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金印惴惴不安地问,那,陆大人打听了吗?胡总督请求皇上法外开恩的奏疏上去后有没有动静?
陆炳问过王询,胡宗宪根本没托他带过什么奏疏。再说,如果有,是越不过内阁值房的呀,陆炳就一定有机会过目。
戚金印大为惊讶,这怎么会?
陆炳怕漏过,他又打听了几位阁臣,也问过通政司,也都说不知道胡宗宪上过这样的奏疏。可见是子虚乌有了。
这可怪了。戚金印说,可家父在胡大人那里亲眼见过那奏疏的呀!
陆炳怪笑道,看见奏疏,不等于真的上奏啊!
戚金印愕然道,那怎么会呢?他干嘛撒谎?
陆炳说,恕我直言,依我看,胡宗宪多半不会上这个奏疏的,做个样子给人看就是了。
戚金印解不透这是为什么?
这还不明白吗?陆炳早看透了其中的奥妙。胡宗宪原本上过奏疏参了俞大猷,没过几天,他又出尔反尔,再为俞大猷鸣冤叫屈,他成什么人了?皇上会怎么说他?这岂不是戏弄君王于股掌之上吗?!
戚金印别提有多失望了。
陆炳叫他别难过,天无绝人之路。他已决定舍脸,等哪天面见皇上时,只要有机会,他就求情。
戚金印不解,阁臣不天天围着天子转吗?还看什么机会?
陆炳没法跟他说。这种事,只能寻找皇上高兴的时候捎带提一嘴,皇上也是人,他心情不好时,你奏什么都会驳回,还要被严厉训斥。
没办法,戚金印只好等。
四
毛海峰的“大义灭亲”,保住了宋朝举的脑袋,他既感激他,也对他更加畏惧,他见识了毛海峰的狠毒和残忍。
岑港攻陷后,毛海峰又来见宋朝举。宋朝举少不得备酒请他。
毛海峰胆子太大了,风声这么紧,他还敢来。据毛海峰表白,岑港失守,并不是守不住了,是他们放弃的。
宋朝举看他一脸骄横,知道他干爹一死,他遂了心愿了,再没人对他吆五喝六了,所有人马、财产都归他了,宋朝举说,你还没谢我呢!
毛海峰反唇相讥,更高兴的是你吧?
宋朝举只得说彼此彼此。
毛海峰拿出一张银票,拍在宋朝举面前,这次面额不小,两万两,他问宋朝举,够不够朋友?
宋朝举并未显现多么惊喜,他说,为他活动王本固,也没少花银子。
毛海峰不信,王本固不是分文不取的清官吗?
宋朝举才不相信清官,也许更贪!
你也不用哭穷、嫌少。毛海峰说,只要有我在,我吃干的决不让你喝稀的。
宋朝举说,当初如果不唆使王本固杀了你干爹他们三口,说不定怎么样呢,你干爹一投降,把队伍一解散,你就是不降,也是英雄末路了。
毛海峰认为最大受益者是宋朝举。他说,话又说回来,最怕我干爹投降的是你。
宋朝举嘴上不承认,这与我何干?
毛海峰冷笑,你还装!倘我干爹一投降,就会把你供出来,你还不得押到北京去“点天灯”啊!
宋朝举说,你也不用敲山震虎,我们彼此是同舟共济呀。你这次来,又想让我干什么?
毛海峰说,俞大猷这一害已除,得想法把戚继光弄倒,他一倒,胡宗宪就没了羽翼。杀头最好,不能杀头,也得赶出江浙沿海地面。有他在,咱们无法安枕。
宋朝举说戚继光已是革职之人,死猫一只,还有什么可怕?
毛海峰说,你看哪去了?他虽革职,后头却跟着“戴罪办倭”四个字,照样领兵。况且这次打下了岑港,朝廷肯定让他官复原职。
宋朝举问他,想让我怎么样?
毛海峰说,这我外行啊,办法得你来想。
宋朝举明白了,不就是像干掉俞大猷一样干掉戚继光吗?就说,行了,我来办吧,你等好消息吧。
五
柯梅港外,十多艘大苍船,几百条小焦艇齐集港湾,倭寇和被掠百姓正在登船。
倭刀如林,难民男女被押解上船。
戚娴和吴春柳也在队伍中,她们是男装,又把脸涂了,并不引人注目。
她们发现了站在肥前身后的肖隆。肖隆显然也看见了她们,只能以目示意。
肥前站在一边,见难民中有很多老弱病残,走路都打晃,就对摩萨说,这些废物还带上船吗?白吃饭干不了多少活!
