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春柳衣冠冢前青烟袅袅,纸灰飘飘,戚娴把戚金印的同心结又一次挂到墓碑上。她木然地跪坐坟前,响起她自己的心声:
金印,我来帮你完成夙愿了,我虽不能把你的遗体埋在你心爱人的坟中,可有你的同心结就够了,你们在阴间也会永结同心。
远处,戚继光牵着马向坟地走来。
他没有惊动戚娴,在远处站了很久。马的长嘶声惊扰了戚娴,她回过头来,发现了戚继光,她仍坐在那里没动。
戚继光挨着戚娴坐下。戚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戚继光说,戚金印是我们戚家的骄傲,他死得很壮烈。
戚娴说,可他差一点成了你的刀下之鬼。
戚继光说,你就别再责难哥哥了。我已为他,还有你,向朝廷申奏,请求旌表了。
戚娴说,这对他本人,已没任何价值了,只有活人脸上有光。
戚继光感受到了强烈的讽刺意味,他问,你这是在说我吗?
戚娴不语。她把同心结放入一个漆木盒中,再用一把花锄把坟墓刨开一角,将装有同心结的漆木盒放入墓中,又把土盖上。
她喃喃地说,春柳、金印,你们在另一个世界永结同心吧。
见戚娴站了起来,戚继光也站起身,说,那天我从你房间出来,沈四维跟我有过一次长谈,她说,对于你和肖隆,我如何取舍,是艰难的抉择,一边是良心,一边是纱帽。
戚娴讥刺而悲凉地说,那哥哥当然是要纱帽了。
戚继光苦笑,这话虽然刺耳,也是实话。可是,如果没了这顶乌纱帽,我还能领兵抗倭吗?还能实现为国分扰的抱负吗?
戚娴劝她哥别为难,她和肖隆都商量好了,她把戚金印的同心结与吴春柳合葬了,她在这里没有心事了,今天就算跟哥哥告别了。
她一边说一边流泪。
戚继光也落泪了,他问妹妹要到哪儿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处黄土不埋人?戚娴凄楚地说,天下那么大,会没有我们的栖身之处吗?
这话说得戚继光想哭,他说,不,我不能放你走。
戚娴知道,妹妹赌气出走,戚继光怕对自己名声不好,别人会指他后背,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容。
戚继光忙解释,妹妹,不是这样……
戚娴打断他,这样好不好?我对家里人说,我接受哥哥的安排,回登州去养病,体面地走,也给哥哥留足脸面。
戚继光处于矛盾之中,不知如何是好。
二
长沙水陆大捷,是倭寇骚扰浙东以来遭到毁灭性打击的一次,此后,戚家军又先后在洋坑、长吊洋、仰月沙等地歼灭倭寇一千四百余人,浙江倭患基本消除,戚家军名满天下。这年秋天,戚继光因功被授都指挥使。
按惯例,戚家要摆家宴庆贺。但因戚金印阵亡,庆贺免了,直到半月后,王夫人又在大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摆起了家宴。
戚继光家餐厅里,家人全都聚齐了,但王夫人旁边的主位还空着。餐桌上的菜肴极为丰盛,王升和解下围裙也坐过来,今天又是他亲自掌勺上灶,鲁菜、浙菜兼而有之,他叫大家好好品尝一下。
戚芳菲说真香,色香味俱全,我都等不及了。
说着伸手就想拿肉圆吃,沈四维打了她手一下。戚小福早用汤匙舀了两个丸子,与戚芳菲一人一个,吞入口中,众人都笑。
沈四维说,两个小馋猫!
戚继美问,嫂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我怎么算也算不明白,既不是哥哥的生日,也不是嫂子的,吃这么好的宴席,总得有点名目吧?
王夫人说,等你哥回来就知道了。
大门外传来马嘶声,显然是戚继光回来了,戚小福跑着迎出去。
戚继光进屋时一脸喜悦,好啊,这么丰盛。
沈四维给他递了手巾把,戚继光擦过手脸坐下。
戚芳菲问,到底是什么喜事呀?
戚继光说,今天俞大猷来信了,可不是从大同写来的,而是福建!
戚继美已猜到,他官复原职了?
一点不错,戚继光说俞大猷如今放了福建总兵官,这叫天理昭彰啊,你们说不可喜可贺吗?
王夫人反应冷淡,他升不升官,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愿意庆贺,在你们衙门摆酒席去。
戚芳菲马上附和,这话对呀!
戚继光看着这一桌菜,问,那,今天这是什么名目啊?
王夫人先不作答,她从王升和手里接过开了封的沉缸酒,首先给戚继光和沈四维各倒了一杯,然后才把酒坛子递给王升和。
这一举动令在座的人无不纳罕、猜疑,相互交换着不解的眼神。
沈四维似乎比别人敏感,她了戚继光一眼,忙站起来,嫂子,这我可不敢当了。
王夫人笑吟吟地说,你得改口了,不能再叫嫂子,得叫我姐姐了。
沈四维的脸腾地红了。
戚芳菲也明白了,竟拍起掌来。
王夫人说,今儿个,我做主,正式把沈四维请入咱家,如果沈四维不嫌我家门楣低,就和元敬把交杯酒喝了!
人们都欢呼起来。
由于感动,戚继光和沈四维都热泪盈眶,一时竟不知所措。
在王夫人一再催促下,戚继光走到沈四维跟前,与她勾起胳膊,喝了那杯交杯酒。
人们落座后,开始给每个人满酒。
戚芳菲说,早该这样了,可我真没想到,是嫂子先提出来。
戚继美连忙碰了她一下,不让她说下去。
戚芳菲说,你碰我干什么?本来是这么回事嘛,嫂子多大度啊,若换我呀,我才不让她进门呢!
