雨水从三扇窗户中怒射了进来——可她根本无力挪动步子去把窗子关上……

……此刻她置身在客厅里。她说了声“晚安”,但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留意她。有那么一刹那,她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越过楼梯的上沿朝下看了一下,但她已经不可能再踏回到客厅中去了——她情愿上楼被吓疯也不愿意回到那疯狂的喧闹中去……上楼以后她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可是一片黑暗中她没有摸到。在满室的闪电中她看见电灯按钮好端端地就在墙上,可当那难以穿透的黑幕拉下,开关重又和她摸索的手指捉起了迷藏。于是她只好在黑暗中匆匆忙忙地脱下了裙子和里面的衬裙,虚弱地倒在了已经淋湿了一半的大床那还干的一边。

她闭上了双眼。从楼下传来了纵酒者们模糊难辨的话语声,突然话语声被杯子破碎的“当啷”脆响刺穿,接着又是一声,然后又从中泛起了尖利而又断续的歌声,唱得抖抖嗦嗦,极不规则……

她躺了约莫有两个多小时——这是她事后把零零星星的时间拼凑到一起推算出来的。她现在意识到,甚至是明确地感到,在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之后,楼下的喧闹已经减弱了,暴风雨正在向西渐渐离去,时不时地抛回阵阵欲走还留的风雨声,落到了已经被雨水浸透了的田野里。风雨声落得沉重而又了无生气,恰如她此时的灵魂。随后,风雨声不情不愿地渐渐零落下来,窗外终于变得阒寂无声,只偶尔有屋檐的雨水轻声滴落,或是一丛湿湿的藤蔓飕飕地曳过窗台。她处在半睡半醒之间,睡也睡不深,醒又醒不过来……她感到有一种沉重压在她的胸口,想要把这份沉重给消除掉的念头扰得她心神不宁。她觉得,只要她能大声喊叫的话,这份沉重就会被举起,于是她用力紧闭双眼,想要把那一大团堵在她嗓子眼儿里的东西弄走……却发现根本没用……

滴!滴!滴!那声音听着其实颇为悦耳——像春天,像孩提时一场清凉的雨,在她家后院落出一片让人开心的泥泞,把她用小耙子、小铲子和小锄头挖出来的小小花园给浇上了水。滴——滴!就像那些下雨的日子,天空原本是黄色的,在暮色来临前融成一片,把一束亮闪闪的日光直直地从天堂射落到潮气氤氲的绿树丛中,可忽然雨就从天空中钻了出来,那样凉爽,那样清澈与纯净——而她的母亲就站在世界的中心,站在雨的中央,身上一点不湿、安然无恙,显得那样坚强。她现在很需要母亲,可她已经死了,再也看不见、再也摸不着了。而这份沉重却压在她身上,压在她身上——噢,压得她好难受啊!

她的身体变得紧张起来。有人来到了门口,正站在那里看着她,除了身体的轻微摇动之外,那人没有弄出任何声音。在朦朦胧胧的光线映衬下,她可以看见一个男人清晰的剪影。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信服的寂静——即便是屋檐的滴水声也终止了……只有这个身影,在走廊里摇摆着、摇摆着,散发着一种难以觉察却又隐隐有着威胁意味的恐怖,光泽的外表下埋藏着污秽的秉性,如同粉底下掩藏着的天花斑点。她疲惫的心脏,依然跳着,撼动着她的胸膛,让她确定自己的躯体中还有着生命,这生命受到了强烈的动摇和威胁……

一分钟,或者是好几分钟,被无休止地拉长着,接着她的眼前开始出现了一阵晕眩导致的模糊,她的眼睛以孩童般的执着把目光刺向门口方向的那团昏暗。又过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就要把她的存在击得粉碎了……但就在此时,她看清了门口的那个身影——是豪尔。豪尔——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依然轻轻摇晃着,前后移动着,仿佛融入了那道给他带来了立体轮廓的不可思议的光。

血液重又流回到了她的四肢,血和生命一起回来了。她凭着一股突然而来的力量猛地坐了起来,挪动着身体,直到双脚接触到了床边的地板。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现在就做,现在就做,不然就来不及了。她必须走到这清凉湿润的空气中去,走出去,离开,去感受脚边沙沙作响的湿湿的绿草,去感受额头上清新的水汽。她用机械的动作挣扎着穿上了衣服,从黑黢黢的衣橱里摸到了一顶帽子。她必须从这所房子里走出去,这里压着她心口的东西在空中盘旋,要不然就是把自己变成于昏暗中孤零零摇摆的身影。

她在恐慌中手忙脚乱地在外衣里乱探,终于找到了袖管,正在此时,她听到了安东尼在下面楼梯上的脚步声。她不敢再等下去了。他也许会不让她走,而即使是安东尼,也是这份沉重的一部分,也是这所邪恶的房子和在其中不断生长着的阴沉沉的黑暗的一部分……

穿过大厅,然后……从后面的楼梯下去,这时她听到安东尼的声音从她刚刚离开的卧室里传来——

“格洛莉亚!格洛莉亚!”

但她已经到了厨房,又穿过门廊走进了夜色之中。一百颗雨滴被一阵风从树上吹落,打在了她的身上,她用滚热的双手欣喜地把雨滴捂在了自己的脸上。

“格洛莉亚!格洛莉亚!”

那声音显得无限遥远,听不大清楚,被她刚刚离开的那些墙弄得听上去有些凄切。她绕过房子,朝着通向大路的花园小径走去。当她踏上小径的时候,心中几乎涌起一股狂喜。她沿着两边短短的青草,小心翼翼地在浓浓的黑暗中走着。

“格洛莉亚!”

她突然跑了起来,结果被一截狂风吹断的树枝给绊了一跤。声音现在已经到了屋外了,安东尼在发现卧室中没有人之后,已经来到了门廊上。但这只会使她继续前行。后面有安东尼,她必须在这昏暗而又压抑的天空下继续向前飞奔,强迫自己穿越前方的寂静,就仿佛那是一道有形的障碍一样。

她已经沿着几乎看不清的大路跑了一段距离,也许有半英里,经过了一个孤零零的废弃的谷仓。那谷仓影影绰绰地出现在眼前,黑乎乎的,给人一种不好的预感,那是灰色房子与玛丽埃塔镇之间唯一称得上是建筑的东西。然后她拐上一条岔路,大路在这里进入了树林,两边是枝叶构成的高墙,几乎在头顶相交。突然,她注意到在她前方的路上出现了一道窄窄的、纵向的银色微光,就像半埋在泥土中的一把锃亮的剑。等她再走近点之后,不禁发出一声满意的小声欢呼——原来那是一道积满了水的马车辙。她举头朝天上一望,看见了一线明亮的天空,知道月亮已经出来了。

“格洛莉亚!”

她不禁大吃一惊。安东尼就在她身后不到两百英尺的地方。

“格洛莉亚,等等我!”

她紧紧地闭上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一面加快了步子。走了不到一百码,树林消失了。如果把前面的路想成一条腿,那么树林就像是往下褪去的一只长袜。在她前方走路大约三分钟的地方,她看见两行微光联缀起的细线,仿若悬在现已变得高远辽阔的空中,呈现有规律的起伏弧线,汇聚于某个看不见的点上。她陡然间明白自己该往何处去了。那是如大瀑布般凌空高架在河流上的电线,它们就好像一只巨大蜘蛛的腿,而那蜘蛛的眼便是铁路扳道房里那点小小的绿灯,这些腿顺着铁路桥朝着车站的方向奔去。车站!那里会有火车来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格洛莉亚,是我!安东尼啊!格洛莉亚,我不想拦你!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在哪儿啊?”

她没有回答,但开始跑了起来,一直跑在路面高的一侧,遇到那些亮闪闪的小水坑就跳过去——那些小水坑就像是用没有质感的金箔做出来的,没有任何立体的感觉。她猛地又转向了左面,顺着一条窄窄的马车走的路跑,跑着跑着突然转了个向,以躲避地面上一团黑色的物体。等她抬头仔细一看,发现原来是一只猫头鹰在一棵茕茕孑立的树上发出悲鸣。在她前面不远处,她已经可以看到铁路桥的栈架以及供人爬上栈架的台阶了。车站就在河的对面。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让她心头一惊,那是一列进站列车发出的悲伤的汽笛声。几乎与此同时,一个重复了多遍的喊声又响起了,只是现在变得微弱而又遥远了。

“格洛莉亚!格洛莉亚!”

安东尼一定是顺着大路来的。格洛莉亚怀着恶意的狡猾笑了,为自己躲过了安东尼的追赶而得意。现在,她可以有时间等火车从这里经过了。

汽笛声响得更尖利,已经近在身边了。接着,没有预料中的咆哮与喧哗,一个蜿蜒的黑色躯体,从远处筑有高堤的铁轨上的暗影中拐进了视野。火车无声地向着大桥驶来,但可以听到被劈开的风声和铁轨如钟表般的卡嗒声——这是一列电气列车。在火车头的上方,两团强烈的蓝色光晕在相互间形成了耀眼的光柱,就像尸体旁的灯溅射出的火焰一样,在一瞬间依次照出了两边成排的树木,使得格洛莉亚不由自主地退到了路的远端。光线是温热的——那是热血的温度……铁轨发出的卡嗒声突然前后重叠,变成了一阵急促而又均匀的声响,然后,那庞然大物带着一种阴沉的弹性渐渐拉长,从她的身边盲目地呼啸而过,于轰鸣声中驶上桥去,和它自己投进两边那冷峻河水里的狰狞火柱比赛着速度。随后它又迅速收缩,把自己发出的声响全都吞了进去,只留下一缕宏亮的回响,渐渐消逝在了对岸。

寂静重又悄悄笼罩住了湿漉漉的乡野,微弱的滴水声重又响了起来。突然,一大蓬雨水落到了格洛莉亚头上,把她从火车经过而造成的恍惚中惊醒。她快速地沿着斜面跑到了河岸上,然后开始攀爬通向大桥的铁扶梯。她想起来,这是她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如果能从铁轨旁那一码宽的木板上走过河去,她还能感到额外的兴奋。

上来了!感觉更棒了。她现在已经来到了桥面上,可以看得见四面连绵的田野,冷冷地伏在月光下,树木或细细的一行行勾勒出其接缝,或浓密的一丛丛随意点缀其间。在她的右边,沿河流直下约半英里远的地方,顺着桥两边的灯光蔓延下去,宛如蜗牛那亮亮粘粘的轨迹,是玛丽埃塔镇零星明灭的灯火。就在离桥的尽头不到两百码,以一盏阴恻恻的灯为标志的地方,盘踞着火车站。压在格洛莉亚心头的沉重已经卸去了——那些树冠此时已跑到了她的下方,正轻轻摇曳着幼嫩的星光,让它沉入到满是鬼怪的瞌睡中去。她伸开了双臂,仿佛是在拥抱自由。这正是她想要的东西,独自一个人,站在又高又凉爽的地方。

“格洛莉亚!”

就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那样,她沿着木板快步急走了起来,带着对自己身体轻盈感到的狂喜感觉,跳着,跃着,蹦着。现在就让他来吧——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只是她必须要先赶到车站,因为那是游戏的一部分。她感到很高兴。她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紧紧攥在手里,满头卷卷的短发在耳边上下跳跃着。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么年轻了,但此时此刻,这夜晚是她的夜晚,这世界是她的世界。她得意洋洋地笑着离开木板,来到木头站台上,开心地躺倒在顶棚的铁柱边。

“我在这儿哪!”她叫喊道,欢乐得就像喜悦中洋溢的曙光,“我在这儿哪,安东尼,亲爱的——爱担心的老安东尼。”

“格洛莉亚!”他来到了站台边,朝她跑了过来。“你没事儿吧?”他来到跟前,跪下身来,把她搂到了怀里。

“没事儿。”

“出什么事儿啦?你为什么要走呢?”他关切地问道。

“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有些东西”——她停了停,心头闪过一丝不安——“有些东西压在我身上——就是这儿。”她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我非得要出来,来摆脱掉那东西。”

“你说的‘有些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那个叫豪尔的男人——”

“他惹你生气了吗?”

“他来到了我的门口,喝醉了。我想那会儿我是有点儿生气了。”

“格洛莉亚,亲爱的——”

她满是倦怠地把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我们回去吧。”他建议道。

她浑身一颤。

“噢!不,我不回去。那东西又会把我压住的。”她的声音升高到了哭喊的程度,充满哀伤地停留在黑暗中。“那东西——”

“好啦——好啦,”他安慰着她,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我们不会做你不想做的事情。那你想做什么呢?就一直坐在这儿吗?”

“我想要——我想要离开。”

“到哪儿去?”

“哦,随便哪儿。”

“天哪,格洛莉亚,”他喊道,“你还在醉着呢。”

“不,我没醉。我整个晚上都没有醉过。我早就上楼去了,就在,噢,我记不得了,大概晚饭后半个小时吧……哎哟!”

他无意中碰到了她的右肩。

“好痛啊,大概是哪里给弄伤了。记不起来了——好像有人把我抱了起来,然后又扔了下去。”

“格洛莉亚,回家吧。时间不早了,潮气重。”

“我不回去,”她哭喊道,“噢,安东尼,别叫我回去!明天我会回去的。你自己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一趟火车。我会找一家旅馆的——”

“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不要你陪着我。我想要一个人。我想要睡觉——噢,我想要睡觉。等到了明天,等你把所有威士忌和香烟的味道都从房子里弄出去之后,等所有的事情都恢复了正常,等豪尔也走了,那时我就会回去的。要是我现在回去的话,那家伙——噢——!”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安东尼明白,现在是不可能劝动她了。

“你走的时候我是完全清醒的,”他说,“迪克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莫瑞和我正在讨论事情。那个叫豪尔的家伙不知逛到哪儿去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有看到你了,于是我就上楼——”

他之所以停了下来,是因为这时,从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招呼“嘿,你们好啊!”格洛莉亚猛地跳了起来,安东尼也作出了同样的反应。

“是莫瑞的声音,”她情绪激动地叫道,“如果豪尔和他在一起的话,一定要把他赶走,一定要把他赶走!”

“你们是谁啊?”安东尼喊道。

“是迪克和莫瑞。”两个人用让人放心的声音回答道。

“豪尔在哪儿?”

“躺在床上呐,醉得像一摊泥。”

他们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了站台上。

“你和格洛莉亚跑到这鬼地方来干吗?”迪克·卡拉梅尔的语调中满是困意与迷惑。

“那你们俩跑到这儿来干吗?”

