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校场将台下,戚金印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注意到,几乎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追逐着他,都是同情的、担忧的。好汉不能当孬种,戚金印尽量做出处变不惊的神态,站在自己兵阵前。
将领们的眼光又刷一下向他集中过来,令他颇不自在。
他看见沈四维用埋怨、惋惜的目光看他。而戚继光的目光却是冷峻的。
戚继光喊了声“脱帽”,带头脱下头盔,托在手上,校场一阵响声,人人除去头盔,戚继光又喊“面向阵亡将士三鞠躬”。
所有的人向棺材鞠躬。沈四维偷看戚金印一眼,她有预感,这一切似乎都与严惩戚金印有关。
戚继光开始训诫,这次常风岭之战,全军将士勇往直前、舍生忘死,都打得很好,全歼倭寇近两千人,解救被掠民众一千余人,将倭寇匪首肥后正法,我将为各位叙功请赏,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众将士个个面带喜色。
戚继光话锋一转,严厉地说,但是,也有不遵军令、为抢功而贻误军机者!他应当愧对阵亡者,对他们的生命负责!
这话太重了!好多人不约而同地又去看戚金印。
戚金印显得浑身不自在,却又不服气地仰着脸。
沈四维觉得大事不妙,她附在戚芳菲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戚芳菲点头,站起身向外走。
戚继光发现了,问她干什么去?
戚芳菲反应很快,而且总是带着她的调皮特色:内急。上厕所还不行吗?
戚继光才不好再说什么。
戚芳菲走到队外时,听戚继光厉声叫,戚金印出列!
该来的终于来了!戚金印只得硬着头皮出列,走了几步,站在将台下,朗声说,戚金印在!
沈四维担心地望着戚继光,不知他究竟能发多大火,拿戚金印开刀是不用怀疑了,打一百军棍、罢免他的哨长?
戚继光厉声问戚金印,你贻误军机,你知罪吗?
队伍中的戚小福也发觉大事不好,脖子一缩,低头溜出人群,他得去搬救星。
戚金印抗辩道,我是在没听到丁将军号炮声时,就发动了攻击,可我再不打,就把倭寇先头部队放跑了呀,那不同样是贻误军机吗?
戚继光说,巧言令色!你是图功!
戚金印振振有词地说,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有临时处置权。
戚继光说,可你没有造成损失的权力。
戚金印辩解说,常风岭、白水洋这两仗不很圆满吗?
戚继光说他大言不惭!圆满是众将士的圆满,与你何干?如果不是因为你提前动手,倭寇后队怎么会漏网?界岭之战,何须战死我众多将士?又何须有白水洋之战?你向右边看看这些棺材,你对得起他们吗?
这一片黑森森的棺材摆在这里,原来是控诉戚金印用的。戚金印很反感,扭过头不语。
戚继光向陈子平伸出手去。陈子平不得不把戚金印的军令状递上。
戚继光接过军令状,在手里抖着,这是你画了押的军令状,白纸黑字,写的是什么,你没有忘吧?
戚金印有点害怕了,他掏出这个干什么?那可是生死状啊。如果认真执法,违令的戚金印完全可以被处死。
二
一跑出校场,戚小福就碰上王夫人和一群劳军的妇女过来,他直奔王夫人跑去。
王夫人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很觉奇怪,他们不是在校场集合吗?戚小福跑出来干什么?
戚小福把她扯到路旁,说,不好了,戚大人可能要杀戚金印呢!
这是哪儿的话,王夫人根本不信,这孩子怎么信口胡说呢?
戚小福说是真的,不信叫她去看看,戚小福说他一看大事不好,才赶紧溜出来找她救驾的。
王夫人半信半疑地怔了片刻,她恍惚记起,戚金印提前行动违背将令的传闻,又听说为此死了好些人,再联想起戚继光杖打舅舅的往事,心里不免担忧,还是向校场走去。
差不多同时,戚芳菲未经通报,径直闯入了海道副使衙门公事房,衙役急得在后头追。
谭纶一抬头,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你呀!你看,这成何体统?你在前边跑,我的人在后头追,还以为你欲行不轨呢!有什么急事吗?
戚芳菲说,你说对了,快去救人吧,去晚了就人头落地了!
谭纶纳闷了,又危言耸听!是谁要人头落地呀?
戚芳菲说,我爹要杀戚金印呢!
谭纶不大相信,为什么呀?
戚芳菲说,还不是立军令状的事!催他快走,她说只有他能救戚金印一命,只有他说话戚继光能当回事。
谭纶一边站起来一边问,这是谁说的?