人们都笑。
王升和发现了异常,戚芳菲本来是干女儿,忽然一口一个嫂子地叫,这不差辈了吗?
戚芳菲说,人家早改了!
王夫人揭谜底说,不改,也没法跟继美喝交杯酒啊!
人们又笑。只有戚娴始终不笑,与这气氛显得不协调。
王夫人又想起了戚金印,眼泪汪汪地说,唉,那天,金印临走时劝我,说沈四维是个心气高傲、心地善良的好人,又是元敬的救命恩人,让我接纳她……可惜今天印儿喝不到这杯喜酒了……
一提到戚金印,不但王夫人哭了,好多人也都哽噎了。
戚继光站起来,在餐桌上又摆了两副碗筷,倒了两杯酒,又分别把酒洒在地上。
大家都明白,这是在祭奠戚金印和吴春柳,人们都默默地站起来默哀,席间顿时变得肃穆了。
戚娴哭着离席了。
三
戚娴把一身便装的戚继光领到日新客栈门口,戚继光问这是什么地方。没等戚娴回答,他突然明白了,是领他来见肖隆吧?
戚娴点头,他不好去咱们家,怕给你带来不便。
戚继光问,有什么事吗?
戚娴马上不高兴了,不会赖上你的。你又是便装,没人会认出你来的。
戚继光只得跟在她后面进了客栈。
一见戚继光进来,正在展卷阅读的肖隆忙起身让座。
戚继光坐下,戚娴沏茶。戚继光打量一眼简陋的房间,对戚娴说,换一间好一点的客房吧。
肖隆说,这就蛮好。
反正也住不了几天了,戚娴说就不用换了。
戚继光喝着茶,问,戚娴,找我有事吧?请直说无妨,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戚娴指了指肖隆说,不是你帮助他,而是他要帮助你。
戚继光愕然。
肖隆说,戚大人,是这样,在你们官军平倭过程中,你没发现你们的兵力、布防,常常泄露出去,倭寇总能知道你们的底细吗?
何尝不是。最叫人感到蹊跷的那次,就是肖隆驳回人质的事。胡总督用不相干的人冒充,倭寇怎么会那么快就知道有诈?这对胡宗宪和戚继光来说,一直是个谜。
肖隆说问得好。其实,那情报,他不离台州就已知道。
戚继光一直怀疑,这奸细就在官府里,而且不是一般人。
肖隆虽不知是哪一个,他想也是这样。
戚继光以为他知道具体人头,就问,你想告诉我谁是奸细吗?
肖隆说,谁是奸细他也不知道,可他知道与奸细交换情报的手段和地点。
戚继光兴奋地说,这也好啊,顺藤摸瓜,这是很容易的事呀!
肖隆这才告诉他,交换情报的地方,就在台州龙兴寺,十六罗汉里有一尊叫“无忧禅定尊者”,情报都藏在他的屁股后头。
原来秘密在这里,招都想绝了,佛像都成了他们利用的工具了,戚继光特别兴奋,一再感谢肖隆。有了肖隆提供的线索,看来这隐藏极深的败类就该败露了。
肖隆叫他好自为之,他说自己也尽力了。
戚继光激动地说,他会与谭巡抚、胡总督说,一定给他奖赏。
肖隆苦笑,他不求奖赏,只求心里平安就知足了。
戚继光心绪复杂地望着肖隆。
四
当戚继光和谭纶来到总督衙门前时,徐渭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却说他们来得可不巧了。
戚继光问,胡大人不方便吗?
徐渭说,倒不是不方便,他进京去了。
这么突然?戚继光有些诧异地与谭纶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听说他有进京的打算呀,以他们的交往,有,也该打个招呼呀。
是很突然,事先连徐渭也一点风声没听到,不知是什么事。他只恍惚听胡大人说,要为戚继光请功呢。他指的是戚继光长沙大捷。
戚继光“哦”了一声,也不大相信胡宗宪会因为替下属请功,而风尘仆仆地专程进京。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了。
徐渭要留饭,谭纶说,那就不打扰了,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办。
他们决定去游西湖,难得浮生半日闲哪。
戚继光和谭纶租了一艘画舫船,在平波如镜的西湖里缓缓荡漾。
他们在舱里小方桌上摆了一桌酒菜,二人慢悠悠地品着酒。耳畔不时传来邻舟红男绿女的调笑声和歌妓的丝竹管弦之声,那歌声是: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这么高雅的诗,却成了歌妓的卖唱资本。
听着歌声,望着西湖美景,戚继光想起宋代晁冲之的一首诗来,也是咏西湖的,把西湖与诗等同:不到西湖看山色,定应未可作诗人。
戚继光说,游西湖借一点灵气,也许有望成诗人。
谭纶说他横槊马上,依然诗性不减,没游西湖,不也是诗人吗?
戚继光笑了,滥竽充数罢了。寄情湖光山色,他们都感到惬意,荣辱皆忘,少有的闲适呀,良辰美景,他们很少有这样忙里偷闲的时候啊。
谭纶说,等他致仕那天,就到西湖边上盖一间茅舍,天天看西湖。
戚继光却说,西湖虽好,却像一个乔装打扮的女子,妖冶艳丽,人工矫饰痕迹太重。他更喜欢台州的山水,有如风韵天成的纯朴的、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乡女,不矫揉造作。他告老那一天,哪儿也不去,就在台州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几间草屋安度余年。
谭纶问他,你不是要回登州老家去的吗?
台州是戚继光梦绕情牵的地方,在这里,有他付出的韶华青春,也有他的欢乐悲伤,他好像已经属于台州了。
谭纶说,是啊,台州、浙江,是你功成名就的地方,值得留恋。
话题又转到了胡宗宪的突然进京。戚继光很是放心不下,胡公怎么忽然不告而别进京去了?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