莫瑞笑了起来。

“我要知道才真叫见鬼呢。我们跟着你,都跟了有老半天了。我听见你跑到门廊上大声叫格洛莉亚,所以我就跑去把卡拉梅尔叫醒,好不容易才让他听明白,如果需要有一个搜救队的话,我们最好也来帮把手。这一路上都是他把我给拖慢的,要不是他时不时地坐倒在路上,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早就追上了。我们是循着加拿大俱乐部[320]的香气一路跟着你来的。”

从站台不太高的顶棚下面传来了神经质的笑声。

“说正经的,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们先是顺着大路一路跟来,然后突然就找不见你们两个了。你们好像是转到马车小道上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跟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是不是在找一个年轻姑娘。我们走到跟前一看,发现原来是个抖抖嗦嗦的小老头儿,他坐在一棵倒卧的树上,简直就像是个童话中的人物。‘她朝这儿拐下去了,’他说,‘差点还踩到了我身上,走得急得要命,然后有一个穿着高尔夫短裤的赶了上来,追着她去了。他扔给了我这个东西。’那个老家伙手里挥舞着一张一块钱的钞票——”

“噢,可怜的老头儿!”格洛莉亚好像被感动了,猛地迸出这么一句。

“我又给他扔了一张,我们就接着赶路了,那老头还叫我们停下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可怜的老头儿。”格洛莉亚凄然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迪克睡眼惺忪地坐到了一只箱子上。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用恬淡超脱的语调问道。

“格洛莉亚心里有点不舒服,”安东尼对大家解释道,“我和她想坐下一班火车到城里去。”

站在黑暗中的莫瑞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份火车时刻表。

“点根火柴。”

从浑浊的背景中蹿出一团小小的火焰,照亮了四个人的脸。四张脸在露天的夜色中都显得又怪异又陌生。

“让我看看。两点,两点半——不对,那是晚上的。老天啊,你们得等到五点半才能有一趟车。”

安东尼有点犹豫了。

他低声踌躇道:“这样吧,我们已经决定呆在这儿等车了,你们俩还是回去睡觉吧。”

“你也回去,安东尼。”格洛莉亚劝道,“我要你去睡一会儿,亲爱的。你这一天脸色都苍白得像个鬼一样。”

“怎么说话呢,你这个小傻瓜!”

迪克打了个哈欠。

“很好,你们不走,我们也不走。”

他从顶棚下走了出来,眼睛巡视着天空。

“天儿倒是不错啊。星星什么的也都出来了。难得见到这么多的星星啊。”

“我们来看星星吧。”格洛莉亚跟着他走了出来,另外两个人则跟着她。“咱们坐到外边儿来吧,”她建议道,“我更喜欢坐在这里。”

安东尼和迪克把一只长长的箱子翻了过来,然后又找了一块不怎么湿的木板搁上去让格洛莉亚坐。安东尼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迪克则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爬上了他们旁边的一只装苹果的桶。

“塔纳在门廊边的吊床上睡着了,”他开口道,“我们把他抬了进去,扔在厨房的炉子边烤干。他浑身湿得像个落汤鸡。”

“这个讨厌的小个子!”格洛莉亚叹着气说道。

这时,只听得一个响亮而又阴郁的声音从他们的头顶传来,对他们喊了一声“你们好啊!”大家抬头一看,吃惊地发现,莫瑞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爬到顶棚上面去了。只见他把两只脚荡在屋檐外,在已经变得明亮起来的天空映衬下,影影绰绰的,活脱脱是一个怪兽状的滴水嘴。

“这景象一定是为这样的场合而准备的,”他用轻柔的声音开口说道,他的话仿佛是从极高的地方飘浮而下,轻轻地落到他的听众们的头上,“本地的正人君子们用广告牌来装点铁路,用红黄两色在广告牌上庄严宣告‘耶稣基督就是上帝’,然后相当合适地在旁边放上另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的是‘根特牌威士忌就是好喝’[321]。”

话音甫落,传来了一阵轻轻的笑声,坐在下面的三个人全都仰面看着上面。

“我想我应该把我受教育的故事讲给你们听听,”莫瑞继续说道,“在这具有讽刺意义的星光之下。”

“讲吧!快讲啊!”

“你们真的想听吗?”

大家满怀期望地等待着,莫瑞若有所思地对着微笑的白色月亮打了个哈欠。

“嗯,”他开始了,“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祷告了。我积累了许多祈祷来对抗未来的邪恶。有一年,我整整积攒了一千九百遍的‘现在我要躺下睡觉了’[322]。”

“扔一根烟下来。”有人轻声说道。

一个小纸盒落到了站台上,与此同时,传来了一声洪亮的命令:

“安静!我此刻有许多话要倾吐,这些话值得你们牢牢记住,若不是大地如此黑暗,而天空又是这样的灿烂,我本不会说出这些话来的。”

下面,一根燃着的火柴从一支烟传到另一支烟。上面的声音又继续说道:

“我很擅长愚弄神明。我总是在犯下罪恶后马上祈祷,久而久之,祈祷和罪恶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密不可分了。我相信祈祷管用,因为任何人在转危为安的时候都会喊上一句‘我的上帝啊!’这表明信仰是深深地扎根在人们心中的。后来我上学了。在整整十四年里,有大约五十个非常真诚的人指着古代的燧石枪对我叫道:‘这才是真正的东西。那些新式的来福枪只是对它的浅薄模仿。’他们咒骂我读的书和我脑子里的想法,说它们是不道德的;可后来风尚又变了,他们骂东西的借口换成了‘太精巧’。”

“于是我改弦更张,相对我的年龄来说这样做是很精明的,我不再听教授们胡扯了,而改听诗人们的歌唱——我倾听斯温伯恩的抒情男高音和雪莱的男高音,倾听莎士比亚的第一男低音和他宽广的音域,倾听丁尼生的第二男低音和他偶尔展露的假声,倾听弥尔顿和马娄这两个深沉男低音。我也倾听勃朗宁温和的闲聊,拜伦激越的演讲和华兹华斯沉闷单调的说话。这些至少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损害。我学到了一点关于美的知识——虽不多,却刚好能让我明白美是与真理不相干的东西——而且我还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伟大的文学传统。所有的文学传统最终都难逃一死,这才是唯一的传统……”

“然后我长大了,美的丰润幻象便离我而去了。我思想的纤维变得粗糙了,我的耳朵变得极度灵敏。生活就像海水一样在我的岛屿四周升起,现在我已经在这海水中扑腾挣扎了。”

“这种转变是不易察觉的——生活守候着我其实有一段时间了。它对每个人都备下了貌似无害,实则阴险的陷阱。我会不会进陷阱?不——我既不想勾引看门人的妻子——也不会赤身裸体地跑过大街以宣告自己的勇气。要成就什么事情的话,从来都不是靠的热情——而要靠热情披上的外衣。我变得百无聊赖了——就这么回事。无聊,这是活力的另一个名字,也是活力常用的伪装,它渐渐成为了我所有行为的无意识的动机。美已经被我抛到身后去了,你们明白吗?——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我的中学和大学阶段已经结束了。人生的第二部分拉开了大幕。”

三个安静却又活跃的亮点显示出他的三个听众的位置。格洛莉亚现在半坐半躺在安东尼的腿上。他的胳膊紧紧地箍着她,以至于她都能听得见他的心跳。迪克·卡拉梅尔佝偻着坐在苹果桶上,时不时地醒过来一下,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呼噜声。

“我长大成人了,来到了这片爵士乐的土地上,马上就掉进了一种几乎听闻得见的混乱状态之中。生活就像不道德的女教师那样矗立在我的面前,剪辑着我规规矩矩的思想。可是,因为我的心智上有着错误的信念,所以我依然吃力地前行着。我读亚当·斯密[323]的书,他嘲笑慈善事业,坚信讥笑与嘲讽才是自我表达的最高形式——可斯密自己却取代慈善事业,成为了阻挡光明的东西。我读理查德·琼斯[324]的书,他干脆利落地驳倒了利己主义——看啊!到如今琼斯还依然挡在我的路上。我自己没有思考——我的头脑是许多别人的思想的战场。我就像是那些让人垂涎而又无力自保的小国中的一个,任由大国狼奔豕突,来回扫荡。”

“我觉得自己正在积累经验,为自己的生活建立秩序,以获得幸福,我就是在这样的印象下走向成熟的。我完成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伟业,那就是每一个人生的问题,我不等它们出现到我的生活中,便早就在脑子里把它们给解决了——当然也在脑子里被它们给打败或难住了。”

“但是在略略品尝了如今面对的这盘菜肴之后,我感觉自己受够了。现在!听我说,经验根本不值得去积累。如果你个性消极的话,经验并不是愉快地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而如果你个性积极的话,它就是你想要冲破的一堵墙。于是我把自己包裹在怀疑论的铠甲之中,自以为那是刀枪不入的,还认为我的教育已经大功告成了。可已经太晚了。我不再与充满悲剧、结局已定的人性建立新的联系,以为这样是在保护我自己,可其实却连剩下的也一并失去了。我把与爱的搏斗换成了与孤独的搏斗,把与生活的搏斗换成了与死亡的搏斗。”

他停了下来,以引起人们对他最后那句话的重视——片刻之后他打了个哈欠,又说了下去。

“对于我所受的第二阶段教育的开始部分,我觉得非常难以令人满意,因为尽管我尽力避免,它们还是被某些不可思议的目的给利用了,这些目的的最终目标——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最终目标的话——是我没有意识到的。这实在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那个女教师似乎在说,‘我们要玩儿足球了,而且只玩儿足球。如果你不想玩儿足球的话,那你就什么都不能玩儿了——’”

“我该怎么办呢——玩乐的时间是如此短暂!”

“知道吗,我觉得我们甚至连这样一种安慰也被剥夺了,那就是幻想自己能成为一个从跪着的状态中站起身来的公司人。你们难道以为我是热切地扑向这种悲观主义的人生态度,把它当个甜美、体面而又高人一等的东西牢牢攥在手中吗?你们又怎么知道我不比一个在晦暗的秋日与炉火孤独相对的人更加满心愁苦呢?——只有我知道自己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我给人的感觉太温暖,太有活力,所以你们想象不到我的内心是怎样的。”

“在我看来,人生在世并没有什么终极的目标。人们正在与自然展开一场怪异而又不明所以的争斗——自然,在充满神性与辉煌的偶然作用下,把我们带到了可以当着她的面飞翔的地方。她发明了许多方法来剔除那些劣等的人,借此将力量赋予剩下的人,让他们来满足她那更高远——或者,请允许我们这样说,她那更有趣的——意图,尽管这些意图依然是难以察觉并具有偶然性的。由于受到启蒙所带来的最高天赋的驱使,我们一直想方设法要在和自然的竞争中占得上风。在我们身处的这个共和国里,我看见黑人开始与白人融合——而在欧洲,一场经济灾难正在发生,这场灾难将使三四个弊病丛生、没有自治能力的民族摆脱集中统治,而这种集中统治本可以组织他们取得物质上的繁荣。”

“我们制造出了一个耶稣基督,他能医治麻风病人——而现在麻风一族已经成了非常正派诚实的人了。如果有谁能从中得到一点教诲的话,请他站上前来。”

“不过,从生活中我们只能学到一个道理,”格洛莉亚打断他道,她不是为了反驳,而是一种略带伤感的附和。

“是什么?”莫瑞急急地问道。

“那就是从生活中根本学不到什么道理。”

经过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莫瑞说:

“年轻的格洛莉亚,美丽而又无情的女人,第一次用必不可少的世故眼光来看待世界了。这种眼光是我一直努力想要得到的,是安东尼永远也不会得到的,也是迪克永远也不会完全理解的。”

从苹果桶上传来一声表示反感的呻吟。对黑暗已经渐渐习惯的安东尼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迪克·卡拉梅尔黄眼珠一翻,脸上摆出了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只听见他叫道:“你个疯子!按照你自己说过的话,我应该已经通过努力获得一些经验了。”

“你努力什么了?”莫瑞毫不客气地回应道,“努力刺穿政治理想主义的黑暗?用某种狂野而又绝望的追求真理的动力?还是日复一日懒洋洋地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无限远离生活,眼睛只盯着从树丛中冒出来的教堂尖顶,努力想要明确地并且是一劳永逸地区分出哪些是已知,哪些是未知?还是努力截取一片现实,凭借自己的灵魂来为它增添魅力,以期实现它那种难以表达的品质?这种品质当它在生活中的时候具有,然而一旦转换到纸上或画布上便荡然无存了。还是在实验室中苦度岁月,只为了从一堆齿轮或一支试管中得到一星半点的相对真理?”

“你是这样的吗?”

莫瑞沉默了片刻,等他开口回答的时候,言辞间透出一缕苍凉之意,在下面三位听众的头脑间激起一丝悲苦,悬浮片刻后又如飞往月亮的一个泡泡那样袅袅上升,转眼间便无迹可寻了。

“我不是这样的,”他柔声说道,“我生来就是心力疲惫的——但我遗传到了母亲的智慧,就是格洛莉亚这样的女人的天赋——直到现在,尽管我高谈阔论,留意倾听,徒劳地等待着永恒的普遍真理出现,它似乎就在每一场辩论与每一次思考的彼端,尽管如此,我都并未能在这点天赋的基础上增加丝毫。”

从远处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声响,听了一会儿之后,声音渐渐清晰起来。那声音宛如一头巨大的母牛发出的悲鸣,随着那声音又从大约半英里之外现出珍珠般一点前灯的光亮。这次来的是一辆蒸汽列车,一路发着轰隆隆的牢骚。它带着怪兽般的怨声疾驶而来,将一蓬火星与炭渣泻落到了站台上。

“没有增加丝毫!”莫瑞的声音又一次像是从极高的高处落到下面人的头上,“人的智力是多么脆弱的一件东西!它步履短浅,摇摆不定,欲行又止,甚至还会可怕地退却!所谓智力其实只是环境的一件工具。有人说智力创造了宇宙——笑话,智力连一台蒸汽机也不曾造出来过!蒸汽机是环境造出来的。智力充其量只是一把短短的英制尺,我们用它来衡量环境的无限成就。”

“我可以向你们引用最时新的哲理——不过我们都知道,只消短短五十年的时间,这种当今知识分子全都坚信不疑的否定态度,这些基督对阿纳托尔·法朗士[325]的胜利,就会完全颠倒过来——”他犹豫片刻之后又补充道,“不过我所知道的这些东西——自我对自己具有的高度重要性,以及让自我认识到这种重要性的必要——这些东西聪明而又可爱的格洛莉亚全都生而知之,她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想去知道别的东西是一种多么痛苦的徒劳。”

“我已经开始在跟你们说我受到的教育了,对不对?可你们也看到了,我什么都没有学到,哪怕在了解自我方面也所获极少。我要是学到了的话,一定会到死都缄口不语,还要在我的笔端派上个把门的——世上最聪明的人一直就是这样做的,因为——哦,因为在某一件事情上的失败——对了,这是件奇怪的事情。这事牵涉到了几个怀疑论者,自以为很有远见,就像你们和我一样。且让我跟你们说说这几个人的事吧,你们权当是在听晚祷,趁着你们还没有进入梦乡。”

