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子平正面突击无效,决定迂回进攻,他看出戚继光对肖隆并不热情,甚至可以说是反感,就来他这儿寻求支持。
见陈子平进来,欲言又止的样子,戚继光打量他一眼,就问他有事吗?
陈子平嗫嚅地问,大人想收留戚娴领回来的那个倭寇吗?
这种称谓,戚继光听了也不舒服,他皱起眉头,尽量平和地纠正陈子平说,现在他不是倭寇了。
陈子平强调,可从前是呀。染过的布还能变成白的吗?
戚继光索性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陈子平似乎是从大局着眼、替戚继光考虑的,大人是抗倭将领,收留一个当过倭寇的人,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戚继光明知他在想什么,打量着他问,没别的意思?
陈子平避开戚继光的视线说,没有啊。
既然他不说真心话,戚继光也装不懂,他说,我知道了,那你去吧。
陈子平不得不退了出去。
别看戚继光不满意陈子平的态度,可他得承认,有些话,陈子平击中了戚继光的要害。他亮明态度,明知道可能伤害妹妹,明知会惹得妹妹反感,他还是决定找妹妹认真谈一次。
戚娴走进戚继光房间,站在门口问,哥哥你叫我?
戚继光让她坐下,说这几天一直想跟她长谈一次,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戚娴没有坐,一听到哥哥叫她,她心里就惴惴不安起来,她完全猜得到戚继光想说什么,如果可能,她宁可无限期地拖下去,因为她知道,一旦摊牌,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她将失去她不肯割舍的亲情。这一刻,还是不可逆转地到来了。她既冷静又惶惑。
没等戚继光开口,戚继美忽然闯进来,叫他哥快走,海上倭寇重新集结,又纠集了三千多人,从健跳登陆,连船都烧了。戚家军必须马上出征。
戚继光问,烧谁的船?
戚继美说烧倭寇自己的船哪!表示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呀,还叫嚣要与戚家军决一死战呢!
戚继光站了起来,好啊,就怕他不来!我看倭寇到底杀绝杀不绝。
戚继美提醒戚继光,不过,哥哥忘了?兵都派往隘顽等地去了,我们手上只有一千五百兵啊!
这有何惧?每次我们都是以多胜少,戚继光说,这次不妨来个以少胜多!
他见戚娴还站在那里,就叫她先回去,等哥哥打完了这仗再跟她谈。
戚娴说她也想上阵。
戚继美说,你弄了一身病,可得好好养养,上阵的机会有的是。
戚娴才不说什么了,望着戚继光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嘘了口气,又有几天平静日子可过了,那心情和待决死囚拖时日很相似,她只能把掺了黄连的日子悄悄打发。
二
肖隆的临时住房在西厢房,与仆人相邻。
陈子平借出征前的短暂机会来到戚府,进了肖隆房间,进去后带严了门,像很机密似的。
肖隆很意外,内心不免反感,但仍礼貌地站起来。
陈子平问他,你还认识我吗?我叫陈子平,百户,是戚大人的贴身护卫。
肖隆说,怎么会不认得你,你就是那个为戚娴去打按察使,自己坐了牢的人。
陈子平有点沾沾自喜,马上说正是。既然肖隆提这个话茬,他想象,肖隆必然知道陈子平和戚娴是啥关系吧?
肖隆却平静地回答,她没提起过。
陈子平说他虽没找媒人、没下聘礼,可戚家上下没有不知道的。他送戚娴一枚金钗,也可算定情物,她是我的未婚妻。
肖隆多少有几分惊讶,不是惊讶他们有无婚姻关系,而是他迫不及待、赤裸裸地跟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陈子平直白地说,冷眼看去,他对戚娴有非分之想。
这等于摊牌、叫板。肖隆苦笑,说你多心了,自己是何等样人,岂敢有非分之想。
陈子平不知这话真假,他不失时机地说,是啊,你明白就好。你没有,也许她有。
肖隆忍住心里的厌恶,说他不知道。
打消了肖隆的幻想,陈子平很高兴,他连与戚娴的特殊关系都不敢承认,还怕什么?随后他又问肖隆今后想怎么办?
肖隆说他也不知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吧。
陈子平说,戚家人很厚道,不会赶他走,可他在戚家太不方便了,一个抗倭名将家里养着个当过倭寇的人,弄不好,会危害人家前程呢!