戚芳菲把沈四维供出来了。
谭纶一边跟戚芳菲往外走,一边问她,来搬我这个救兵,也是沈四维的主意吧?
戚芳菲笑了,你倒真会猜。
见谭纶招呼下人抬来轿子,戚芳菲就急着说,都火上房了,你还四平八稳地坐轿?骑马吧!
谭纶便叫牵马来。
二人沿着通往校场的路飞驰而去。他们经过西大街闹市时,吓得行人、小贩四散逃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王夫人先他一步来到校场,没敢贸然上前,而是站在军阵后头观看。万一戚小福的话不准呢?她可不能听风就是雨呀。
戚继光正在质问戚金印,你自己写了,如贻误战机、不遵号令,愿军法从事,你也喊出拿脑袋担保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王夫人吓得一抖,这还动真格的了,怎么扯到掉不掉脑袋了?
戚金印抗辩道,没有常胜将军,偶尔失误,并未影响大局。
一百多人无谓阵亡,还叫没影响大局吗?戚继光喝道,你还敢狡辩!来人啊!
这一声震人吼声,好多人都吓了一跳,没人动。
戚继光一见没人应,更来气了,加重语气又喊,来人,把戚金印绑了!
这才有几个亲兵迟疑着走到戚金印身后,却并未立即动手,观望着,显然相信会有人出来保。
戚继光催促着,绑!怎么不动手!
亲兵只好把戚金印五花大绑起来。
沈四维目视陈文清。陈文清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出列说,戚大人息怒,戚金印虽有过失,毕竟瑕不掩瑜,可原谅这一次。
王如龙也求情:戚金印是先过后功,请看他战袍上的血,足见他何等英勇!
随后,胡守仁、丁邦彦、卢琦、张元勋等将领纷纷出列求情,说他功大于过,请将军免他一死!
战阵中士兵也齐呼,请免他一死!
戚继光不为所动,我不止一次地说过,与我有仇的人立了功照奖,我的亲人犯了法必依法严惩。
三
校场上,戚继光开始训斥求情的将领,你们为什么替戚金印求情免死?就因为戚金印是我儿子吗?这不是抬爱我,而是给我脸上抹黑,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难道这道理你们都不懂吗?
众将都救不了他,沈四维不得不出面了,她明白,她是最不宜抛头露面的,这是不得已呀。只见沈四维出列说,我有几句话,不想当众说。
这也是留一个缓冲余地,假如戚继光听从了,集会也就可暂时中断,事情就好回旋了。但戚继光根本不考虑沈四维的感受,说自己从无徇私之心,凡事都可在光天化日之下说。
沈四维一筹莫展了,她很气恼,听戚继光这话,自己不成了徇私者?
这时王夫人不顾一切地闯到将台下,大叫“谁敢杀他”!
全场都震惊了,王如龙、张元勋等人像遇到救星一样面露喜色,大家反倒寄希望于她,她当众耍泼才好呢,老婆有时比上司更具魔力。
戚继美、沈四维相互看了一眼,那眼神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王夫人真若大闹校场,那可让人看笑话了。
戚金印看了王夫人一眼,心上一酸,无限委屈一齐往上涌,他叫了一声“娘”,顿时泪流满面。
最难堪的是戚继光,他惊愣之余,感到尴尬、气愤、羞愧。气得胸脯剧烈起伏,他害怕王夫人因干预军政大事而贻笑大方。尽量压制自己的情绪,小声对王夫人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犒师吗?
王夫人已顾不得出乖露丑,她反而大声说:我倒是在犒师,可人家在杀我的儿子。
戚继光说,这叫什么话!难道他不是我的儿子吗?
王夫人说,我看不出,常风岭不是大获全胜了吗?怎么单看他不顺眼?别人立功,他要杀头,这是怎么回事?
戚继光耐住性子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公与私不可混同,因他违令,致使很多将士阵亡,他罪不容诛。他是自己立了军令状的,怨不得别人。戚继光尽量和颜悦色地叫王夫人快离开校场,别妨碍公务。
随后示意戚继美、沈四维快送她回去,这“送”,与挟持无异。
沈四维未动。戚继光严厉地盯着她。她只好与戚继美走出队列。
但王夫人却抱住了戚金印说,要杀,把我们娘俩一起杀了吧!
这一下,军阵中窃窃私语声变成了无所顾忌的大声议论,连那些将领都像在看笑话,没人肯站在戚继光一边。戚继光又气又羞,他不想家丑外扬,可王夫人好像发誓跟他过不去。她一向通情达理,不是这样不可理喻呀,今天是怎么了!戚继光更难堪了,火气也终于压不住了,他也顾不得王夫人的体面了,大声地下令,把她给我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