“很久很久以前,世上所有有头脑、有天赋的人都有着共同的信仰——也就是说,他们全都没有信仰。但他们想,在他们死后,要不了多少年,就会出现许多将要算到他们头上的迷信崇拜、制度习俗和预言,而这些东西他们压根儿连想都没想过。每念及此,他们便不胜其烦。于是他们便就此讨论了起来:

‘就让我们携起手来,写一本能永垂不朽的伟大的书,来作弄一下人们的轻信吧。让我们说服我们之中那些擅长情色的诗人,写一点描写肉体欢乐的东西,再引诱我们之中最擅长传播新闻的人为我们编撰一些著名的爱情故事。我们一定要把现存的那些最无稽的怪谈也收罗在内。我们要挑选在世的最辛辣的讽刺家,叫他从人类曾崇拜过的神祗中汇总出一个神来,比以前的任何一个都庄严伟大,却又同时具有如此脆弱的人性,使祂成为世上所有人的笑柄——然后我们再把各种各样的笑话以及关于虚荣和愤怒的事迹安到祂的头上,祂应该纯然是为了娱乐才放纵自己做出这些事来的,这样人们才会读我们的书并进行思考,这样一来,世界上就不会再有无聊的言行了。’”

“‘最后,我们要当心一件事,那就是这本书必须具有所有文辞上的优点,这样它就能恒久传世,来充当我们最深远的怀疑论和无所不在的讽刺的见证。’”

“人们这样做了,然后他们死了。”

“但这本书一直活着,它被书写得如此优美,而那些有头脑、有天赋的人在其中注入的想象又是如此惊人。他们忘了给这本书起个名字,不过在他们死后人们慢慢管这本书叫《圣经》。”

他说完的时候,没有人发表评论。夜晚的空气中似乎沉睡着某种湿漉漉的倦怠,把他们全都给魇住了。

“我刚才说了,我是从我受教育的故事开始讲起的。不过现在我的酒劲已经过去了,夜晚也快要结束了,再过不久,可怕的叽叽喳喳的人语就将在各处响起,无论是在树林里、房屋中,还是在车站后面那两家小店里,接着人们又将在地球上来来往往地奔忙上好几个小时——哈哈,”他笑了一声,为自己的长篇大论作出结语道,“感谢上帝,我们四个可以心安理得地去长眠,因为我们知道,当我们离开这个生活过的世界时,它变得比过去美好一点了。”

一阵清风泛起,把几缕若有若无的生命气息平平薄薄地吹送向天际。

“你的话越说越不着边际,又没头没尾的,”安东尼满是倦意地说道,“你凭着那些充满启示的奇迹,说出些闪耀着思想光芒和意蕴丰富的话来,然后指望那些奇迹中的一个碰巧能激发起一场理想的讨论来。可你看,格洛莉亚已经表明了她富有远见的超脱态度,她睡着了——我之所以能肯定这一点,是因为她把全部的重量都靠到了我精疲力竭的身体上。”

“我让你们感到无聊了吗?”莫瑞问道,一边略带忧虑地朝下望来。

“没有,可你让我们感到失望了。你漫天放箭,但你可有射到什么鸟吗?”

“我把鸟留给迪克了,”莫瑞飞快地答道,“我说话是有点怪,前言不搭后语的。”

“把我扯进来也抬高不了你自己,”迪克嘟囔道,“我脑袋里全都是物质的东西。我现在就想着要洗个暖暖的热水澡,根本没空操心我的工作重不重要,或者我们多大程度上沦为了可怜角色。”

东边的河流上空露出了越来越亮的鱼肚白,附近的树林里传来了鸟儿们断续的啁啾,黎明已经分明地来到了。

“五点差一刻,”迪克叹了口气说道,“几乎还得再等一个小时。瞧啊!这两个已经睡过去了。”他用手指着安东尼,后者的眼皮已经耷拉了下来。“睡眠中的派奇一家——”

但又过了五分钟之后,尽管鸟鸣与虫声更形嘈杂,他自己的脑袋却也不由自主地朝前跌去,随后又是第二次、第三次……

只有莫瑞·诺波尔一直没睡。他坐在车站的屋顶上,两眼睁得大大的,用疲惫的专注定定地望向远处曙色的中心,脑子里在胡思乱想着,想以往的那些观念是如何不切实际,想自己的存在如何渐渐失去了光彩,想那些小小的执迷如何千方百计溜进他生活,就像老鼠溜进一座倾圮的宅子。他现在对谁都不感到亏欠了——周一早晨他又将投入自己的工作,再以后会出现一个来自另一阶层的姑娘,他将成为她生活的全部。这些就是最靠近他心灵的东西。渐明的天光营造出一种陌生的氛围,让他觉得自己曾试图用孱弱衰竭的头脑来思考是多么荒诞不经的事情。

太阳出来了,发散出巨大的光热。周围又有生命出现了,活跃而又喧嚣,在他们身边像一群飞舞的蜜蜂般绕来绕去——引擎吐出缕缕黑烟,一声清脆的“全体上车!”,一阵铃声叮当。莫瑞茫然地看着牛奶车里的眼睛好奇地仰望着自己,听见格洛莉亚和安东尼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他是否该和她一起进城——又一阵吵闹过后她走了,剩下三个男人,脸色苍白如鬼,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这时,一个脏兮兮的运煤工人坐在运煤卡车的顶上,从路的远端驶来。夏日的晨光中,荡漾着他粗喉大嗓的纵声欢唱。

第三节 断裂的琵琶

时间是八月某个夜晚的七点三十分。灰色房子客厅里的窗户大敞着,耐心地把室内被酒精和烟弄得污浊不堪的空气,与室外余热尚存的晚暮中那新鲜的慵懒气息进行着交换。空气中浮起缕缕行将凋零的花的香气,淡薄,柔弱,似乎已经在提示夏季的消逝。但侧面门廊周围的一千只蟋蟀仍在无情地宣告着八月的存在。其中一只还闯入了房子,偷偷掩身在一面书架的背后,时不时地高声宣告着自己的聪明和绝不屈服的意志。

房间里一片狼藉:桌上摆着一盘水果,虽然是真的,但看着就像假的一样。果盘四周是一堆不祥的酒瓶、酒杯和堆得满满的烟灰缸,烟灰缸里仍然有烟袅袅飘进浑浊的空气里——这整个的氛围只需再加上一个骷髅头,便像极了那种古老的彩色石版画,在每个“贼窝”里这一度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让人在充满享乐的生活之外又添上一些快乐而又令人生畏的感觉。

又过了一会儿之后,一个新的声音出现了,这声音与其说是加入到了超级蟋蟀充满春日气息的独唱中,莫若说是将其打搅了——那是一支长笛在错乱的指法下发出的如泣如诉的哀鸣。很显然,这位乐手是在练习而不是在正式演奏,因为那呕哑啁哳的乐句时不时地会停下来,又在经过一些模糊不清的喃喃自语后重新开始。

就在乐句因错误而中断了六次、第七遍正要开始之前,第三个声响加入到了渐低的不和谐音之中,那是门外传来的出租车的声音。经过一分钟的沉寂后,出租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它那渐渐远去的喧闹几乎盖过了碎石小径上沙沙的脚步声。随即,尖利的门铃响彻了整栋房子。

从厨房里走进来一个神情倦怠的小个子日本人,手忙脚乱地扣着白色仆人装的纽扣。他打开了铁格前门,把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让了进来。他约莫三十岁的年纪,穿着颇令人感到亲切,这对于服务人类的神职人员来说有点奇怪。他整个的性情也带着令人亲切的气息:他扫视房间的眼神里既有好奇,也有一种肯定的乐观。当他望向塔纳的时候,眼神中立刻流露出一种使命感,要以提升这位不信上帝的东方人的精神境界为己任。此人的名字叫弗雷德里克·E·帕拉摩尔,是安东尼在哈佛时的同学。因为两人家族姓氏的首字母相同,所以上课的时候总是被安排比邻而坐,一来二去的就熟络了起来——不过自从离开校园以后两人一直没见过。

然而,从帕拉摩尔进屋的样子来看,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塔纳正在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塔纳:(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到小酒馆用晚餐去了。大概还要半个小时。六点半就出去了。

帕拉摩尔:(注视着桌子上的玻璃杯)有人跟他们一起去吗?

塔纳:是的,有伴儿。卡拉梅尔先生,巴恩斯先生和太太,凯恩小姐,都在这儿过夜。

帕拉摩尔:明白了。(和蔼地)他们在纵情狂欢呢,我看出来了。

塔纳: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帕拉摩尔:他们在吃吃喝喝找乐子。

塔纳:对,他们喝酒了。噢,喝了好多、好多、好多酒呢。

帕拉摩尔:(巧妙地转移开了话题)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怎么好像听见有音乐声呢?

塔纳:(干笑了一声)对,是我在吹。

帕拉摩尔:是一种日本乐器吧。

(从他在这方面的广博知识来看,他显然订阅了《国家地理》杂志。)

塔纳:我吹的是笛子,日本笛子。

帕拉摩尔:在演奏什么曲子呢?是你们日本的曲子吗?

塔纳:(他的眉毛很滑稽可笑地攒到了一起)我吹的是火车歌。你们是怎么叫来着?——铁路歌。我们国家就叫火车歌。很像火车。先吹中音的“索”,表示汽笛的声音,火车启动了。然后吹低音的“索”,那是火车在开,就像这样。这是我们国家很优美的一首曲子,小孩子的曲子。

帕拉摩尔:听上去确实很优美。

(很显然,在这当口,塔纳展现了多么强大的控制力,才没有冲到楼上去把他的日本明信片拿下来给客人看,包括那六张美国制造的。)

塔纳:要为先生您来一杯威士忌加冰吗?

帕拉摩尔:不用,谢谢,我不喝酒。(他脸上不禁露出微笑来。)

(塔纳回到厨房里去了,把厨房与客厅的门留了一条缝。从那小小的缝里突然又响起了日本火车歌的旋律——这次当然不是练习了,而变成了演出,一场兴致勃勃、情绪高昂的演出。

电话响了起来。塔纳沉浸在他的和声里,对此毫无觉察,于是帕拉摩尔拿起了听筒。)

帕拉摩尔:喂……对……不,他现在不在这里,不过随时有可能回来……巴特沃斯?喂,我没太听清这个名字……喂,喂,喂。喂!……嘿!

(电话顽强地拒绝再给出更多的声响了。帕拉摩尔把听筒放了回去。此时出租车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随之进来了第二位年轻男子。他拎着一只手提箱,没有按门铃就自己打开了前门。)

莫瑞:(从门厅里)哦,安东尼!哟嗬!(他走进了大房间,看见了帕拉摩尔)你怎么……?

帕拉摩尔:(盯着他看,眼神越来越专注)你是——你是莫瑞·诺波尔?

莫瑞:没错。(他走上前去,脸带微笑,伸出了自己的手)你好啊,老同学!有好多年没见过你了。

(他只是依稀觉得这张脸属于哈佛的某个旧人,但其实并不是很肯定。那张脸所对应的名字,即便他过去知道的话,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帕拉摩尔不仅敏于察觉别人的情感,还有着同样值得称道的宽厚心肠,所以他看出了这一事实,巧妙地化解了两人之间尴尬的处境。)

帕拉摩尔:不记得我了吧?我是弗雷德·帕拉摩尔啊。我们一起选过罗伯特大叔的历史课。

莫瑞:不,我没有,罗伯特——我是说弗雷德。弗雷德是——我是说大叔是个了不起的老家伙,不是吗?

帕拉摩尔:(幽默地点了好几下头)了不起的老家伙。了不起的老家伙。

莫瑞:(稍微愣了一会儿)对——他的确是。安东尼上哪儿去了?

帕拉摩尔:那个日本仆人对我说他在某个酒馆里。在吃晚饭吧,我想。

莫瑞:(看了看手表)走了很久了吗?

帕拉摩尔:我想是吧。那个日本人跟我说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

莫瑞:咱们来喝一杯怎么样?

帕拉摩尔:不,谢谢。我不喝酒。(他脸上又堆起了微笑。)

莫瑞:那我喝你不介意吧?(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倒酒,一边打着哈欠。)离开大学以后你都在干吗?

帕拉摩尔:噢,我干过许多事情。我的生活一直都是忙忙碌碌的,四处晃荡。(他的口吻让人觉得他仿佛从结交名流到有组织犯罪全都干过。)

莫瑞:哦,那你去过欧洲吗?

帕拉摩尔:没,没去过——很遗憾。

莫瑞: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们大家就都可以去了。

帕拉摩尔:你真这么认为?

莫瑞:当然!两年多来,整个国家的人都饱受各种耸人听闻的报道之苦。大家都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想到欧洲去消遣消遣。

帕拉摩尔:这么说来,你不认为有什么“人类理想危在旦夕”的说法咯?

莫瑞:根本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人们偶尔想要寻求点刺激罢了。

帕拉摩尔:(神情专注地)听你这么说真是很有意思。我最近刚跟一个去过欧洲的人聊过——

(接下来的一番凿凿言辞各位读者不妨自己用以下这些词语去填充,什么“这是他亲眼所见”,“灿烂辉煌的法兰西精神”,以及“对文明的拯救”等等,反正莫瑞坐在那里眼皮直耷拉,听得索然无味。)

莫瑞:(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哎,对了,你知不知道这所房子里就有一个德国间谍?

帕拉摩尔:(谨慎地微笑着)你是在说真的?

莫瑞:绝对是真的,我觉得我有责任要提醒你。

帕拉摩尔:(信以为真地)是家庭教师吗?

莫瑞:(压低了声音,一边用大拇指指着厨房)塔纳!那不是他的真名。我知道他经常收到寄给埃米尔·塔纳恩鲍姆中尉的信件。

帕拉摩尔:(带着发自内心的宽容笑了起来)你在拿我开心呢。

莫瑞:也许是我冤枉他了。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干过些什么呢。

帕拉摩尔:其中的一件是——写作。

莫瑞:小说?

帕拉摩尔:不,非小说类的。

莫瑞:那是什么呢?是那种介于虚构与纪实之间的文学吗?

帕拉摩尔:哈,我逼得自己只能说真话了。我一直在做许多社会服务性工作。

莫瑞:噢!