摩萨问:你的意思是……
肥前拍了拍腰间的倭刀。
摩萨明白了,立即跑过去下令:把干不了活的都拉出来!
倭寇们便冲入难民人群中,把老弱病残往外拉,一时,号哭声响起。
这些人被集中到一起,其他人已上船完毕。
摩萨指挥一批倭寇突然向老弱病残人群开刀,顿时哭声、惨叫声传来,鲜血四溅,不一会儿,海滩躺满了尸体。
船上的戚娴和吴春柳目不忍睹,转过身去。
倭寇船队向南面海域驶去。
充当帅船的一条大苍船上,肥前对肥后说,我以为明军会来乘胜追击呢,他们却班师了。我们白准备阻击了。
肥前说,毛海峰总说戚继光用兵如神,这样好的机会都放过了,这人也就不可怕了。
肥后说,是呀,这我真没想到,就算胡宗宪不懂兵法,那戚继光不会也这么糊涂啊!干嘛不追击?
肥前说,不管他,福建官军防守薄弱,我们可以据守福建岛屿,回过头来既可攻打福建,离台州、宁波也不远。
倭寇另一条大苍船上,挤满被抓来的百姓,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
戚娴和吴春柳与难民挤坐在底舱,风大浪高,船剧烈地摇晃着。
吴春柳已知官军打下了岑港,而她们却又被掠南下,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急也没用。戚娴说,好在有肖隆暗中照应,不然咱们早死了。
也不知家里人急成什么样子了,吴春柳说,还不得以为咱们早死了呀!
戚娴说,等着吧,会苦尽甘来的。她很奇怪,官军怎么会半途而废?为什么不来追击?
吴春柳心中也没有答案。
为这个答案,戚继光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班师路上,戚继光坐在主桅下,闷闷不乐地望着起伏的大海出神。
吊着胳膊的沈四维坐到他身旁,说,怎么不高兴?没听胡宗宪说,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吗?
戚继光说,丧失大好歼敌良机,我乐不起来。
沈四维也说是该乘胜追击。
如果是戚继光独自领兵在外,胡宗宪即使有不准追击的令,他也可不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胡宗宪偏偏在身边,叫他无法施展!这真是千古遗恨哪!
沈四维说,不过,他也算够有勇气的了,居然敢指责他是以邻为壑,这可戳了他肺管子了。
戚继光说,我也只能说说,出出气而已。
沈四维方才想明白了,什么休整,穷寇勿追,都是借口,他就是想往邻人院子里泼脏水,在他想来,倭寇只要离了浙江境,他就可以松口气了,管他倭寇是否为害福建?
戚继光说,你这话虽然挖苦,却很深刻,一针见血。我从前还真没看出他是这样的人。
沈四维问,你想跟他泾渭分明了?
戚继光叹口气,分得了吗?不泾渭分明,但我也不会与他同流合污。他对我毕竟有知遇之恩,我还要在他手下抗倭,我也不能与他弄僵啊!
六
给事中罗嘉宾被侍从领进来,严世蕃忙把桌上的银票塞进身旁黑漆描金山水顶箱立柜的上箱里。
罗嘉宾行了个大礼,小的罗嘉宾给严大人请安。
严世蕃单刀直入地说,我拟了个奏疏,你抄一下,以你的名义上奏。
这种事,他们联手干过不止一次了,罗嘉宾轻车熟路,罗嘉宾接过来,答应回去马上誊清。
不过,站在那里仔细看过,罗嘉宾稍显犹豫,他看过邸报,好像皇上刚给戚继光官复原职呀!怎么又……
严世蕃说,那有什么。你尽管参就是了,不狠着点,恐扳不动他。有事我兜着。
加给戚继光的罪名是“通番”。罗嘉宾明白,“通番”就是通倭,通敌,这是死罪呀,连他都觉得罪名太重了。
严世蕃自有分寸,让不让他死,这不用罗嘉宾管,严世蕃也知道此公很有才干,不过不识时务,他会让他保住命的。
罗嘉宾唯唯,那我走了?
严世蕃点点头。
罗嘉宾走后,从花梨木湘妃竹缂丝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宋朝举的管家牛三省,严世蕃对他说,我怎么办的事,你都听见了,不用我再重复了吧?
牛三省说,严大人办事果然有魄力,雷厉风行。
严世蕃说,我不明白,这戚继光怎么得罪你家宋朝举了?
牛三省说,这个,小人也说不清。可能戚继光鱼肉乡里,是个赃官吧?
严世蕃一笑,也不深究,回去向你家宋大人致意吧。事我给他办了,也别得意忘形。
牛三省说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