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建秋的脸色苍白得泛绿,巨痛让他开不了口说话,但内心的惶恐却剧烈来袭。若不是腰腹部疼痛得干不了活,他是断不会主动让工友送他来医院。
他似乎听见了催命鬼的脚步声,可他真的不想死!妻儿远在千里路途之遥,如果自己命丧异国,他害怕她们招不回他的魂。
但他在痛得迷糊中听见医生似乎在说要动手术,他又突然间想死。老早就听说了,在日本医院看个最简单的感冒,收费都不便宜,何况是动手术。先不提手术费,单说给医生的红包不知得是多少日元。国内的医院少不得塞红包,日本国又会好到哪里去。
一想到那些金额无法估量,它们或如天文数字,他就无比懊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摊上个工伤事故,即使死了也死得不亏钱。
俞敏涛听完医生的意见,在医生和俞建秋之间,让日语和福宁话分别简单明了地来去了几回,就自个儿妥妥地应了医生的手术要求。
俞建秋躺在病床上,整个人蜷曲了又蜷曲,硬是让自己缓憋出说话的那口气来,:“能不动手术尽可能不要动手术,大不了回国去治,反正该死的总要死,不该死的总会活着。医生治的全是假病,真病他们治不了。”
俞敏涛冷肃地说:“我帮你定了,要及时手术!我本来只做一个翻译就好,可对你,有必要帮你做决定。”
俞敏海不识相地嘻笑起来,:“建秋表哥,恭喜你有机会感受女人生孩子的那种伟大。刚才医生说了肾结石痛起来比女人生孩子还痛,你像女人那样痛一痛后,肚子里没了货就轻松了事。可你的结石不像婴儿那般单纯可爱,它现在只想要你的命!”
俞建秋想笑,可一波剧烈的绞痛又来袭,他又弯曲起整个身体,无力再去想太多。
俞敏洪和俞敏佳也来了医院。
俞敏洪细声细气说:“我老早就提醒他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腰酸背痛,不出大事才怪,可他偏不听。老是吃从老家寄的什么补药,补完了真的跟女人那样出了血。”
俞敏海俩眼瞪了瞪手术室的指示灯,不厚道地哼唧,:“一会儿等建秋表哥出来,我们就跟他说警察也来了,狠狠再补他一刀。”
俞敏佳骂说:“死仔,这么大的人了还欠骂!你真想吓死他?”
俞敏海吐了吐舌头,:“建秋表哥住完了医院,兴许就看破了一切!我在想他那结石要是能送咱妈最好了,妈做梦都想以后能长出舍利子。”
俞敏佳忍不住走近他,揪了揪他的耳朵,:“又欠揍了!”
俞敏涛严肃地叮嘱说:“大家口风都严一点,不要传到福宁去,省得家里老小紧张。”
大家点点头,各自安静,可心里却想着同一件事,俞建秋的住院费用该不会少,他这次出国的本还没赚够,这下雪上加霜。
许雅安烦燥地推开面前的一摊资料和书藉,拿起手机想找俞敏海说一会儿话,刚摁了几个键,又烦燥地掐掉。
她一连扯开几包黑咖啡粉,快速地冲进一杯开水,用小勺搅和开来,杯里乌黑如墨,咖啡味却浓而烈。
俞雅安猛吹了几口热气,啜了一小口,满嘴苦涩难忍,禁不住干呕了几声。她忽然间想起自己已确定怀孕了,于是端了杯子直接扔进了洗碗池里。
她又去柜子里翻找,可除了速溶咖啡,还是速溶咖啡,只好倒了一杯白开水,刚喝上一口,无味得又让她想呕吐。
虽说东京到大版的距离,远比中国福宁到日本东京的距离要短了许多,可许雅安却觉得她与俞敏海之间不近还远。
俞敏海又陷入忙碌的境地,许雅安并不明白他在忙些什么。她一问多了,俞敏海就哈哈大笑,:“俩个人的世界里,最可怕的就是一个人太忙,而另一个人太闲。”
许雅安不知怎地并不为再次成为母亲而兴奋,此刻反而恼怒地想,自己每天窒息于轰炸式的工作与学习,并非闲得矫情而要对他事事关心。以前的俞敏海在意于每两三天一次的越洋电话,可如今他来了日本,俩人见面的机会多了,说电话的耐心反而少了。
今天的许雅安本该高兴才对。她的课长陪同部长找她认真地谈话,会社在中国独资拥有几家生产制造企业,总部已陆续派遣了高管人员去到中国,而刚建立的位于北京朝阳区新兴工业产区内的那一家工厂,正急待总会社新的团队到来。
许雅安明白了被调来总部集训的原因,看到了自己所有的辛勤付出正逐渐获得果实,她更认为自己不该妄自菲薄,在强者林立的会社里,如果再畏前惧后,那将只会令她感到沮丧,甚至是愤怒。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越职升迁机会,可当它来临时,许雅安偏偏此刻有了身孕。
她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资料,连同几件脏衣裳,将它们一古脑儿全塞进手拉箱里。趁休息日,她得回东京去,只希望俞敏海可以给她一个明确的建议。
坐在新干线上,她开始打俞敏海的手机,可一直无人接听。她又觉莫名的焦燥,转而给蒋芷萱打了电话。
许雅安问:“二嫂,最近海海是不是一直上你那里蹭饭吃?”
