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娴看了陈子平一眼,又看了局促地坐在一边的肖隆一眼,她对陈子平说了声“谢谢”,礼貌而冷淡。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都有些意外,特别是陈子平,心里特别失落,但他猜,戚娴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九死一生,没心情。
王夫人的眼睛都哭肿了,一再说,可惜吴春柳那孩子了。
一直木然站在一边的戚金印悄悄出去了。
戚继光进来,坐下,他说回来就好,这是大喜事,你们别光陪着她哭啊!
本来坐在角落的肖隆一见戚继光进来,更加惶惶不安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戚娴这才发觉,自己被巨大的幸福和亲人的温暖所包围,无形中让肖隆受了冷落,很觉对不起他,就走过来,把肖隆介绍给戚继光,说这就是救小妹一命的恩人肖隆。
肖隆忙打躬,向戚大人问安。
戚继光专注地打量着肖隆,觉得这人很面熟,一时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陈子平很不舒服,他看着肖隆的眼神是天然敌意的,他问戚娴的话充满挑战性:能把你从倭寇那里救出来的人,也必定是倭寇了?
戚娴很生气,也很窘,忙说:“不,啊,是……可是……”始终也没能说出一句令自己满意的话来。
肖隆本来自卑,陈子平的话让他一时更觉无地自容。
戚娴终于正式表达了她对陈子平挑战的不满,你怎能用这种口气说他?
陈子平说,照你这么说,他是好人了?
戚娴必须为肖隆张目:当然!
戚继光终于记起了肖隆。他用凌厉的目光盯着肖隆说,我认识你,你叫肖隆对吧?
肖隆惶惑地回答:是,大人。
一听这话,众人又惊奇又担心。他们怎么会相识呢?
戚继光揭了谜底,倭寇那边,几次来替王直、毛海峰送信、带人质,都是这个肖隆,他应当是倭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啊!
肖隆的冷汗都流下来了,一句话也不敢应对。
戚娴急得语无伦次了:“哥,他可不是……哥,他和别人不一样……”
戚继光语调又放缓和了:“我知道,你想说,他改恶从善了,是呀,不然他也不敢来呀!”
陈子平愤愤地说,倭寇都该杀,是狗改不了吃屎!
戚芳菲似乎敏感地捕捉到了人物间的介蒂、恩怨和本能的敌对,悄声对沈四维说,你看,陈子平对那个姓肖的多不客气,他大概看出戚娴跟姓肖的有感情了。
沈四维瞪她一眼,不让她说下去。
此时只有戚金印无法忍受那种重逢的喜悦。他躲回自己房间,他把红丝线同心结挂在吴春柳的梳妆镜上,两眼流泪地看着。
再也没有期盼和等待的焦灼,再也没有假想的幸福幻想,眼前这个用心血编织的同心结,便是吴春柳留给他的一切。噩梦醒来,还是噩梦,吴春柳抛下他走了,你好狠心,扔下我一个人……你放心,我这一辈子不会娶别的女人了,我等你,一直等到来世!
客厅那边,为冲淡这紧张而又尴尬的气氛,沈四维说,给戚娴烧好洗澡水了,快去洗个澡,看把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戚娴站起来。
戚小福进来,对木立在那里的肖隆说,我也给你预备好洗澡水了,跟我来吧。
肖隆道了谢,斜了戚继光一眼说,不麻烦了。
戚娴也斜了戚继光一眼,用亲昵的口吻对肖隆说,这叫什么话?怕麻烦就连澡也不洗了吗?快去吧。
她又求王夫人把哥哥的衣裳找出几件给肖隆换换。
这种口吻,这种关切,显然有些特别,人们都禁不住相互看一眼。
王夫人答应着站起来。
陈子平用敌视的眼神盯着肖隆。肖隆觉察了,避开陈子平的视线,便低头随戚小福往外走。
戚娴和肖隆出去后,戚芳菲先打破了沉默,她跟那个人,挺亲热呀,不会是戚娴姐的那个人吧?
这一说,人们都怔了一下,谁都没出声。
戚继光站了起来,用训斥口气说,你总是标新立异,这怎么可能?就是戚娴真有这念头,也断然办不到。
陈子平也说,戚娴怎么能跟倭寇?
戚芳菲却说,那也难说,没听说吗?他是救命恩人哪!
沈四维和戚继美交换了一个可以意会的眼神。
戚芳菲说,若是人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还能挡得住吗?我看肖隆挺好的,一副富贵相,又是姐姐的救命恩人,两个人挺般配。
戚继光猛然站起身,吼了一声,你给我闭嘴!
说罢,戚继光倒背着手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戚芳菲还不知怎么回事,沈四维嘲笑她,这回老实了吧?
戚芳菲还不服气,我怎么了?他发什么无名火呀?
走回来的王夫人说,你呀,就是看不出眉眼高低。
戚芳菲还问,怎么了?
沈四维说,你呀,没听你哥说什么吗?肖隆曾是倭寇!
戚芳菲说,他救了姐姐,那是弃恶从善了呀!
戚继光知道最难受的是戚金印,离开客厅就到他房间去了。
泪眼中,戚金印从梳妆镜里看到了戚继光模糊的影子。他一回头,见戚继光站在门口,眼里噙着泪。他忙站起来。
戚继光双手按在戚金印的肩膀上说,吴春柳是好样的,我想为她申报朝廷,请给旌表。
戚金印凄楚地说,对于她来说,还有什么用呢?