(他的眼睛里马上闪出了一缕怀疑的眼光,就好像帕拉摩尔宣布自己是一个业余小偷一样。)

帕拉摩尔:眼下我正在斯坦福大学从事服务性工作。直到上个星期才有人跟我提起,说安东尼住得离我很近。

(他们的谈话被外面的一阵喧闹所打断,可以很清楚地听出谈笑的有男有女。不一会儿,他们就全都进了房间,有安东尼、格洛莉亚、迪克·卡拉梅尔、缪丽尔·凯恩、蕾切尔·巴恩斯和她丈夫罗德曼·巴恩斯。他们全都拥到莫瑞身边,对他泛泛的问候“你们好”报以毫无道理的大声回答“很好!”……与此同时,安东尼来到了他的另一位客人身边。)

安东尼:哎呀,让你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你好吗?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帕拉摩尔:见到你真高兴,安东尼。我眼下正呆在斯坦福,所以就想着应该过来看看你。(玩笑的口吻)我们整天都忙着在和魔鬼斗争,偶尔放几小时假也是理所应当的。

(安东尼痛苦地集中思想,想要回忆起他的名字来。在经过了一番分娩般的挣扎后,他的记忆给出了“弗雷德”这么一个残片,他于是赶紧据此构建出“真高兴你能来,弗雷德!”这样一个句子来。与此同时,一阵因为等待主人介绍而产生的短暂沉默降临到了众人之间。莫瑞明明可以助一臂之力的,却幸灾乐祸地选择作壁上观。)

安东尼:(绝望地)女士们,先生们,这位是——这位是弗雷德。

缪丽尔:(带着彬彬有礼的轻浮)你好,弗雷德!

(迪克·卡拉梅尔和帕拉摩尔亲热地用不带姓的名字互相打了招呼,后者想起迪克和他过去是一个班的,不过以前从来没和他说过话。迪克则糊里糊涂地以为帕拉摩尔是某个他以前在安东尼家见到过的人。

三个年轻女人上楼去了。)

莫瑞:(低声对迪克)自从安东尼的婚礼以来还一直没见过缪丽尔呢。

迪克:她现在可是风头正劲呢。她最近的口头禅是“我就这么说嘛!”

(安东尼硬撑着跟帕拉摩尔聊了一会儿,最终,他邀请所有的人喝一杯,为的是把大家都拉进他的谈话中来。)

莫瑞:我这瓶已经喝得够多的了。我已经从“标准酒精度”喝到“酿造厂家”了。(他指的是酒瓶标签上的字。)

安东尼:(对帕拉摩尔)我从来都说不准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有时候下午五点刚跟他们说过再见,可是见鬼,他们早上两点又冒了出来。他们从纽约租了辆大旅行车,一口气开到我门口,然后从车上下来,当然醉得已经不成样子了。

(帕拉摩尔手里攥着一本书,他两眼盯着书的封面,眼睛放出光来。莫瑞和迪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迪克:(若无其事地对帕拉摩尔)你在这里的镇上工作吗?

帕拉摩尔:不,我在斯坦福的莱德街贫民区社会改革示范区工作。(转向安东尼)你真是想不到在这些康涅狄格的小镇上,人们有多么的贫穷。都是些意大利人和其他移民。大多是天主教徒,知道吧,所以跟他们很难接近。

安东尼:(礼貌地)有很多犯罪吗?

帕拉摩尔:犯罪没有无知和肮脏厉害。

莫瑞:我的理论是:对所有无知和肮脏的人应当马上执行死刑。我对罪犯是完全支持的——他们给生活增添了色彩。问题是如果你开始惩罚无知的话,你首先就得从那些身居最高位的大家族开始,然后就是那些电影业人士,最后是国会议员和教士们。

帕拉摩尔:(尴尬地笑着)我说的是更基本的那种无知——他们几乎连我们的语言都不会说。

莫瑞:(略作思考)我想这的确很严重。连新诗歌的潮流都跟不上了。

帕拉摩尔:示范区的工作进行了几个月之后,你才能意识到那里的情况有多糟糕。就像我们的秘书跟我说的,只有在洗手的时候才知道指甲有多脏。当然,我们的工作已经得到了许多人的关注。

莫瑞:(粗鲁地)就像你们的秘书也许会说的那样,如果把纸塞进炉膛里,炉火会旺,但只能旺上一会儿。

(这时,渴望得到人们赞赏也渴望得到娱乐的格洛莉亚又回到派对中来了,她穿着色彩鲜嫩的衣服,身后跟着她的两位女朋友。有那么一会儿,大家的谈话变得零零碎碎,毫无中心。格洛莉亚把安东尼叫到一边。)

格洛莉亚:请别喝太多,安东尼。

安东尼:怎么啦?

格洛莉亚:因为你一喝醉酒,头脑就变得非常简单。

安东尼:得了吧!现在又出什么事儿了吗?

格洛莉亚:(停顿了一会儿,眼睛直直地盯着安东尼的眼睛)有几件事。首先,你为什么坚持所有的东西都由你来付账?这两个男人的钱都比你多。

安东尼:这有什么,格洛莉亚!他们都是我的客人啊!

格洛莉亚:就算这样,你也没有必要替蕾切尔·巴恩斯付她打掉的那瓶香槟的钱。迪克本来要付第二趟出租车的钱,可你硬把他给拦住了。

安东尼:怎么啦,格洛莉亚——

格洛莉亚:我们自己都到了要靠卖债券来付账单了,难道还不该减少一点多余的慷慨吗?而且我可不会对蕾切尔·巴恩斯那么照顾有加。她丈夫见了也不会比我更高兴。

安东尼:怎么啦,格洛莉亚——

格洛莉亚:(尖着嗓子学他的样子道)“怎么啦,格洛莉亚!”可这样的事情今年夏天发生得有点太多了——碰到每个漂亮女人都是这样,都快有点成习惯了,我可不会容忍你这样!你要是能拈花惹草的话,我也不是不会。(然后,略微想了想之后)对了,这个弗雷德不是又是一个乔·豪尔吧?

安东尼:天哪,才不是呢!他也许是来和我套套近乎,想从我爷爷那里骗点钱去给他们教会。

(格洛莉亚不听他多说,把他垂头丧气地撇在了那里,自己回到宾客们身边去了。

九点的时候,宾客们分作了两类——那些一直在喝的,和那些滴酒未沾或基本没怎么喝的。第二类人里有巴恩斯夫妇、缪丽尔和弗雷德里克·E·帕拉摩尔。)

缪丽尔:我真希望自己能写作。我经常会有不错的想法,可好像从来都不能把它们用言辞表达出来。

迪克:歌利亚曾说,他知道大卫心中的感觉,但他自己没有办法加以表达。这话马上就被非利士人拿去作了格言[326]。

缪丽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一定是老得开始变蠢了吧。

格洛莉亚:(在宾客们中间步履不稳地来回穿梭,就像一个快乐的天使)如果有谁饿了的话,餐厅桌子上还有些法式甜馅饼。

莫瑞:我可真是受不了时下流行的那些维多利亚式设计。

缪丽尔:(被逗得乐不可支)我得说你是对的,莫瑞。

(她的胸膛依然是一条铺了石板的马路,对许多公马开放,她让他们的马蹄从上面经过,希望他们的铁马掌能在黑暗中敲打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浪漫火花……

巴恩斯夫妇和帕拉摩尔正在就某个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话题进行着谈话,话题健康得令巴恩斯先生有好几次都偷偷地想要往谈话气氛更不健康的客厅中部溜去。帕拉摩尔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而逗留在灰色房子里实在是让人摸不透,是出于礼貌或好奇,抑或是为了在将来就美国人生活的堕落发表一篇社会学报告?)

莫瑞:弗雷德,在我想象中你是个心胸很开阔的人。

帕拉摩尔:我的确是。

缪丽尔:我也是。我认为世界上每一种宗教都和其他宗教一样好。

帕拉摩尔:所有的宗教都各有其好处。

缪丽尔:我是个天主教徒,不过我总是说,我并不投身于天主教。

帕拉摩尔:(带着一种突然爆发出来的宽容)天主教是一种非常——一种非常强大的宗教。

莫瑞:嗯,像你这样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应该要想到,在这杯鸡尾酒里,包含着提升感觉境界和激发乐观精神的力量。

帕拉摩尔:(接过鸡尾酒,以一种挑战的姿态)谢谢,我会试——一杯。

莫瑞:一杯?这怎么行?我们现在是1910届的老同学聚会,而你竟然拒绝来个一醉方休。得了吧!

“让我们祝查尔斯国王健康,

让我们祝查尔斯国王健康,

把你一向自夸的大海碗拿来——”

(帕拉摩尔用放开了的声音加入到了合唱中。)

莫瑞:把杯子倒满,弗雷德里克。你知道,什么事都比不过自然要我们做的事,而她想要你做的,是让你成为一个吵吵嚷嚷的醉鬼。

帕拉摩尔:如果有人能够以绅士的方式喝酒——

莫瑞:请问绅士又是什么东西呢?

安东尼:绅士就是从来不把徽章藏在外套翻领之下的人[327]。

莫瑞:扯淡!看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有多高,就该看他吃的三明治里有多少面包。

迪克:绅士就是喜欢买头版书而不赶着买最后一份报纸的人。

蕾切尔:绅士不会假装自己有毒瘾。

莫瑞:绅士对于美国人来说,就是能骗过英国管家,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绅士的人。

缪丽尔:绅士就是出身名门,上过耶鲁、哈佛或普林斯顿,有钱,舞也跳得棒,以及诸如此类。

莫瑞:终于等到了——真是完美的定义!红衣主教纽曼[328]对绅士的定义可以就此作古了!

帕拉摩尔:我想我们应该以更宽广的胸怀来看待这个问题。是不是亚伯拉罕·林肯说的,“绅士就是从来不给别人造成痛苦的人?”

莫瑞:我想,这话应该是鲁登道夫将军说的[329]。

帕拉摩尔:你肯定是在说笑了。

莫瑞:再来一杯吧。

帕拉摩尔:我不能再喝了。(压低了声音只对莫瑞一个人说道)如果我跟你说这是我一辈子第三次喝酒,你会作何感想?

(迪克放上了唱片,这使得缪丽尔站了起来,身子开始左右摇摆,她的双肘抵着自己的肋骨,伸出的前臂与身体垂直,像两个鱼鳍。)

缪丽尔:噢,让我们站起来跳舞吧!

(安东尼和格洛莉亚听到这一提议,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哼哼,以虚弱的微笑表示了默许。)

缪丽尔:快来吧,你们这些懒骨头。站起来,把家具朝后边挪一挪。

迪克:先等我喝完酒再说。

莫瑞:(一心想要在帕拉摩尔身上达成自己的目的)我来告诉你怎么办。咱们俩各把一杯酒倒满,干了,然后我们来跳舞。

(响起了一阵抗议的声浪,可是在莫瑞磐石般的坚持面前全都撞得粉碎。)

缪丽尔:我的脑袋现在就有点打转了。

蕾切尔:(低声对安东尼)格洛莉亚是不是叫你别跟我走得太近?

安东尼:(一脸迷惑)怎么可能,当然没有,绝对没有。

(蕾切尔对他露出神秘兮兮的微笑。与派奇家相识两年以来,她已经慢慢变得衣着入时,具有了一种气质冷酷的美。)

莫瑞:(手中端着酒杯)为民主的战败和基督教的沦陷而干杯。

缪丽尔:还没到那地步呢!

(她向莫瑞投去佯嗔的一瞥,然后把杯中的酒喝干了。

大家全都举杯饮酒,表情痛苦的程度各不相同。)

缪丽尔:清空场地!

(看来这一步是势在必行了,于是安东尼和格洛莉亚也加入了进来,一起搬桌子、把椅子叠到一起、把地毯卷起来,在这一过程中还打破了几盏灯。等家具全都丑陋地靠边堆好以后,屋子中间出现了一块两三米见方的空间。)

缪丽尔:噢,来点音乐!

莫瑞:塔纳将为我们演绎一位眼耳鼻喉专家的情歌。

(众人有点迷惑不解,因为塔纳整晚上都没有露过面,但大家还是为他的演出做好了准备。穿着睡衣的日本人拿着笛子出现了,他裹着一条鸭绒被,被大家安置到了架在几张桌子上的一把椅子里,成为了一道滑稽而又古怪的景观。帕拉摩尔已经看得出有些醉了,当他发现自己模仿漫画人物的样子摇摇摆摆地走路增添了大家的兴致以后,不禁欣喜万分,甚至敢冷不丁地打上一个响嗝了。)

帕拉摩尔:(对格洛莉亚)想和我跳舞吗?

格洛莉亚:不,先生!我想跳天鹅舞,你会跳吗?

帕拉摩尔:当然,我什么舞都会跳。

格洛莉亚:好啊。那你就从屋子的那头开始跳,我从这头开始跳。

缪丽尔:说开始就开始!

(说话间疯人院般的喧闹声如瓶中魔鬼一样逃逸了出来:塔纳开始吹起了他那首晦涩难懂的火车之歌,哀怨的“嘟—嘟—嘟”把它那忧伤的节奏和留声机里播放的《可怜的蝶儿等花开》混合到了一起。缪丽尔笑得浑身没了力气,只好拼命地抓住了巴恩斯,而巴恩斯正带着军官式的不祥的拘谨在跳舞,了无生气地在局促的空间里挪着小碎步。安东尼正试图听清蕾切尔在小声说些什么——但又不引起格洛莉亚的注意……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怪诞而又富戏剧性的事件就要发生了,在这一类事件中,生活仿佛在热情地模仿着最拙劣的文学。帕拉摩尔一直在努力模仿着格洛莉亚的动作,当混乱达到高潮的时候,他开始一圈接一圈地旋转,转得越来越晕头转向——他跌跌撞撞,稍稍恢复了一下,然后又趔趄起来,随后便朝门厅的方向倒了下去……几乎倒在了老亚当·派奇的怀里。由于屋子里一派乌烟瘴气,所以老亚当·派奇走到他们身边也没有人听见。

亚当·派奇脸色煞白。他拄着一根手杖。和他在一起的是爱德华·沙特尔沃斯,正是他抓住了帕拉摩尔的肩膀,使他跌倒的方向偏离了德高望重的老慈善家。当安静像恐怖的棺材盖子一样落到房间上的时候,时间据估计过去了两分钟,不过在那之后,留声机呜咽了一声,从塔纳的笛子末端又溜出了火车之歌的最后几个音符。屋子里的九个人当中,只有巴恩斯夫妇、帕拉摩尔和塔纳不清楚这位晚来客人的身份。屋子里的九个人当中,没有人知道亚当·派奇在那天早上刚向全国的禁酒事业捐献了五万美元。屋子里变得越来越静,而打破寂静的使命落到了帕拉摩尔的头上。而在他接下来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语中,他达到了自己生命中堕落的顶点。)

帕拉摩尔:(四肢着地迅速地朝着厨房爬去)我不是这里的宾客——我是在这里工作的。

(寂静再次降临——变得如此深沉,被具有令人难以忍受的传染性的忧虑压得沉甸甸的,使得蕾切尔不由得发出了紧张的轻声傻笑,而迪克则发现自己在一遍遍重复着斯温伯恩的一句诗,这句话非常诡异地十分贴切此时的场景:

“一朵花儿憔悴又凄凉,气息中没有一点芬芳”。

……从寂静中钻出安东尼清醒而又紧张的声音,跟亚当·派奇说了点什么,然后就连这声音也渐渐消散了。)

沙特尔沃斯:(激动地)您的祖父认为他应该开车过来看看您的房子。我从拉伊打来过电话,留了口信。

(一连串似乎无从知道发自哪里发自何人的轻声叹息响起,随即又跌落到下一段沉默当中。安东尼的脸色白得像粉笔一样。格洛莉亚的嘴唇张开着,她那平平望向老人的眼光紧张而又充满恐惧。整个房间里找不到一丝微笑。真的一丝都没有吗?“十字架派奇”那疲惫的嘴难道没有在微微的颤抖中张开,露出了两排细细的牙齿?他说话了——说了九个柔和而又简单的字。)

亚当·派奇:我们回去,沙特尔沃斯——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他转过身,在手杖的帮助下穿过门厅,从前门走了出去。在八月的月光下,他那不太稳的脚步踩在碎石路上,带着一股地狱般的不祥之气。)

回顾

在这种极其窘迫的境地中,安东尼和格洛莉亚就像是水被倒光后留在碗里的两条金鱼,甚至连游向对方都变得不可能了。

到五月时格洛莉亚就将满二十六岁了。她说过,她什么礼物也不想要,只希望能够长久地保持年轻与美丽,保持快乐与幸福,还能拥有金钱和爱情。她要的是大多数女人都想要的东西,不过她要得更加激烈,更加热切。她结婚已经超过两年了。婚后刚开始的那段日子充满着平静的理解,渐渐地又因为互相拥有而生出极度的欣喜与骄傲来。其间间或也会夹杂一些零星的恨意,但大都只持续短短的一小时左右,最多一个下午也就把不快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样的时间过了有半年。

然后,那些平静,那些满足,变得不那么令人兴奋了,渐渐变成了灰色——只有在极少见的情况下,比如受了嫉妒的刺激或是小别重逢,那种业已变得久远的极度兴奋才会重现,两人间会出现那种明显的心灵交流和情感激动。现在,她有可能会恨安东尼恨上一整天了,随便为了一点小事,怨气就会在心里郁积上一周。龃龉取代柔情成为了他们新的嗜好,甚至成了他们的娱乐。许多个晚上,他们在入睡前细细分辨着究竟谁更有理由发火,又究竟是谁该在第二天早晨摆出一副冷脸来。在第二年行将结束时,又有两个新的元素进入了他们的婚姻生活。格洛莉亚意识到安东尼已经能够表现出对她完全的无动于衷了,这是一种暂时性的冷淡,比爱理不理要程度更甚些,但这种冷淡已经不是她一句轻柔的话语,或是一个亲昵的微笑所能唤醒的了。有些时候,她对他的爱抚已经令他觉得是一种窒息了。她在心里对这些都有着非常清楚的意识,她从来都没有完全听任这样的情况出现在自己身上。

一直到了最近她才发现,尽管自己对安东尼依然怀有爱慕、嫉妒,愿意为他做所有事情,有时依然为他感到骄傲,但从本质上她已经看不起他了——而她对他的这种鄙视和她的其他感情难以分辨地交织在一起……而这一切便是她的爱——那是一种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为女人所专有的幻觉,许多个月以前的一个四月的夜里,正是这种幻觉将她引向了安东尼的身边。

从安东尼的角度来看,格洛莉亚虽然有种种优点缺点,但在根本上却是唯一能占据他心神的事物。如果失去了她的话,他会变得破碎不全,会在余生中悲惨而又伤感地沉沦在对她的回忆之中。如果单独和她两个人度过一整天的话,他很少会感到快乐——他喜欢时不时地有第三个人和他们在一起。他有的时候会觉得,如果自己不能绝对独处的话,简直就快要发疯了——有那么几次他确凿无疑地恨着她。在他喝醉的时候他会短暂地为其他女人所吸引,每当这时,他那种到目前为止一直受到压抑的想在感情上来点新尝试的冲动才会稍稍露点头。

那年春天,那年夏天,他们一起憧憬着未来的幸福——他们将怎样从某个避暑胜地来到另一个避暑胜地,最终再回到奢华的庄园,拥有与田园牧歌生活相匹配的一群儿女,然后进入外交界或政界,花上一点时间去成就一些美丽而又重要的事情,直到最后成为一对满头白发(是那种如丝绸般美丽的白发)的翁媪,在宁静的荣耀中安闲度日,受到当地中产阶层的崇拜……每当这时,他们便又要提起“等我们有钱以后”的话头来。他们的希望更多地是建筑在这样的梦想之上,而不是来自于对他们日益缺乏规律、日益挥霍无度的生活的满足。在那些灰蒙蒙的早晨,当头天晚上的玩笑话萎缩成了既无智慧又无尊严的不入流的俗套,他们便照例搬出这套陈腔滥调的希望来,反复盘算,然后相视一笑,以格洛莉亚那句充满挑衅意味的“我不在乎!”来作结。这富有尼采主义色彩的一句堪称简练之至,却又的确发自肺腑。

事物的流逝已经到了清晰可感的地步。金钱的问题越来越令人感到烦恼,越来越给人以不祥之感。此外,他们还意识到酒精已经成了他们在娱乐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在一百年前的英国贵族中这倒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现象,不过在一种稳步趋向节制和谨慎的文明中,这就显得有些令人惶恐了。更有甚者,他们俩与过去相比似乎都有点更加骨脆筋酥了,倒不是他们在行为上有什么改变,而是他们对身边文明的反应变得微妙起来。在格洛莉亚身上已经生出了一种她从来都不需要的东西——一副道德良知的骨架,虽然还不完整,却毫无疑问地存在了,而这正是她过去深恶痛绝的东西。她会允许这样的东西出现在自己身上,无疑是和她自身勇气的衰减不无关系的。

接下来,在亚当·派奇不速之访后的那个八月的早晨,他们醒了过来,恶心欲吐,疲软无力,对生活感到了深深的沮丧。此时此刻,他们浑身上下弥散着的只有一种情感,那便是——恐惧。

恐慌

“怎么啦?”安东尼从床上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他的嘴角沮丧地耷拉着,声音紧张而又空洞。

她的回应是把手伸到了嘴边,慢慢地、认真地吮起手指来。

“我们已经铸下大错了,”他稍微停了停后说道。然后,由于她依然保持沉默,他有点生气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呢?”

“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什么也没想。”

“那就别再咬指甲了!”

接下来是一段短暂而又混乱的讨论,内容是关于她究竟有没有在想东西。对于安东尼来说,似乎重要的是她在对昨晚那场灾难进行沉思的时候,应该大声说出来。而她的沉默就意味把责任推到了他的头上。而格洛莉亚则觉得她根本没有说话的必要——此时此刻她所需要的,就是像一个紧张的孩子那样咬她的手指甲。

“我一定要把和我祖父的这个烂摊子给收拾好,”他用不安的肯定语气说道。从他把“爷爷”改成了“祖父”,可以隐约看出他对老头儿新生出了一点尊敬。

“不可能,”她突然很确定地说道,“你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绝不会原谅你。”

“也许不会,”安东尼愀然应和道,“不过——我还有可能洗心革面,在他面前重新挺起腰杆来——”

“他当时一副生了病的样子,”她打断道,“脸色白得像纸。”

“他的确是病了,我三个月前就跟你说过这事儿。”

“真希望他上个礼拜死了就好了!”她恶声恶气地说道,“这个从不替别人考虑的老傻瓜!”

两个人谁都没笑。

“不过有个事儿我还是得说,”她平静地继续道,“下次我要是再看见你跟哪个女人像你昨晚跟蕾切尔·巴恩斯那种样子,我就把你——把你——反正你知道!我再也不会容忍下去了!”

安东尼浑身发起抖来。

“噢,别无理取闹了,”他抗议道,“你知道在这世界上我不会看上别的女人,除了你——再也没别人了,亲爱的。”

他想要保持平和的语调,却根本无力做到——更迫在眉睫的危险重又大步回到了前台。

“如果我到他那儿去,”安东尼用设想的口吻说道,“从圣经里挑几段恰当的话,说我在歧途上走得太久了,现在终于见到了光明——”他停顿下来,用狡黠的表情瞟了一眼他妻子,“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不知道。”

她心里正在想的是,不知道他们的那些宾客会不会察言观色,在吃过早饭后就动身离开。

整整过了一个礼拜之后,安东尼才鼓起勇气,动身前往塔利顿。此行的前景让他一想就紧张得要犯恶心,如果任由他自己做主的话,他是根本不敢跑这么一趟的——不过如果说他的意志在过去这三年中衰弱了很多的话,那么他抵抗别人催促的力量也同样大不如前了。是格洛莉亚逼着他去的。等上一个星期可谓恰到好处,她说,可以让他祖父有时间消消火——可要是再等下去的话就过头了——老头儿说不定就恨到心里去了。

他去了,胆战心惊地去了……结果白跑一趟。亚当·派奇身体不舒服,沙特尔沃斯充满愤慨地对他如是说道。他明令禁止任何人来探访他。在那位以前的“琴酒大夫”忿忿的目光中,安东尼的防线土崩瓦解了。他出门坐出租车的时候大有落荒而逃的态势——直到登上火车以后他的自尊才稍稍得到一点恢复。他像个孩子一样,为逃进了给他带来安慰的仙宫而感到高兴,这仙宫依旧矗立在他自己的脑子里,散发着熠熠的光辉。

待他回到玛丽埃塔时,格洛莉亚对他充满了鄙视。他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地冲进去呢?换了她一准就是这样做的!

两人商量之下给老头儿起草了一封信,在再三斟酌修改之后把信给寄走了。信里半是道歉,半是挖空心思的解释。可他们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时间来到了九月的某天,一个阳光和雨水不停拉锯的日子,纵有阳光却感受不到温暖,纵有雨水却感受不到清新。就在这一天,他们离开了灰色房子,那见证过他们的爱情之花的地方。四只衣箱和三只大得吓人的柳条箱堆在已经清空了的房间里。就是这个房间,两年前,他们曾懒懒地仰躺在床上,发着春秋大梦,遥远、慵懒、心满意足。现在,这个房间以空落应和着他们的心情。格洛莉亚穿着一件带毛边的棕色连衣裙,默默地坐在衣箱上,安东尼一边抽着烟,一边紧张地来回踱着步,他们在等卡车把他们的东西拉到城里去。

“那些是什么?”她指着堆在一只柳条箱上的几本书问道。

“那是我过去的集邮册。”他怯怯地坦白道,“我忘了打包打进去了。”

“安东尼,这些东西还带到东带到西,也不嫌傻。”

“去年春天我们离开公寓的那天,我正在翻看呢,因此我决定不把它们放进储藏室。”

“你不能把它们卖了吗?我们家的垃圾难道还不够多吗?”

“对不起。”他卑微地说道。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卡车开到了他们的门口。格洛莉亚挑战般地对着四面墙挥了挥拳头。

“能离开这里真是高兴!”她叫道,“真是高兴。哦,我的上帝啊,我恨透这所房子了!”

于是这位美丽而又光彩照人的女士和她丈夫上纽约去了。在离开的火车上,他们俩吵了一架——她的恶语就像他们一路上经过的车站一样频繁、一样有着差不多的间隔,又一样无可躲避。

“别生气啦,”安东尼可怜兮兮地讨饶道,“我们除了彼此已经一无所有了,可我们毕竟还拥有彼此。”

“就连那也没有了,好多时候都没有了。”格洛莉亚喊道。

“我们什么时候没有拥有过彼此?”

“很多次了——最初的一次就是在雷德盖特车站的月台上。”

“你该不是想说——”

“不,”她平静地打断了他,“我没有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事情发生了,结束了——可结束的时候它把一些东西给带走了。”

她突然打住了话头。安东尼一声不吭地坐着,垂头丧气,脑子里一团乱麻。车窗外,马玛洛耐克镇、拉奇蒙特镇、拉伊镇、佩勒姆庄园,一站接着一站,全都是一派乏味的景象,这些站之间是光秃而又劣等的荒地,无力地想要摆出一副乡村的样子。他发现自己在回忆往事,在一个夏天的早晨,他们俩是怎样从纽约出发去寻找幸福。也许他们根本没指望过能找到,不过那寻找的过程却比他所期待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加快乐。生活似乎必须围绕着一个中心来安排才行——否则就是一场灾难,就会永无宁日,不得安宁。他一直向往漂浮着做做梦,结果却只是徒劳。没有人能漂浮,而不被漩涡吞噬,没有人能做梦,而他那些梦想不变成满是优柔寡断与悔恨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佩勒姆!他们在佩勒姆曾经吵过一架,因为格洛莉亚闹着一定要开车。当她那小小的脚踩上油门的时候,汽车怒气冲冲地跳将出去,他们两人的脑袋像由一根线操控的木偶那样猛地朝后倒去。

布朗克斯——那里的房屋聚集在一起,在阳光下泛着光芒。夕阳正沿着宽阔而又灿烂的天空,乘坐着车轮滚滚的光的马车,降临到街道上。他在心中暗想,纽约才是他的家啊——这座奢华与神秘的城市,这座充满荒谬的希望与迷人梦想的城市。而在这里,纽约的近郊,那些荒诞可笑的水泥宫殿在凄冷的残阳中自生自灭着,它们在冷漠的非现实中作瞬间的停留后,便向远处掠去,令随后出现的哈莱姆河满是困惑与迷茫。列车一头扎进渐浓的暮色之中,面对五六十条纽约上东区欢快而拥挤的街道,时而飞掠其上,时而穿行其中。每一条从车窗外掠过的街道宛如一只巨轮辐条间的空档,每一条街道都呈现出生机勃勃、色彩丰富的图景,穷孩子们成群结队,奔东忙西,如同在红沙小径中活跃不已的蚂蚁。从那些公寓房的窗口探出脑袋来的,是身材如月亮般浑圆肥硕的母亲们,她们是这片污秽天堂中的星辰。这里的女人形形色色,有的如黑黑的有瑕疵的珠宝,有的像蔬菜,有的则像是装着龌龊的待洗衣物的大口袋。

“我喜欢这些街道,”安东尼大声说道,“我一直都觉得这像是一场为我而安排的表演,就好像在我经过的那一刻,他们全都会停止跳跃,停止欢笑,一下子变得非常忧伤,记起了他们是多么的贫穷,然后垂下脑袋缩回到他们的房子里去了。在国外的时候常常能感受到这种效果,不过在自己国家里这还是很少见的。”