肖隆很反感,但还是违心地说,他知道。
陈子平拿出半贯钱,放在床边,给他当盘缠。说别等着人家轰他,那就没意思了,劝他自己识趣点。
陈子平走后,肖隆发了好一阵呆。陈子平为何这样咄咄逼人?怕抢走了他的心上人?当然成理。戚娴是无论如何不会嫌弃他的。那么,会不会是戚继光指使他来过话?完全可能,那天戚继光对他的冷淡、蔑视的语气和眼神,刻骨铭心,肖隆永远也忘不掉。
也不能说陈子平没道理。还是识趣吧,即使戚娴想委身于自己,自己能给她带来幸福、尊严吗?本来自卑的他,最后一点自信的基石也在这一刻动摇了。他甚至后悔跟戚娴上岸,铸成大错,自取其辱。
戚娴见陈子平从肖隆房间走出来,很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随后走进肖隆房间。
一见戚娴进来,肖隆忙把陈子平给他的钱往褥子底下藏,又恰被戚娴看见,她从褥子底下拎出那半贯钱来,问他哪来的钱?
肖隆支吾半天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
戚娴已经猜到,是陈子平给的。肖隆不好再撒谎。戚娴很怀疑,陈子平平白无故给他钱干什么?
肖隆说,给我……买点吃的。
不对吧?给零花钱也轮不到他给呀!况且,从肖隆一出现,陈子平那敌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肖隆,这钱肯定有说法,就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肖隆只好说,他听说我要走,好心地给我点盘缠。他没说陈子平赶他走、逼他走。
戚娴问他,你要走?
肖隆决心已下。当然得走,我那么不识趣吗?
戚娴想到了答案,陈子平怎么知道他要走?是陈子平赶他走吧?至少是暗示。
肖隆否认。自己走了,再引起人家互相猜疑,那就没意思了。肖隆让戚娴千万别猜疑陈子平,他什么都没说。
肖隆越是这么说,戚娴越心疑,她什么都明白了,也不想与肖隆多费口舌,哼了一声,抓起那半贯钱就往外走。
马上要出征,陈子平正在自己房间打行李,戚娴气呼呼地进来,砰一下把半贯钱扔过来。
陈子平心头一紧,很不自信地问,怎么了?
戚娴气呼呼地说,问你自己呀,装什么傻!
陈子平不敢看她的眼睛,嗫嚅地说,听说肖隆要走,好心去送点盘缠给他,你何必为这个发火。
戚娴冷笑,你真好心哪!连我都不知道他要走,你怎么会知道?分明是你在赶他走!
话说到这份儿,陈子平索性说破,就算这样,我也是为你家好啊!
戚娴气哭了,你是我家什么人?你敢替我家赶走客人?
客人?陈子平冷笑,你别鬼迷心窍了!他是倭寇,你不知道吗?你这是在给你哥脸上抹黑!
戚娴说,你管得太宽了,今后你少管我们家的事!
陈子平问,难道你真的看上他了?
戚娴赌气地说,看上了又怎么样?
一句话把陈子平撞到南墙上。他也气得呼呼喘粗气。
到了吃晚饭时间,戚娴推开肖隆的房门叫他,肖隆,走,吃饭了。
可屋中无人。戚娴纳闷,人跑哪儿去了?
她刚要离开,发现床上有一张纸。她拾起来,正是肖隆留下的一封短信:
戚娴,我走了,请原谅我不告而别。你们家没有我存身之地,我真的自惭形秽。我走了,别找我,我一生中只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我帮助了你。这一生中,也只有一个人关心过我,那就是你,我不会忘怀。我即或到另一个世界,也永远把你清供在我心的祭坛上。肖隆上。
戚娴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她疯了一样跑出去。
三
誓师会上,长桌上摆了很多银锭,戚继光和兵备佥事唐尧臣站在军阵前。
戚继光说,看见这些赏银了吗?这一共有三千两,我不怕领的人多,不怕领光了,不怕不够,我怕剩下!为什么?只要大家勇敢上阵杀敌,赏银才剩不下!
战阵中士兵鼓掌。
戚继光说,这次与倭寇作战,约法三章,一不贪首级,二不贪得倭寇辎重,三不杀胁从者,因为有些人是被倭寇掠去的良民,被逼来打仗,他们并非真正的贼!
行军路上,戚继光和戚金印走在前面,陈大成、王如龙、胡守仁、丁邦彦、陈文清、卢琦等督兵在后。
倭寇的大营扎在大田河对岸,戚继光的营盘在这岸,两座营盘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