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戚金印风尘仆仆地到了北京,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到陆炳在东城的宅第,就雇了一乘小轿直接闯了去。
他挺幸运,陆炳并没摆架子,看了他的名片,就召见了他。他被门人带入陆炳书房,戚金印行了礼,送上一封信,说晚生问候陆大人,并代家父问安。
陆炳本是武将出身,却完全是白面书生模样,五十岁光景,他本是有背景的,他的母亲是当今皇上的乳媪,因此从小在宫中长大,后来经武试授锦衣卫千户,不久署指挥使。嘉靖十八年,他跟随嘉靖帝幸卫辉,适值行宫夜里失火,危急时,陆炳破门而入,把惊慌失措的皇帝背出火海,从此官运亨通,当过都督同知,掌锦衣卫事。他与阁臣夏言、严嵩关系密切,累官至左都督,太子少保,后来又入了阁。他为人低调,不事张扬,官声不错。
他对戚金印也很客气,说了声“别客气,快请坐”,就埋头看信。
看过信,陆炳感慨地说,难得令尊大人如此高义,读他的信都令人感动。
戚金印说,家父觉得太不公平了,寄希望陆大人,能救俞总兵于水火之中。
陆炳说他还真不知道俞大猷已锁拿进京。
戚金印说,他是与俞总兵同船到京的,已押往锦衣卫大牢。
陆炳问他求过别人吗?
戚金印说,家父还求过胡总督。
陆炳问,胡宗宪吗?
戚金印答,是。他写了要求豁免俞总兵的奏疏,托锦衣卫的王询公公代为上奏的,请陆大人帮着打听一下。
陆炳说,这容易,我在宫中呆过,与王询也很熟,何况,奏疏转递,也越不过内阁,我也会知道。
戚金印说,家父的意思,多一条路多一分希望。也想请陆大人从中斡旋。大人不是锦衣卫都督吗?
陆炳说他早不在锦衣卫了,如今入值西苑。
戚金印喜出望外,那是内阁重臣了,就更方便了!
陆炳说,名好听,并无权柄,人微言轻,跟着首辅、次辅打打零杂罢了。
戚金印说,大人太自谦了。
不过,陆炳让他放心,俞大猷是他朋友,他当鼎力。只是,俞大猷是钦犯,当今圣上为此发过雷霆的,不好通融,这也是实情。
戚金印一听,急忙从包袱里拿出几张银票放到桌上,这点钱,请陆大人别见笑,家父倾其所有,也只能拿出这么多了,也只够陆大人请人喝茶的。
陆炳忙把银票往他手上塞,这可不行,这不是打我脸吗?
戚金印跪下了,大人不肯收,莫不是嫌少吗?人常说,一半人情一半钱,我知道,这点钱实在拿不出手……可怜家父的一点心意……
陆炳把他拖起来说,贤侄,我告诉你,这宦海虽然贪墨成风,但不收黑钱的官还是有的。
戚金印说,可是……
陆炳说,我不收,绝非嫌少,我说人微言轻也是真的,我虽在内阁充数,是靠不了前的。
戚金印明显失望地呆坐在那里。
陆炳在地上踱了几步,打了个唉声说,我只好破了脸去求皇上了。
戚金印又满怀希望地望着他,戚金印并不知道陆炳救过皇上的事。一听说他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戚金印仿佛看到了光亮。
戚金印说,这太好了!皇上一言九鼎啊。
但陆炳也说,皇上下旨捉拿进京问罪,多半是九死一生。皇上的案是最难翻的,这原因不言自明,皇上一言九鼎,皇上错了也是对。所以陆炳说看运气了。
戚金印马上又把银票塞给陆炳,死马当活马医吧,把这点银子带上。
陆炳笑了,难道拿银子打点皇上不成?
戚金印也忍不住笑了。
陆炳问他住在哪?
戚金印进了京就一路打听,直奔陆大人家了,还没找店。
陆炳说,那就不要去找店了,就在寒舍委屈几日吧。
戚金印说,怎好在贵府打扰?
陆炳说,这算什么?贤侄就别客气了。
二
戚继光独自上了胡宗宪帅船,与胡宗宪见礼后问,胡恩公叫我有何吩咐?
胡宗宪请他坐,戚继光不坐,他说得去打扫战场,正忙着。
胡宗宪问他,你这几天坐卧不安吧?
戚继光说,有恩公坐镇,轮不到我坐卧不安。
胡宗宪说他不是指平倭剿寇。你的后花园没起火吗?
