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嚎啕大哭的王夫人被士兵拖走时,怒不可遏的戚继光大喊一声,将戚金印推出辕门,待午时三刻一到,即行斩首!
将士大哗,议论声一时甚嚣尘上。
戚继光也顾不得这些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执法不严,无法带兵。
队伍散去。士兵们议论纷纷。“这戚将军真是大义灭亲哪!”“也有点不近人情了,那么多将领求情都不给面子”“这才叫法不容情呢”“他对儿子都如此,咱可得守军规,犯了哪一条,可不会客气的”……
四
戚金印被绑在辕门外旗杆上。
听说抗倭大将戚继光辕门斩子,百姓奔走相告,来围观者越来越多。有些人想求豁免,张罗要写“万民书”。
此时的校场将台上下,已安静下来。人们渐渐散去,戚继光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校场,看着陈大成指挥士兵们把阵亡者棺材运走。他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生出一股莫名的凄伤。
见陈大成过来,戚继光叫住了他。陈大成过来,以为他有事。
戚继光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方才,众将领都为戚金印求情讨饶,你为什么不替他求情?
陈大成说,不缺求情的呀。
戚继光觉得不对。这不是他的本心。
陈大成说,若是他日后犯了该杀头的军规,他不会让人求情,军法不严,无以号令。
戚继光大有突然找到了知己的感受,这话对呀。
能说陈大成的分析没理吗?如果戚金印不是戚继光的儿子,他也许说几句求情的话,有这么多人锦上添花,不缺他这一朵了。
这等于说,求情的人都有私心。这从另一个侧面安慰了戚继光,他方才那种惶惶然的感觉不见了。
戚继光回到校场小屋,一想到自己将处决儿子,戚继光还是无法正视现实,盛怒之下的秉公执法与冷静下来的父子之情是那样剧烈地在他心底冲撞着。他颓伤地呆坐着,等待着午时三刻缓慢地到来,这是怎样的心理熬煎啊。
只有沈四维站在门口。
戚继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她有水吗?他的嗓子都快冒烟了。
沈四维冷冷地说,我不是你的奴仆。
戚继光叹口气,众叛亲离了,连你也这样对我。
沈四维怨恨地发泄道,这么多将领求情,你都不动心,你的心够狠的了。
戚继光想起了陈大成的话,便对沈四维说,人家为什么求情?还不是因为戚金印是我儿子?人家一求情我就放人,那何以服众?今后怎么管教别人?怎么带兵?
沈四维还是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没想到沈四维冒了这样一句:说得难听一点,我觉得你是在沽名钓誉。
戚继光喝了一口水,听了她的话,为之一震,我沽名钓誉?
沈四维的话像刀子一样剜他的心。不是吗?你辕门斩子,就可以万世留名,看戚继光多么不徇私情,何等大义灭亲!你拿戚金印的命换这个美名,你觉得能心安理得吗?
这话太重了,这等于说他戚继光是个无情无义、虚伪奸诈、连亲人都可以拿来换取名利的小人!
戚继光把水杯砰一声摔碎在地上,大吼,你给我闭嘴,你把我戚继光说得如此没有人性,你真叫我伤心,你给我滚!
这是他第一次骂沈四维,沈四维含着眼泪走了。
五
快到午时三刻了,戚继光心如刀割,他强忍着心痛,他叫陈子平备了一壶酒,他亲自提了酒壶来到辕门前。他后面跟着陈子平,他捧着一套新战袍。
好多将领士兵和手持万民书为戚金印求免的民众仍围在这里。
人墙闪开一条缝隙,戚继光走近戚金印。
戚金印泪眼迷离地望着戚继光。
对视良久,戚继光低声问他,你恨我吗?
戚金印苦笑,现在不恨了。
戚继光说,我曾劝过你,不希望你领重任,因为你不胜任。可你非立这个军令状,你到了今天这地步,不完全怪你,爹也有过失。
这一说,戚金印心里好过些了。他知道,戚继光是拿他祭刀,杀一儆百,那么多人求情他都不准,当儿子的还有什么可说的?戚金印知道,戚继光是必杀他了,绝不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戚继光是想以他之头,博得戚家军军法森严,戚金印便对戚继光说,自己也值了。
戚继光心里也很苦,他说,我能救你,一句话就可以让你不死,可我又不能这么做……这就是最大的痛苦。
戚继光叫陈子平给他披上新战袍,戚继光说,自从我收你为义子,你为抗倭屡立功绩,正如你所言,杀你是为了军纪、军威,既然大家保你,我就让你全尸吧。
赏全尸也算给儿子的恩典吗?戚金印又觉一阵阵悲从中来。他心有不甘,终于把压在心底的那句话问了出来,他不想把自己的猜疑带进棺材而不让他知道。戚金印问:“父亲,假如我是你的亲儿子,你也会杀我吗?”