在一条高层建筑林立的繁华街道上,他在一溜商店招牌上读到了十来个犹太名字。在这些店的门后边,都站着一个皮肤黝黑、个子矮小的男人,用专注的目光看着过路的行人——他们的眼光中闪烁着怀疑、骄傲、清晰的思维、贪欲和对世事的洞察。纽约——他现在已经无法将它与这个民族的悄然崛起相分离了——那些小小的商店不断成长着、扩张着、巩固着、流动着,被鹰一般的眼睛和蜜蜂般的兢兢业业看护着——它们在四面八方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从远处望去,这副景象实在是撼人心魄,蔚为壮观。

格洛莉亚的声音突然响起,而她说的话竟莫名其妙地与他头脑中的想法十分契合。

“我在想,不知道布洛克曼今年夏天到哪里去了。”

公寓

在青春的安定与可靠过去之后,接下来是一段纷繁芜杂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日子。对于卖苏打水的店员来说,这样一段时间是短得几乎可以忽略的,而社会地位稍高的人则往往会试图更长久地留住与青春那种极度美妙的联系,留住关于正直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等一个人到了将近三十的时候,要想这样做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于是原本一直觉得是迫在眉睫、让人手忙脚乱的事情就慢慢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定规渐渐进入生活,如同暮霭降临到轮廓粗糙的风景上,柔和了它的棱角,让它变得可以忍受了。这种纷繁芜杂太过微妙,太过变化多端了。生命力每受到一次损伤,价值观便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开始有了这样一种感觉,那便是我们的过往已不敷提供我们经验,来辅佐我们面对未来了——于是我们不再血气方刚,不再愿意相信一切,不再严格专注于道德纯正的事物了,我们以各种行为规则取代了对正直的信念,我们把安全看得高过浪漫,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实际了。只有少数人才会孜孜不倦地关注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而即便是这些人,也只会在某些专门为这项工作留出来的时间里才会这样做。

安东尼·派奇已经不复是当年那个追求心灵冒险,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人了,他的脑袋里渐渐堆起了偏见,不再希望有人来搅动他的心湖。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是在过去的几年中发生的,又随着一连串让他忧心的事情而得到加速。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一种虚掷光阴的感觉,这感觉其实一直都蛰伏在他心里,只不过现在被自身的处境唤醒了而已。在他缺乏安全感的时候,有一种感觉便会来骚扰他,那就是,生活也许终究是有意义的。在他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他坚信行动是没有用的,相信否定一切才是真正的智慧。他的这种信念得到了多方的加强,先是他所欣赏的一些哲人的思想,然后是他与莫瑞·诺波尔的交往,再后来就是和妻子的共同生活。然而也有一些时候——比如与格洛莉亚邂逅之前,比如当他祖父叫他出国去当战地记者的时候——每逢这些时候,他对自己生活状态的不满几乎令他采取实质性的行动。

就在他最后一次离开玛丽埃塔镇前的一天,他在翻阅哈佛大学校友通讯录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栏目,里面列出了他这一届学生在毕业六年之后的行踪。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如今都跻身商界,这是意料之中的,还有几个正在中国或美国感化异教徒,让他们皈依教义不清的新教。不过他发现,也有一小部分人正在从事颇有建设性的职业,他们的工作既非挂名的闲差,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例行公事。比如卡尔文·波埃德,虽然从医学院毕业没几年,却已经发现了一种斑疹伤寒的新疗法,而且已经远渡重洋,去减轻列强的文明给塞尔维亚造成的伤害。还有尤金·布朗森,他在《新民主》杂志上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令他声誉鹊起,人们认为他的思想超越了粗俗的时尚和大众的歇斯底里。还有一个叫戴利的人因为在课堂上宣讲马克思主义,而被一所极其注重道德名声的大学暂停了教职。总之,在艺术、科学和政治领域,他看见引领他这个时代的风骚的人物正在涌现——即便是学校当年的橄榄球队四分卫塞弗伦斯,也以外籍军团的身份参加了一战,并在法国恩河的战斗中,以相当纯净优雅的方式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放下手中的杂志,在脑子里想了想这些各不相同的人物。在他身心健全的岁月里,他无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捍卫自己的人生态度——作为一个涅槃[330]的伊壁鸠鲁[331],他会大声宣称入世的生活态度意味着还有信仰,而有信仰就意味着思想有局限。他可以很快养成上教堂的习惯,因为灵魂不朽的前景让他很高兴,但他也可以同样很快地考虑进入皮革业,因为这一行业的激烈竞争能使他没空感到不高兴。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这种细微的顾忌了。这年秋天,当他人生的第二十九个年头开始的时候,他的心灵已经渐渐对许多东西关上了大门,他已经不再想去探究动机和原动力了,而变得热衷于从世界和自己身上追求安全感。他现在讨厌一个人独处,就像我们提到过的他讨厌与格洛莉亚单独相处一样。

祖父的突然造访,和随之而来的对他近来生活方式的强烈反感,在他面前开启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使他不可避免地要在这个突然变得充满敌意的城市里,对一度看来是最温暖、最安全的朋友与环境作一番新的审视。他采取的第一个步骤便是想尽办法重新弄回他的旧公寓。

在1912年的春天他曾签下过一纸四年的租约,租金是每年一千七百块,还带有优先续租的选项。这份租约在去年的五月已经到期了。他当年刚开始租下这套公寓时,它还只是具有理论上的增值潜力,很少有人能真正看出这一点,不过安东尼预见到了这种潜力,因此在租约中写明,他和房东应各自承担一定的费用用于房屋的修整改建。在过去的四年中,房租有了很大的上涨,因此当去年五月安东尼放弃续租后,房东,一个名叫索恩伯格的人,意识到这套现已变得非常抢手的公寓能让他得到比过去高得多的租金。因此,当安东尼九月再度找上门来洽谈租房事宜时,索恩伯格一开口就是两千五百块的年租金,租期三年。这样的条件在安东尼看来是无法接受的,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得把收入的三分之一强花在租房上。他跟房东争辩说,这房子之所以变得这么吸引人,完全是因为进行了重新分隔,而这不仅是他的主意,而且他还投入了自己的钱。可这套说辞对房东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接下来他还价两千,后来又抬高到了两千二,尽管这价钱他已经有点出不起了,可是都没用:索恩伯格先生是个顽固的家伙。似乎还有两位先生也正在考虑租这套公寓,眼下正是这种套型的公寓需求量最大,如果便宜给了派奇先生的话,简直太有悖于生意之道了。此外,尽管他从来没有跟他提过,有好几位其他租客在去年冬天曾向他投诉过安东尼房间里传来的噪音——半夜三更里的唱歌声、跳舞声,以及诸如此类的声音。

安东尼憋了一肚子火回到里兹大饭店,把自己租房的狼狈经历汇报给了格洛莉亚。

“我就知道你是这副熊样,”她听了以后火冒三丈地吼道,“只会乖乖地吃瘪!”

“那你叫我怎么说?”

“你可以告诉他他是个什么东西。我才不会受这种窝囊气呢。这世界上换了谁都不会受这种气的!你就会让人把你当个笨小孩那样支使得团团转、耍你,欺负你,占你便宜。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求你别发脾气了!”

“我知道,安东尼,可谁叫你是个大蠢蛋呢!”

“也许是吧,反正我们也租不起那套公寓。不过,就算硬租下来,也要好过天天住里兹饭店啊。”

“坚持要到这儿来的人可是你。”

“对,那是因为我知道,如果让你住便宜旅馆的话,你准会怨天怨地怨个没完。”

“我当然要怨!”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得找个地方住。”

“我们能出得起多少钱?”她问道。

“如果再卖掉一点债券的话,哪怕照他现在开的价我们也出得起,可昨天晚上我们刚刚说好的,在我没找到固定的事做之前,我们——”

“知道知道。我就问你,如果光从我们的收入中开销的话,我们出得起多少钱。”

“据说租房的钱不应该超过收入的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是多少?”

“每个月一百五十块。”

“你是说我们现在的收入每个月只有六百块?”她的声音慢慢变得软了下来。

“那还有错!”他气呼呼地回答道,“你以为呢?我们的花销一直超过一年一万二,这样难道还不会动到本金?”

“我知道我们卖掉过债券,可——我们一年花掉的有那么多吗?这些钱都是怎么花掉的?”她语气中的忧惧越来越浓了。

“哼,我会查查账本的,那上面可都清清楚楚地记着呢。”他语带讥讽地说道,末了又加了一句:“大部分时间里都租着两套房子,那么多新衣服,还到处旅行——哈,单是每年春天去加利福尼亚就要花掉大约四千块。还有派对、娱乐和——这样那样的,哪个不要钱?”

他们俩现在全都情绪激动,又非常沮丧。情况在待他真的跟格洛莉亚讲出来之后,似乎比他自己刚发现的时候更糟糕了。

“你得去挣点钱了。”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我知道。”

“而且你还得再试着去见见你爷爷。”

“会的。”

“什么时候?”

“等我们安定下来以后。”

这事儿在一周之后有了定局。他们在第五十七街上租了一套小公寓,月租只要一百五十块。这是一幢寒碜的白色石头公寓房,每套里面包括一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小小的厨房和一个浴室。虽然房间都太小,无法让安东尼把他最好的那些家具都摆出来,但这些房间都很干净,没有人住过,给人洁白卫生的感觉,倒也并非毫无吸引力。邦兹已经出国,到英国军队中服役去了,顶替他的是一位瘦削的、骨架很大的爱尔兰女人。对于她所提供的服务,他们与其说享受,倒还莫若说是在忍受。格洛莉亚不喜欢她,因为她在上早餐的时候谈论的是新芬党[332]的荣耀。不过他们两人发过誓,以后再也不会用日本人了,而英国的仆人时下是很难找到的。和邦兹一样,爱尔兰女人只帮他们弄早饭,另外两顿饭他们就到餐厅或旅馆里去吃。

最终让安东尼火烧火燎地赶去塔利顿的,是刊登在几家纽约报纸上的一则通告,该通告说,千万富翁、慈善家、年高德劭的道德事业推动者亚当·派奇业已病入膏肓,不再有复原的希望。

小猫

安东尼见不到他祖父。医嘱说他不能跟任何人说话,沙特尔沃斯先生说——如果安东尼愿意信任他的话,他愿意替他转达任何口信,当然是在老头儿的身体条件许可的时候。但他通过明显的含沙射影,证实了安东尼沮丧的推断,那就是他这个败家的孙子是老头儿特别不想在床边看到的人。在谈话进行到某一点时,安东尼记挂着格洛莉亚给他出的主意,作势欲从秘书身边抢进去,但沙特尔沃斯面带微笑挺起了肌肉结实的胸膛,让安东尼明白了这样的尝试是多么的徒劳。

遭遇了恫吓之后,安东尼可怜兮兮地回到了纽约,两口子度过了不安的一周。某天晚上发生的一件小事可以让我们窥见他们的神经有多么紧张。

当时,安东尼吃完了晚饭,正沿着一条横马路步行回家。就在此时,他注意到有一只夜游猫正在一排栏杆边悄没声儿地走着。

“我老是有一种冲动,想要对猫踢上一脚。”他信口说道。

“我喜欢猫。”

“我有一次没忍住。”

“什么时候?”

“哦,好几年前了,在我碰到你之前。有天晚上,就在某个演出幕间休息的时候。那天晚上很冷,就跟今天差不多,我有点喝醉了——那是我人生中头几次喝醉之一,”他补充道,“那只可怜的小叫花猫正在找地方睡觉,我猜,而我当时心绪不佳,于是我就动了踢它的念头——”

“哦,可怜的小猫!”格洛莉亚叫了起来,看来她是真的为小猫动了感情。

安东尼讲得一时起了兴头,索性自由发挥了起来。

“是很糟糕,”他应道,“那可怜的小家伙转过身来,用哀怨的眼光望着我,仿佛希望我能收留它、善待它——它真的还只是一只小小猫——然而还没等它明白过来,一只大脚就朝它踢了过去,正好踢在它那小小的背脊上——”

“啊……!”格洛莉亚的叫声中满含着痛苦。

“这天晚上,天气是如此之冷,”他有点变态地继续用悲伤的语调说下去,“我想它原本指望着能从什么人那里得到一点善意,可谁想到头来得到的只有痛苦……”

他突然停了下来——格洛莉亚已经在抽泣了。他们到家了。格洛莉亚进门以后,颓然地跌坐在长沙发上,哭得就好像安东尼刺痛了她的灵魂。

“噢,可怜的小猫咪啊!”她悲悯地不断重复着,“可怜的小猫咪。天那么冷……”

“格洛莉亚……”

“别靠近我!求你了,别靠近我。你杀了那只可爱的小猫咪。”

安东尼被她的同情心感动了,在她身边跪了下来。

“亲爱的,哦,格洛莉亚,亲爱的,这不是真的,是我编出来的——没有一句是真的。”

可她不愿意相信他的话。他刚才讲述中的某个细节深深地触动了她。那天晚上,她是在哭泣中睡去的,她哭的是小猫,是安东尼,是她自己,是世界上所有的痛苦、悲惨和残酷。

一位美国道德家的逝世

老亚当是在十一月末的某天午夜辞世的,死的时候他那薄薄的嘴唇上还留着对上帝的虔诚赞美。他一生收获谀辞无数,在自己淡出生命舞台的时候却在拼命赞美着万能的主,那是因为他怕自己在年少孟浪之时已然得罪了上帝。据称他与上帝达成了某种停战协定,具体的条款外界不得而知,不过据猜测他向上帝献上了一大笔现金。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他的生平,有两家还撰写了简短的社论,赞美了他高尚的品德和他在自己成长其间的工业化进程中所起的作用。人们谨慎地提到了他发起和资助的社会改良运动,对康斯托克[333]和审查者加图[334]的记忆重又被唤醒,如孤魂野鬼般在字里行间逡巡。

每家报纸都提到,他死后留下了唯一一个孙子安东尼·康斯托克·派奇,现居住在纽约。

葬礼在家族产业所在的塔利顿镇举行。安东尼和格洛莉亚是坐头班火车去的,他们心里七上八下的,也顾不得去得太早会显得奇怪了。两个人都拼命地想从那些替老头儿送了终的人们的脸上,看出自己是否还能捞到一点剩下的财产。

他们尽力保持着体面,度过了让人心焦的一个礼拜。看看还没有收到任何形式的通知,安东尼便给他祖父的律师打了电话。布莱特先生不在——他预计在一个小时后回来。安东尼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这天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外面的天气凉爽而干燥,太阳没有什么光彩,从窗外惨淡淡地投射进来。他们在屋里装出一副看书的样子,其实是在等律师的电话。屋子内外全都弥漫着一种装腔作势又出乖露丑的氛围。在经过了一段漫长得如同永远的时间之后,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安东尼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拿起话筒。

“喂……”他的声音紧张而又空洞,“对——我是留过话。请问您是谁?……对……嗯,是关于遗产。我当然感兴趣,至今也没人跟我提起宣读遗嘱的事——我想您也许没有我的地址……什么?……对……”

格洛莉亚双膝跪在地上。安东尼说话中的那些间隙就像绑在她心脏上的止血带一样。她发现自己正在无助地拧着一个天鹅绒垫子上的大纽扣。这时:

“这真是——这真是非常、非常奇怪——这非常奇怪——这非常奇怪。甚至没有——啊——提到或任何——啊——理由——?”