戚继光眼一亮,你知道沈四维下落?
胡宗宪故意说,沈四维不见了吗?这么大的功臣丢了,你都瞒住不报,该当何罪?
戚继光说,比起征讨平倭大事,家事毕竟是小事,哪敢为此分神。
胡宗宪笑道,别唱高调了,你看你嘴上的泡,不会都因战事而焦灼的吧?
戚继光被人揭了老底,无言以对。
胡宗宪半开玩笑地说,你在我这受了训斥,回去诿过于一个女人,这有点不仗义吧?
戚继光已料定是胡宗宪“收留”了沈四维。所以他说,这回有胡大人为她鸣冤叫屈,今后更不得了啦。她人在哪里?我负荆请罪还不行吗?
胡宗宪抓住了“负荆请罪”说,这可是你说的呀,负荆请罪,可不能反悔!
说罢,胡宗宪向后面喊道,请沈小姐出来吧。
果然,沈四维从中舱走了出来。
戚继光又惊又喜又埋怨,你好狠心,我真以为你出事了,这几天闹得我吃不下、睡不着的,原来你跑胡大人这儿避风来了,快跟我回去吧!
沈四维不动地方。
胡宗宪说,且慢,说好了负荆请罪的,就不让你真的背一根荆条谢罪,也总得做三个揖吧?
无奈,戚继光只得在沈四维面前连揖三次。
沈四维扭过头去不看他。
戚继光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胡大人给你争足了面子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连笑一下都不肯吗?
沈四维说,光鞠躬有什么用?你有半句赔罪的话吗?
胡宗宪说,对呀!
戚继光只得说,我戚继光心胸狭窄,误解了小姐高义,小可在这里赔罪了!
沈四维终于笑出了声。
从胡宗宪那里出来,两人一起进入岑港倭寇大本营。
大火熊熊,岑港倭寇工事已被明军放了一把火焚毁。缴获的粮食、兵器和各种物资无数,胡守仁正督促士兵装船。
港外,战船整齐排列,帆影蔽海,旌旗猎猎,明军船队正在聚拢编队。
戚继光和沈四维转了一圈,见胡宗宪也刚视察回来,正准备登船,他撇下沈四维,便又迎上来见他。
沈四维站在不远处等他。
胡宗宪问他,都准备好了吗?
戚继光明白他的意图是班师,戚继光却让将士“待命”,所以他回答是:将士全都登船待命了。
胡宗宪志得意满地说,好啊,我们今天才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啊!
戚继光说,我觉得,虽克岑港,倭寇并未扫灭,实力还在。还不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胡宗宪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总不能一锹挖个井吧?
戚继光仍不屈不挠,我刚得到探子情报,说倭寇已在柯梅造好了一些大苍船,正准备向福建逃窜。如乘此机会截断其逃路,可全歼倭寇主力。
胡宗宪不悦道,又来了!兵法云,穷寇勿追,你熟读兵书,还不明白这道理吗?
戚继光愕然,也马上反驳:兵法上也讲究一鼓作气呀。
胡宗宪说,他们往哪逃,你知道吗?
戚继光方才已说过,当然是逃往福建啊!那里官军防守薄弱,这会给福建抗倭造成极大压力。
胡宗宪哼了一声,你操心太多了吧?连我这浙江总督也还只管浙江地面上的事,你却操心福建安危了?
戚继光更加愕然,消灭倭寇,这是统一大局,岂能分地域?本来可乘胜追剿,却任其逃往福建为害,这岂不是“以邻为壑”吗?
“以邻为壑”的话太重了!一下子把胡宗宪置于褊狭小人的地位,难怪胡宗宪登时火冒三丈,他吼道,戚继光,你太过分了!我平日对你不薄吧?你竟用这样口吻对我指责?什么叫以邻为壑?难道我是这样的人吗?你真令我寒心!
说罢,也不听戚继光解释,扭头上船去了。
戚继光眼里蒙上一层委屈的泪水。
沈四维走上来,她都听见了,沈四维对他说,好一个“以邻为壑”,这话太重了,人家当然受不了。
戚继光说,他怎么可以说,他只是浙江总督?
沈四维道,至少你也不是福建巡抚,我们上船吧。
戚继光长叹一声,才随同沈四维上船。
三
一见陆炳的轿子在院中落地,戚金印连忙从西厢房跑出来打招呼,陆大人回来了?
陆炳知道他着急等消息,就告诉他,俞大猷本是定了死罪的,谁都说铁案难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