“哪里有?我叫了他几次,他总说怕我太麻烦,其实哪里会。你还在大版?”
“我在回东京的路上。”
“海海这会儿应该在建秋那里。建秋动了手术刚出院,怕他心里焦虑,海海这两天都陪着他。”
“手术?什么病?很严重吗?”
“也还好!不算特别严重,双肾结石,之前比较折磨人,现在得注意休息一些时日!建秋只为了要给家人挣一份体面的生活,却将自己的日子过得战粟寒涩,但他又很替其他人着想。怕他心里压力太大,这次大家想凑点钱替他分忧。结果他不收大哥和大姐的,说他们也不宽裕。敏涛和海海的那份,他也只略收了些够买慰问品的小额钱。”
许雅安不禁感慨说:“他也不过想保留一份有品质的尊严罢了。”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新干线已进了东京站。
许雅安回到住处,见屋里凌乱不堪,俞敏海的脏衣服随处可见,只好挽起袖子收拾整理一番。
俞敏海拎着一个商场购物袋,一路哼着小曲入屋,乍见屋子整洁干净,惊喜地喊:“小安安,是你回来了吗?”
许雅安从烘干机里抱出一堆衣物,:“你回来啦,建秋表哥还好吧?海海,我有两件重要的事要说。”
“哈哈!挑高兴的先说!”
“第一件事,会社总部想派我回北京!”
“北京?回国?可我暂时回不了东临,我也不可能跟你去北京。”
“这次属破格升职,对我这一辈子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俞敏海却直叫:“哎呦喂,我们又不缺钱,你干嘛一定要打拼成一个女强人?这个消息并不令人高兴,再说第二件吧,希望不是坏消息!”
许雅安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有了!”
俞敏海一愣:“有什么了?”
“我刚才想了想,如果真去北京,最快也要一个月后,那时胎气也稳定了,而且在北京各方面也将会很容易适应,孩子不会受影响。”
俞敏海惊喜得连跳了几跳,:“哈哈,为什么不先说这个?妮妮有弟弟了!”
许雅安笑说:“还不清楚性别呢。”
俞敏海激动得紧紧抱了抱她,接着转身从购物袋里取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资生堂精华液套装,:“送给你的!笑一个!”
许雅安接手过来,甜甜一笑,:“哇!你怎么知道我正想去买呢?”
她又想再说去北京的事,忽见袋里还有同样包装的一盒,娇嗔道:“傻呀,怎么买了两盒?这种东西也有保质期的。”
“这是给阿咪买的,她今天生日,她约了几个人晚上一起吃饭唱K。”
“阿咪?是谁呀?你这几天不是陪建秋表哥吗?”一股怒火忽在许雅安的胸腔里燃起。
俞敏海大大咧咧地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老对着另一个大男人。阿咪是一个十几年前的老朋友,她刚跟我联系上。”
“然后你就给她买生日礼物?女人的化妆品?顺便也给我买了一份?你是她的什么人?”
俞敏海见她脸色突然大变,颇感意外,正想解释,手机却响得及时。
许雅安能听见一个欢快的女声在叫:“俞敏海,你在哪里呢?怎么还不来?我们不等你了!”
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尖叫:“是那个小个子俞敏海吗?就是阿如姐的那个小男友?他又回来了吗?”
俞敏海虽竭力掩紧手机,许雅安依旧可以依稀听到几个词语,她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听他说话,再看他挂了电话。
俞敏海为难地看了看她,:“真的是很多年前的老朋友了,通过几个电话,还没见上面。”
许雅安忽觉没有了怒意,木木地应:“既然答应了人家,那你就去吧。”
俞敏海如获大赦般应声而去,可刚走出门口又折了回来,进盥洗室梳了梳头发,换了件衣裳再次出门,边走边说:“我会争取早点回家。你想吃什么夜宵?我可以去买。”
许雅安摇了摇头。
大门呯得一声被扣紧,而就在这一瞬间,许雅安感觉如有狂流涌进屋里,而她正陷入了一片漫漫海潮之中。
她慢慢地跌坐在了椅子上,多年前的俞敏海言行今时重现。她觉得自己本该发怒,却又浑身轻飘无力,此一刻,她被漂成了汪洋中的一叶孤舟,无助地随波逐浪。
许雅安使劲地咬了咬嘴唇,突然间又生起了一丝力气,她只想哪怕孤注一掷,也必须努力规划自己的人生航线,而大版总部的集训,似乎令她已经瞥见了属于自己的灯塔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