他的声音听上去虚弱而又缥缈。她发出了一点小小的声音,半是倒抽凉气,半是哭喊。

“好,我明白了……好的,谢谢……谢谢……”

电话咔嗒一声挂上了。她的目光沿着地板望去,看见他的双脚正挨着落在地毯上的一小片阳光。她站起身来,用灰暗的眼神朝他平平地投去一瞥,他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亲爱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他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来了,愿他不得好死!”

翌日

“那谁是遗产的继承人呢?”海特先生问道,“关于这事儿你几乎一点儿也没告诉我——”

海特先生身材高大,背有点驼,眉毛很浓。推荐的人跟安东尼说他是一个非常机敏的律师,打起官司来咬住了就不撒嘴。

“我只知道一点大概。”安东尼回答道,“是一个名叫沙特尔沃斯的人,就像是他的宠物一样,现在所有的东西都由他掌管,算是遗产管理人或受托人之类的——掌管所有的财产,除了直接捐给慈善事业的、给家中的仆人们的以及给爱达荷州的两位表亲的。”

“这两位表亲跟你们的关系近吗?”

“哦,隔了有三四代吧,我以前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

海特先生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你想对遗嘱的规定提出异议吗?”

“我想应该是吧,”安东尼无助地承认道,“我想要做的听上去要更让人充满希望——这是我需要你来告诉我的。”

“你想要他们拒绝让遗嘱检验生效吗?”

安东尼摇了摇头。

“你把我给难住了。我一点儿搞不清楚‘检验生效’是什么意思。我只希望能分到一份财产。”

“那你就再跟我说得详细点吧。比方说,你知不知道立遗嘱人为什么要剥夺你的继承权?”

“这个嘛——知道,”安东尼开口说道,“你知道他生前一直痴迷于道德改良,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知道。”海特先生平静地插嘴道。

“——我从来不觉得他会把我想得有多好。我没有从事任何职业,这你知道。不过我敢肯定的是,直到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为止,我还依然是他的遗嘱受益人之一。我们在郊区的玛丽埃塔镇有一所房子,一天晚上,我爷爷突发奇想要过来看看我。碰巧我那儿正在举行一个相当欢乐的派对,而他来之前又没有打过招呼。于是,他看了一眼当时的景象,他和那个叫做沙特尔沃斯的家伙,然后就转身气冲冲地回塔利顿去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我的信,也不让我去看他。”

“他是个禁酒主义者,对吧?”

“他什么都是——标准的宗教狂。”

“那份剥夺你继承权的遗嘱是在他死之前多久订的?”

“没多久——我是说肯定在八月以后。”

“那么你认为,他不把财产的主要部分留给你的直接原因,就是他对你最近行为的不满喽?”

“对。”

海特先生思忖了一会儿。安东尼该基于怎样的考虑才能对遗嘱提出异议呢?

“那么,这其中有没有什么能跟有害的影响沾上边的?”

“不正当的影响的确可以成为一个理由——不过这是最难办的。你必须要能证明,死者承受了足够大的压力,并因此在分配财产时作出了有悖其本意的决定——”

“嗯,那么可不可以这样说,这个叫沙特尔沃斯的家伙是在知道我那里有可能在举行庆祝活动的情况下,故意把他拖到玛丽埃塔去的呢?”

“这不会对这个案子产生任何影响。建议与影响之间是有着严格区分的。你必须得证明那位秘书有某种险恶的意图。我倒是建议你找找其他的理由。让遗嘱自动停止检验生效的情况是立遗嘱人有疯狂、酗酒”——他说到这里时安东尼的脸上现出了微笑——“或者早老性痴呆。”

“可是,”安东尼提出异议道,“他的私人医生也是遗嘱受益人之一,他会作证说他没有痴呆,而且他也的确没有痴呆。说实话,他或许的确是按照他的本意来处理他的钱的——这和他一辈子做过的所有事情高度一致——”

“嗯,知道吗,痴呆和不正当影响是很像的——这意味着财产没有按照本意得到处置。最常见的理由是胁迫——身体上的压力。”

安东尼摇了摇头。

“恐怕在这一点上不会有多少机会的。我听来还是觉得不正当影响最不错。”

经过了进一步的讨论——其技术性强得大部分都超出了安东尼的理解力——之后,他决定聘用海特先生为他的法律顾问。海特提出要跟沙特尔沃斯见上一面,后者与威尔逊、希耶摩尔和哈代一起是遗嘱的共同执行人。安东尼则先回去,然后在周中稍晚些时候再回来。

据透露,遗产共有约四千万美元。其中向个人作出的最大笔馈赠是一百万,给了爱德华·沙特尔沃斯,此外,他还额外得到了三万美元的年薪来担任三千万美元信托基金的管理人,这笔钱几乎由他全权掌控,一点点地发放给各种慈善机构和社会改良团体。剩余的九百万美元则分摊给爱达荷州的两位表亲和大约二十五位其他受益人:有朋友、秘书、仆人和雇员,这些人都曾在不同的时期得到过老亚当·派奇的赞赏。

又过了两个礼拜之后,海特先生在得到了一万五千美元的预付金之后,开始着手准备对遗嘱提出异议。

怨尤之冬

在离他们住进第五十七街上的小公寓两个月不到的时候,两个人就把在玛丽埃塔镇灰色房子里就孕育下的那种腐败迹象给带了过来。这种迹象虽然难以名状,却也几乎称得上是物质的。首先是久不散去的烟草味道——两个人现在抽起烟来都是一支接一支了。这种味道停留在他们的衣服里、毯子里、窗帘上和落满烟灰的地毯上。在烟草的味道之上又有馊酒的恶劣味道,这不由得使人要联想到美的腐败变质,以及带着厌恶回想起来的欢宴。餐边柜上摆放着的一套特别的高脚玻璃酒杯,那其中散发出来的味道尤为引人注意。而在大房间里,桃心木的桌子上已经缀了一圈酒杯留下的白色圆圈印迹。这里已经举行过许多次派对了——人们打碎东西,人们在格洛莉亚的盥洗室里呕吐,人们把酒泼翻,人们把小厨房弄得一片狼藉。

这些东西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固定部分。尽管他们在许多个星期一痛下决心,然而当周末临近的时候,两人还是心照不宣地觉得该以某种不那么神圣的刺激方式来度过。到周六的时候,他们不会开口讨论这件事情,但会从他们那个都不负责任得够可以的朋友圈子里给这个那个打电话,提议来一场聚会。只有等朋友们都到齐了,安东尼把酒都摆了出来,他才会很随便地嘟囔一句:“我想我自己大概只要来一杯威士忌加水就行了——”

接着他们就一连两天出门在外——然后要到一个寒气凛冽的清晨才意识到,在过去的两天中,无论是在以最吵闹、最引人注目的派对著称的密歇根大道酒吧或拉梅俱乐部,还是在那些并不那么以客人的狂欢而出名的地方,他们都成为了最吵闹、最引人注目的成员。他们会发现,不知怎么搞的,他们又挥霍掉了八九十块钱,但钱都花在哪些地方了,却从来也说不上来。通常他们都把这归咎于和他们一起玩儿的那些朋友们太穷。

渐渐地开始有些比较真心对他们好的朋友,在派对的进行中告诫他们,向他们预言一旦格洛莉亚失去了她的美貌,安东尼失去了他的健康体格之后,他们将面临的严峻结局。关于玛丽埃塔镇那场戛然而止的狂欢的故事自然已经详详细细地泄露了出去——“缪丽尔并没有在把这事儿告诉所有她认识的人,”格洛莉亚对安东尼说,“不过她觉得她所告知的每一个人都是唯一一个她想要告诉的人”——而且由于其遮遮掩掩的讲述方式,这个故事在所有的街谈巷议中占据了令人瞩目的地位。等到亚当·派奇的遗嘱被公开,报纸又披露了有关安东尼要打官司的消息以后,这个故事更是得到了完美的印证——安东尼的名声得到了极大的贬损。他们开始从各处听到了关于他们自己的谣言,这些谣言通常都是建立在些微的事实之上,却充满了荒诞而又恶意的细节。

从外表来看,他们并没有露出境遇恶化的迹象。二十六岁的格洛莉亚看上去依然有着二十岁的风采,她的皮肤新鲜润泽,眼神纯洁自然,头发依然带着孩童般的美丽,颜色慢慢从玉米黄变深成了金褐色。她的身材窈窕婀娜,依旧能使人联想到和着俄耳甫斯[335]的琴声在林间奔跑舞蹈的小仙女。当她穿过旅馆的大堂或走下剧院的扶梯,总会有男人的眼睛,几十双男人的眼睛,以迷恋的注视跟随着她。男人们托人把自己介绍给她,长久地陷入对她的真诚钦慕,明确无误地向她表达爱意——因为她依然是那样精致的一件造物,依然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美。而在安东尼这一方面,他在外表上的变化也是所得大过所失的。他的脸上已经有了一缕无形的悲剧气质,和他匀称而又整洁的整个人形成一种颇为浪漫的对比。

刚入冬的时候,所有人谈论的话题都转到了美国参战的可能性上,安东尼也竭力而又真诚地尝试着写作。就在此时,缪丽尔·凯恩来到了纽约,并且马上就跑来看他们了。和格洛莉亚一样,她身上好像什么变化也没有。她了解最新的俚语,跳的是最时髦的舞,谈论的是最新的歌曲,而玩儿起来的劲头也完全和她初到纽约的第一个社交季一模一样。她的扭捏作态永远有新花样,也永远都不起作用;她的衣服穿得色彩很极端;她的头发现在剪短了,就像格洛莉亚一样。

“我到纽黑文来参加仲冬大学毕业舞会。”她就这样把自己令人愉快的秘密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尽管她的年纪肯定大过任何一个大学里的男生,但她总有办法能得到某种邀请。她在心里朦胧地想象着,或许在下一次派对上就能和谁擦出点火花来,最终能步入浪漫的婚姻圣坛。

“你都去哪儿啦?”安东尼问道,语气中是一如既往的调侃意味。

“我去阿肯色的温泉镇了。今年秋天那里特棒、特有活力——男人比往年多!”

“你有爱上谁了吗?缪丽尔。”

“你的‘爱’是什么意思?”这是今年最流行的反问句,“我跟你们说点事情。”她就这么一句便把话给硬岔开了,“我想这可能不关我的事情,可我想你们两个也该安定下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已经安定下来了。”

“对,你们是安定下来了!”她狡猾地嘲笑道,“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关于你们的越轨行为的故事。不瞒你们说,我有很多次都在为你们拼命辩护。”

“那就不劳您费心啦。”格洛莉亚冷冷地说道。

“别这样,格洛莉亚,”她抗议道,“你知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

格洛莉亚没有出声,缪丽尔又接着说道:

“倒不是说女人喝酒有多不好,可格洛莉亚是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而且周围有那么多人都认识她,因此这很自然就变得引人注目了——”

“你最近听到什么了?”格洛莉亚打断了她的话问道,她的自尊心被她的好奇心给打败了。

“嗯,比方说,有人说玛丽埃塔的那个派对杀死了安东尼的祖父。”

两口子一听这话就有点着急上火了。

“这是怎么说的,我觉得这话说得也太不要脸了。”

“可别人就是这么说的。”缪丽尔顽固地坚持道。

安东尼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真是荒唐!”他大声嚷道,“我们请来参加派对的人反倒把这当个大笑话去到处高声宣扬——到头来竟然又以这样的方式回到我们这里。”

格洛莉亚开始用手指玩弄自己的一撮泛着浅红的卷发。缪丽尔用舌头舔弄着自己的面纱,一边考虑着接下来要讲的话。

“你们应该要个孩子。”

格洛莉亚抬起倦怠的目光看着她。

“我们养不起孩子。”

“连住贫民窟的人也都有孩子。”缪丽尔颇为得意地说道。

安东尼和格洛莉亚带着微笑对望了一眼。他们两人之间的激烈争吵已经到了永远也不会讲和的阶段了,他们要么是各自生上一阵闷气,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再重新吵一次,要么就由于纯粹的冷漠而渐渐忘却——可缪丽尔的这次来访却把他们暂时拉到了一起。当他们生活中的不快由第三者说出来的时候,会赋予他们一种动力来共同面对怀有敌意的世界。现在,这种能将他们俩拉到一起的冲动已经很少出自他们自身了。

安东尼发现自己越来越由自己的生存状态联想起他们公寓楼里那位夜班电梯操作员的生活。那是一个面色苍白,胡须蓬乱的男人,年龄约莫在六十岁上下,身上带着一种高过他社会地位的气质。或许正是由于这种气质他才能得到这份工作的吧。这使得他成为一个令人感到可怜而又难忘的失败人物。安东尼平静地想起一个老掉牙的笑话,说开电梯的人的工作是一桩充满了起起落落的事业——不过这至少是一种极度无聊乏味的封闭的生活。每次安东尼踏进电梯间的时候,都会屏息静气地等待着老头儿一成不变的那句寒暄“我想我们今天能见到一点阳光了”。安东尼在想,他整天都关在那个封闭的小笼子里,外面是四面没窗的灰褐色电梯厅,所以天无论是下雨还是出太阳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物,生活如此不公地利用了他,却还让他以悲剧的方式来离开生活。一天晚上,三个持枪的年轻人冲了进来,把他捆起来之后扔在了地下室的一堆煤上边,他们自己则洗劫了行李间。等到看门人第二天早上找到他时,他已经冻得瘫成了软泥。四天以后,他就由于肺炎而死去了。

顶替他的是一个来自马提尼克岛的口齿伶俐的黑人,带着与他很不相称的英国口音,而且动不动就会露出坏脾气,因此安东尼对他很讨厌。原先那位老头儿的死之于安东尼,就有点像那个小猫的故事之于格洛莉亚。他通过这件事看到了生活的残酷,结果也因此而看到了自己日渐悲惨的境地。

他现在开始在写作了——总算是认真在写了。他去拜访了迪克,听了整整一个小时关于写作程序的细节说明,而听来的东西都是他迄今为止根本看不上眼的。他迫切地需要金钱——如今他为了付账单已经每个月都在卖债券了。迪克对他说得既坦诚又明确:

“从目前这些刊登在不知名杂志上的文学性的文章来看,你要指望靠稿费来付房租是不可能的。当然,如果一个人拥有幽默的天赋,或是有机会为大人物写一部传记,或是拥有某一类专门的知识,那么靠此发财也有可能。不过对你来说,写小说是你唯一的选择。你说你急等着用钱?”