戚继光说,对她,是没用了,可对活着的亲人总是一点安慰,她毕竟是为国捐躯的呀。
五
嘉靖四十年(1561)五月十三日,肥后率领的倭寇船队再次侵犯健跳,靠岸后,他竟下令各船点火,把船全烧了!
博多大惊,船烧了,我们还怎么回海上去呀!
纪伊也很惊恐,这是让咱们死在这儿呀!
肥后叫他们闭嘴,中国兵书中有这么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要让大家觉得没退路,才能勇往直前。这并不等于都去送死,反倒是能胜利、能活命!
他又扭头问毛海峰,中国兵法里是有这说法吗?
毛海峰说,有,这叫背水一战。
纪伊不得不说,那就烧吧。
一时各船上都点燃了火把,倭寇把火把往帆上一扔,顿时火焰飞天,不一会儿,几十条大小战船成了一片火海。
肃立在岸边的倭寇们看着大火,显得惊惧、绝望。
新河海滨面向浩瀚大海的峭壁上,新立了一座坟。坟前立着一块墓碑,上写“抗倭英烈吴春柳衣冠冢”,墓碑上挂着红丝线同心结。戚金印在坟前烧了香、纸,纸灰如同白蝴蝶,随海风飘上天空,海鸥在上空盘旋鸣叫。
戚金印长久地坐在坟前。他在心里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吴春柳在对话:我知道,你想在大海边有个家,我怕你的灵魂没有归宿,我在这儿为你安了家,你的衣物,你的梳妆台,都给你带来了……
出城路上,戚娴也向海滨走来,戚娴在两侧都是竹林的路上走着,她挎着一个装有黄裱纸、冥币的篮子。她知道戚金印为吴春柳在海滨建了一座衣冠冢,她要去祭奠一回。
忽听身后有马蹄声,便闪身路边。
来人是陈子平,他在戚娴跟前下马,看一眼她的篮子,陈子平问,这是去给谁烧纸呀?
戚娴说,还有谁,吴春柳呗。
陈子平又问她上哪儿去烧?
当然是海边。吴春柳葬身大海,只有在大海边烧纸,她才能收到。她问陈子平去干什么?
陈子平说是追她来了。
戚娴问,有事吗?
陈子平觉得又委屈又伤心,就说,我非得有事才能找你吗?
戚娴垂下头,客气地说谢谢你,你为我坐过牢,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客气可是爱情的杀手。陈子平不要她说这种话,那不太见外了吗?他感到戚娴这次回来,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呢?变得冷漠了、陌生了。
戚娴否认,没有啊!
陈子平说,你对我都没有一点亲热劲,还说没变。
戚娴说自己身心疲惫,觉得很累,有怠慢处,请他原谅。
陈子平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头发。
戚娴发觉了,就问他看什么?
陈子平终于忍不住了,送给她的那根金钗,分别时明明看见她戴在了头上,现在怎么不见了呢?他很看重那根金钗,那是连接两颗心的心桥。
戚娴连忙说,真对不起,逃难时掉到海里礁石缝里了,肖隆帮她捞,也没捞到。
陈子平很不是滋味,说,他能帮你捞?
他这带有敌意的话,戚娴很反感,你这叫什么话?
陈子平酸溜溜地说,我那金钗碍事了,也该掉海里去了。我问你,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姓肖的倭寇了?
陈子平没想到,他这样表达感情会是什么后果。果然,戚娴更加反感地纠正他,我告诉过你了,不准你这样叫他!他现在不是倭寇!
也许陈子平以为,越是把肖隆贬得一钱不值,自己在戚娴心目中的地位才更能确保。所以他说得咄咄逼人,肖隆没当过倭寇吗?
戚娴在自觉地替肖隆辩护,再次强调他是被抓的,不是倭寇。
陈子平哼了一声,我看你是看上他了。
戚娴真想说,看上了又怎么了?可她还不想过重地伤害陈子平,就沉默着不作回答。
陈子平以他男人式的敏感和忌妒,更逼近一步,说我早注意了,你对肖隆比对我亲热多了!
忍无可忍的戚娴更为反感地说,我干嘛必须对你亲热呀?
她的冷漠和反感证实了陈子平的判断,她果然变心了!
变心?戚娴反问他,我答应过你什么吗?既未答应,何谈变心?
这倒问住了陈子平。他变得激动了,你可以不理我,我是配不上你!可你也不能嫁给一个倭寇呀!我还不如一个倭寇了吗?
戚娴再次被激怒,正告他,请你不要一口一个倭寇地叫他,他是被倭寇掠去的好人,何况他现在更与倭寇不沾边。
陈子平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好……
戚娴已扭头向前走了,陈子平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牵马往回走,耷拉着头,霜打的一样。
吴春柳衣冠冢前,戚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戚金印发现了她,什么也没说,依然木然地坐在坟前。
戚娴跪在坟前,把带来的纸一一焚化,她对着面前的土丘诉说着:春柳,我来看你了,你能听到我的话吗?我万万没想到,你为了让我能得到逃走的令牌而毁灭了你自己,那还真不如我们一起去死……
她哭得如同一个泪人。
戚金印问他,姑姑,她死前没跟你说什么吗?
戚娴说,她投海前让我告诉你,她在奈何桥上等你一起投胎,来生再相聚……
戚金印又流了泪。戚金印对戚娴说,若是我哪天战死了,姑姑,你就把我和她葬到一起,我就能看到她等我的奈何桥了。拜托了!
戚娴去捂他的嘴,你别说这种话!她害怕,这种大恸中的不吉利话语往往成为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