戚继光的心灵显然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和挑战,一度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愣了半晌才答,我也会的。
这是真的吗?这有法考证吗?戚继光本来没有亲儿子,任何假设都是虚无缥缈、毫无意义的。
戚金印看到戚继光已是泪下双行了,这眼泪可能来自亲情的触动,也未必没有自责的忏悔。戚金印说,那我就一点遗憾没有了。
最后戚金印还想求戚继光两件事。
戚继光口气温存地让他尽管说。
戚金印说,一是死前再让我见娘一面。二是我死后,把我运到海边上,与吴春柳的衣冠冢合葬,戚娴姑姑知道坟在哪里。
戚继光点头答应,他已经呜咽出声了。
午时三刻的钟声响了,戚继光亲手倒了一碗“倒头酒”,端到戚金印跟前,戚金印双手捧起,咕嘟嘟喝下去,给戚继光跪下说,儿来生再孝敬你老人家吧。
炮声响了三声,好多看热闹的人都流泪了。
充当刽子手的人走了过来,戚继光一摆手,我说了,让他全尸!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有人高叫“刀下留人”,人们惊回首,原来是谭纶骑马赶到,身后跟着戚芳菲。
沈四维与戚继美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这是他们所能搬到的最后一个救兵了,但愿能管用。他们都知道,戚继光与谭纶的交情堪比俞伯牙与钟子期,堪称“高山流水”。
好多将领松了口气,也寄以最后希望。
只见谭纶驰到辕门前下马,走过来向戚继光拱拱手。
戚继光对谭纶讲话从来没这么冷淡过,问谭大人此来何干?
谭纶不愠不火地说,来过问一下公事。他把“公”字咬得很重,以示强调。
戚继光尽量压住火气说,不知谭大人要办什么公事?如系一般公事,等我回去登门求教。如关乎处置戚金印事,请免谈。
谭纶问他为什么?
戚继光说,再简单不过了,这是军务,乃我戚继光职权内的事务。言外之意,谭纶来插嘴是越权,多管闲事。
谭纶不卑不亢地说,难道你连上司都不受节制了吗?
戚继光不客气地说,哪个上司?总督还是巡抚?至少你现在还不是吧?
没想到海道副使谭纶已摇身一变,高升了,多么及时!谭纶哂笑着说:真不好意思,那我现在告诉你,下官已接皇上圣旨,我已是右佥都御史、实署巡抚浙江了,堂堂二品大员,不可以节制你一个参将吗?
众将士和百姓人群中竟爆出一阵叫好声。
戚继光愣住了。看来此事不虚,除非疯了,谭纶才敢开这天大的欺君玩笑。此前早有传言,说谭纶将要升迁,胡宗宪也多次保举他,看来谭纶真的当上了浙江最高行政长官。这也太巧了,或者说太及时了,让戚继光无半点精神准备,半晌才问谭纶想怎么样?
谭纶现在说话分量重了,他说,从严执法当然没错,可戚金印之过,并没造成全军覆没、失地丢城,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戚继光不语。
谭纶绝不想以势压人,方才亮出巡抚招牌,不过是要打一打他的气焰。真正叫他收回成命的,还得动之以情。谭纶便凑近他,小声说,有一种舆论于君不利。有人说,说来说去,大义灭亲灭的还是义子,倘是亲生骨肉,还能这样执法如山吗?
戚继光又为之一震,同样的话戚金印也问过,如今再从谭纶口中道出,意味就大不一样了,谭纶知道戚继光脸皮薄,很看重口碑和声誉。
他二人的对话,戚金印并没听见,他对戚继光说,我有一句话,想单独与父亲说,可以吗?
谭纶便约退众人。
戚金印又说谭大人可以在场。
当辕门前只有戚继光、谭纶和戚金印三人时,戚金印说他不惧死,也不想坏了父亲法度。他希望父亲给他一次轰轰烈烈死去的机会。别以斩首这样耻辱的结局结束他这一生。
戚继光一时竟没明白他的意思。
戚金印进一步说,他一定不求苟活,请求让他战死,好男儿应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也可为父亲争得一点余荣。
戚继光被打动了,他看了谭纶一眼,谭纶说,这未尝不是个好办法,可判他戴罪立功。这是一种双方都可接受的缓冲。既然他本意也不愿杀掉儿子,又有上司干预,戚继光有了台阶可下,终于点头了。
谭纶于是向官兵和百姓宣布,本巡抚已过问此事,现改戚金印死刑为“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人群里爆出热烈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