“当然了。”

“得,如果你写长篇小说的话,那么总得等一年半以后才有可能拿到钱。还是试试写点通俗的短篇小说吧。对了,除非你写的真的是了不起的杰作,否则请务必写得能让人读了感到愉快。而且,要想挣钱的话,一定要站在遭到最猛烈批评炮火的一边。”

安东尼想起了迪克最近在一家著名文学月刊上连载的近作,该作品讲述的主要是一群无聊人物的荒唐行止,用伪社会学的笔调影射了“那四百个人[336]疯狂的蠢行”。人们确信他描写的是纽约社交界的人物,于是到头来人们一如既往地关注起女主人公是不是守贞节的技术性问题来。

“可你写的那些故事——”安东尼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大声叫了起来。

“哦,那可是两码事。”迪克令人惊讶地说道,“我已经成名了,这你知道,所以人们指望我来写点口味重的东西。”

安东尼在心中不禁吃了一惊,他从这番话中领教了迪克堕落得有多厉害。难道他真的以为他后来炮制的那些令人惊奇的东西跟他的长篇处女作一样好吗?

安东尼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开始了写作。他发现要写出让人乐观的东西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经过了六次不成功的开头之后,他只好跑到公共图书馆里呆了一周,对一家通俗杂志的过往各期进行了认真的调查。然后,在做好了更充分的准备后,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命运留声机》。这个故事取材于他对一年前在华尔街度过的那六个星期所剩的印象之一,讲的是一个办公室勤杂工的充满阳光的故事。这个小伙子无意中哼了一首好听的曲调给录进了留声机。这张唱片被老板的哥哥、一个著名的音乐喜剧制作人发现了——但很快又叫他给弄丢了。故事的主干讲的就是怎么寻找这张失落的唱片,以及这位可敬的办公室勤杂工(现在已经成了一位成功的作曲家)如何最终与一个半是圣女贞德半是南丁格尔的、善良正直的鲁尼小姐终成眷属。

据他的推断,这正是那些文学杂志需要的东西。在他的主人公身上,他注入了言情小说人物常见的要素,把他们浸泡在甜得发腻的情节里,这样的情节就算是在玛丽埃塔镇也不会有谁觉得反胃。他把这篇故事隔行打字出来——最后这一招是从R·梅格斯·韦德斯蒂恩的一本小书《当个成功的作家很容易》里面学到的,该书向任何一个怀有文学野心的管子工保证,根本没有必要汗流浃背地讨生活,因为只要经过一套六堂课的课程之后,他们可以至少挣到一千美元一个月。

在念给不胜其烦的格洛莉亚听完,又从她那里连哄带骗地得到了一句陈腐到无以复加地步的评语——“比已经出版了的许多东西都更出色”——之后,他极具讽刺意味地署上了“吉勒·德·萨德”[337]的笔名,又附了写好地址的退稿信封,然后寄了出去。

在经过了这番巨大的脑力劳动之后,安东尼决定在第一个短篇有回音之前,先不忙开始再写一篇。迪克跟他说过,这样一篇的稿费在两百块左右。如果不巧他的作品不合用的话,编辑肯定也会给他写信,让他知道自己该作出怎样的改变。

“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写得最烂的一篇。”安东尼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

编辑不出意料地同意了他的看法。他把手稿连同一封退稿的短信一起寄了回来。安东尼把这篇稿子换了一个地方投,然后开始写他的第二篇作品。第二篇的名字叫《敞开的小门》,是花了三天的时间写就的,内容涉及神秘主义,讲一对感情业已疏远的夫妻被一场歌舞杂耍表演中的一个女巫给重新撮合到一块儿的故事。

他一口气就写了六篇。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有始有终地写过什么东西,可这次,虽说六个故事都写得他要死要活的,可好歹算是“写下来”了。这六篇当中没有一篇蕴含一点生命力的火花,六篇在美与措辞上的成就加到一块儿还不及一篇报纸专栏文章的平均水平。在这六个短篇的投稿过程中,它们总共收到了三十一封退稿短信。对于如死尸般躺在他家门前的那些退回的稿子,这些退稿短信不啻是一块块小小的墓碑。

一月中旬的时候,格洛莉亚的父亲去世了,他们又一次来到了堪萨斯城——这是一次令人感到痛苦的旅程,因为格洛莉亚一路上都陷入了悲伤的沉思,不是在想她父亲的死,而是想到了她母亲的死。拉塞尔·吉尔伯特的后事了结之后,他们继承了三千美元,还有一大堆的家具。这些家具都是存放在仓库里的,因为老人最后的岁月是在一家小旅馆中度过的。正是因为他的去世,令安东尼对格洛莉亚有了一个新发现。在返回东部的旅途中,她令人震惊地向安东尼透露自己是个比尔非教徒。

“哎,格洛莉亚,”他叫道,“你该不会告诉我你真的相信那些东西吧。”

“怎么啦?”她用挑衅的口气问道,“有什么不可以吗?”

“因为这——这太不可思议了。知道吗?你是一个彻彻底底、如假包换的不可知论者。对于任何一种正统形式的基督教你都加以嘲笑——然后你突然跑来说你相信什么投胎转世的傻玩意儿。”

“我相信了又怎么啦?我一直在听你和莫瑞,还有所有那些智力水平丝毫不能令我产生尊敬的人说话,听见你们说生活看上去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可在我看来,如果我在生活中能不知不觉地学到东西,那么它或许就不是那么没有意义。”

“你并没有从生活中学到任何东西——生活让你心力交瘁。如果你非得有点信仰、好让事物变得好接受一点的话,就去信一种更有理性一点的,而不是一大群歇斯底里的女人在信的东西。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接受任何东西,除非它一眼就看得出有道理。”

“我才不在乎真理呢,我需要的是幸福。”

“如果你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头脑,那么你提到的第二样东西,就得先符合第一样东西的标准。如果只是用思想垃圾来自欺欺人的话,随便哪个人都能做到。”

“我才不管呢。”她顽固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再者说,我并不想要提倡任何教义。”

争论渐渐平息下去了,但安东尼后来又有几次在脑子里想起此事。格洛莉亚身上这种旧有的信仰显然得自于她的母亲,但它再次披上了古老的伪装,让她觉得这是自己与生俱来的信念,正是这一点发现让安东尼觉得很是烦恼。

他们听从了不知谁的馊主意,在温泉镇度过了昂贵的一周之后,于三月回到了纽约,安东尼也重新开始了之前流产了的写小说的尝试。当他们渐渐意识到,靠写通俗文学是没有出路的以后,两人的相互信任和面对生活的勇气又流失了不少。纠结的争斗又在两人之间无休止地上演了。所有减少开支的努力由于惰性而慢慢废弛了,等到了三月的时候两人又开始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来开派对了。格洛莉亚觉得,日子再怎么过,也比天天省吃俭用、事事不顺心、不畅快要好。就带着这样一种鲁莽的假定,格洛莉亚抛出了她的建议:趁着还有点钱,索性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来一场痛痛快快的狂欢。

“格洛莉亚,你真的是和我一样需要派对。”

“我才无所谓呢。所有我想做的事情都和我的信念相一致,那就是趁我还年轻,好好利用这些岁月的每一分钟,来享受我可能享受到的最好的生活。”

“那这之后怎么办呢?”

“之后的事情我才不操心呢。”

“对,你不会操心的。”

“怎么说呢,我也许会操心——可操心也管不了用啊。所以我要把我该过的好日子先过上再说。”

“到时候你还是本性难移的。勉强说来,我们已经算是过过好日子了。我们把魔鬼养大了,现在正在为此而付出代价呢。”

不过再怎么说,钱依旧在哗哗地流失。他们的日子总是两天欢娱,接着是两天郁闷——这成了一个没有止境的、几乎永远不变的循环。当这种引体向上式的兀然转折出现时,往往会导致安东尼出现一阵工作的冲动,而格洛莉亚则由于情绪紧张又无事可做,往往就呆在床上或别的什么地方,失神地咬着指甲。这种情形持续了一天左右之后,他们会互相作出约定,然后——约定过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样的良辰美景,这样的心醉神迷,所有的忧愁都烟消云散了,生活即便没有目的,它至少应该是浪漫的!美酒为他们的失败增添了一股豪情。

与此同时,官司的进展十分缓慢,法庭无休无止地传唤着证人,搜集整理着证据。核定财产的前期程序已经完成,海特先生认为案件没有理由不在夏季到来前进入审理阶段。

三月末的时候,布洛克曼在纽约出现了。为了处理有关卓越影业公司的事务,他在英国呆了差不多有一年。他身上那种修养与情趣提升的过程依然在进行中——每次见到他,他都比以前穿得更得体,说话的语调更加柔和动听。从他的举止中可以明显看出更多的自信,确信世上那些美好的事物都是他的,仿佛这是他天然而又不可剥夺的权利。他到他们的公寓来拜访,只逗留了一个小时,期间他简单谈了谈战争,临走的时候告诉他们他还会再来的。第二次来的时候安东尼不在家,不过等格洛莉亚下午稍晚些时候跟她丈夫打招呼的时候,她已经被什么给吸引住了,变得神采飞扬。

“安东尼,”她开口道,“我要是去拍电影的话,你依然会反对吗?”

他一听这话,心头不由得一紧。她似乎要离开他了,哪怕这只是一个威胁,一念及此,安东尼与其说感到了她的可贵,莫若说对她产生了极度的需要。

“哦,格洛莉亚——!”

“布洛克曼说他会安排我演——只是我如果要想做什么的话必须得趁现在了。他们只要年轻的女人。想想钱吧,安东尼!”

“对你来说——这当然不错。可我该怎么办呢?”

“难道你不明白我所拥有的东西也都是你的吗?”

“拍电影是他妈的狗屁职业!”他忽然爆发了,在这一瞬间他摇身一变成了讲道德的、行事谨慎的安东尼,“拍电影那帮家伙全都是狗屁东西。我已经烦透了布洛克曼那个家伙,每次他来都要干涉我们的事情。凡是跟演戏沾边的我全都讨厌。”

“这不是演戏!这和演戏完全不同。”

“你让我怎么办?追着你跑遍全国?靠你挣来的钱过日子?”

“那你自己倒是去挣啊。”

对话渐渐演变成了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一场争吵。在经过了随后的和解与不可避免的道德保守期之后,格洛莉亚意识到安东尼已经不再计较这件事了。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提起布洛克曼在这件事当中有没有私心,不过他们都明白,只要安东尼反对,这事儿便成不了。

四月份,美国对德国宣战了。威尔逊总统和他的内阁——这个内阁虽然毫无特色,却很奇怪地令人想起耶稣的十二个门徒——松开了一直小心地保持着饥饿的战争之犬,新闻媒体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嚣着对日耳曼人创造的邪恶的道德、邪恶的哲学和邪恶的音乐发起了攻击。那些认为自己心胸特别开阔的人作出了精细的划分,认为只是因为德国政府才激起了他们的歇斯底里,而剩下的人则更是被撺掇出了许多令人作呕的粗鲁言行来。歌曲里面但凡包含了“母亲”和“德国皇帝”的字眼,便稳稳地可以取得巨大的成功。最后,所有的人都有了可充谈资的东西——而且几乎所有的人都乐在其中,就像在一出忧郁的浪漫剧中分到了一个角色那样。

安东尼、莫瑞和迪克向军官训练营投递了申请,后面这两位在路上走来走去的时候还感到了莫名的意气风发、正义凛然。他们像在大学的时候一样喋喋不休地谈着天,说战争是成为并证明自己是贵族的一个机会。他们还纠集起了一个根本是子虚乌有的军官阶层,其成员似乎主要是美国东部四所大学中比较有吸引力的一些校友。在格洛莉亚的眼里,在这片涌流过整个国家的巨大的红色光芒映照下,即便是安东尼也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从巴拿马来到纽约的第十步兵团被爱国的市民们簇拥着从一个沙龙辗转到另一个沙龙,把他们弄得一头雾水。许多年来西点军校的毕业生们第一次开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们的普遍感觉是,一切都是荣耀的,但和不久以后将要出现的情形相比,现在的这点荣耀又算不上什么了。所有的人都是好家伙,所有的民族都是伟大的民族——日耳曼民族当然是永远不在此列的——在社会的每一个阶层,那些原本被抛弃了的浪子和替罪羊,只要他们穿着军装一出现,便立即被他们的亲戚、以前的朋友和完全陌生的人们原谅了,而且还受到了欢呼和相拥而泣的礼遇。

断裂的琵琶

安东尼与格洛莉亚的第三个结婚周年纪念日过去了,没有庆祝,也没有人注意。季节变暖,冰雪开始消融,等雪全都化完以后,渐渐就进入了比往年更热的夏季,日子在蒸腾的暑气中一天天过去。七月的时候,遗嘱检验法庭开始对遗嘱进行检验,法官根据控辩结果择日审理。事情于是又拖到了九月——由于涉及到了道德态度,因此要组成一个没有偏见的陪审团非常困难。令安东尼倍感失望的是,陪审团最后做出了对立遗嘱人有利的裁决。海特先生因此提出了上诉,并要求法庭传唤沙特尔沃斯先生出庭。

当夏日渐渐逝去的时候,安东尼与格洛莉亚谈论着打赢官司得到钱之后他们会做些什么事,以及会在战争结束以后去哪些地方。他们相信到时候他们又会变得“心心相印”,因为他们都在盼着能有那么一天,他们的爱情会像凤凰一样浴火重生,从神秘而又难以预料的地方再次出现。

初秋的时候他应征入伍了,替他检查身体的大夫在报告中没有提他有低血压。一天晚上,安东尼对格洛莉亚说,他最希望做的事就是战死沙场。这原本是毫无意义,徒惹伤悲的举动,孰料他们俩就像往常一样,为相互间在错误的时间做过的那些错误的事情而感到愧疚起来……

他们决定格洛莉亚暂时不随他一起前往他的小分队受命到达的南方军营。她将呆在纽约,“充分利用公寓”以节省金钱,并关注诉讼案的进展——案子目前正停留在上诉法庭那里,据海特先生对他们说,审理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他们之间几乎可算作是最后一次谈话的,是一次无聊的争吵,话题是怎样对收入进行适当的分配——一言以蔽之,就是双方都要把钱全部留给对方。十月的某个晚上,当安东尼到中央车站报到、即将踏上前往军营之旅时,格洛莉亚直到最后时刻才赶到,总算越过拥挤人群那躁动的头顶找到了安东尼的目光,这实在可算是他们平时过得乱七八糟的生活的写照。透过车站封闭车棚里那暗淡的光线,他们的目光所及完全是一片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所在,被怯懦的哭泣声和穷女人身上的味道弄得乌烟瘴气。他们一定在回想自己以前都对对方做了些什么,两个人肯定都在怨自己造成了眼前这种忧郁的局面,让他们止不住地要展开悲切而又模糊的回想。最终,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得再也看不见彼此脸上的泪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