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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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谭纶说,是福跑不了,是祸甩不掉,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嘛,徐渭不是说,也是为你请功去吗?

在戚继光看来,请不请功,这倒无所谓。不管怎么说,在胡宗宪主持浙江军务这些年里,他是开明的,肯举贤纳谏的。

谭纶说,是呀,他肯用你,甚至在练兵、造船、阵法上都依从了你,才有今天浙江抗倭的功绩。会用人,这是他最优长之处。

戚继光很是感慨,同样是抗倭,我们比起朱纨、王忬、张经、李天宠他们,真是太幸运了,这都与胡宗宪的开明和庇护有关。

如果胡宗宪后头没有严嵩的大伞罩着,也很难说了。这是谭纶的看法。以此推论,抗倭的功绩也应当归功于奸相贪官吗?世上的事有时就这么滑稽、不可思议。

这严嵩是八十岁的人了,依然紧握朝纲,戚继光认为,这真是本朝一大奇迹,有史以来怕也绝无仅有。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谭纶却看他气数已尽,也未必有好结果。

听他的话,戚继光觉得他好像有什么消息。

谭纶听说,赵文华革职,是因为私吞田黄玉石。

是吗?戚继光说,这就应了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赵文华一死,折了严嵩一翼,这对严嵩是个打击,也未必不是皇上给他一个颜色看。谭纶说,严世蕃帮他卖官鬻爵,也有东窗事发的危险,有人正准备狠狠参他。

戚继光问是怎么回事?

据传,严嵩与吏部文选司郎中万采、兵部职方司郎中方祥勾结,每逢选官,这两个奴才就捧着选官簿子登严府门,请严嵩往上填人名,哪一品官出银多少,明码实价。还有尚书吴鹏、欧阳永进、高耀、许论辈,更是严嵩的死党了。

戚继光纳闷,朝中不也有正直之臣,像谢瑜、叶经弹劾他吗?

有皇上恩宠,撼不动啊!谭纶说,除了戚继光说的两位,还有赵锦、王宗茂、王晔、徐学诗、沈炼、厉汝进、吴时来……多了,哪一个弹劾严嵩的有好下场?不是罢官就是坐牢杀头!这些人绑在一起也不是严嵩的对手啊。

戚继光问,现在呢?

依谭纶之见,给他掘墓的必是徐阶、蓝道行。

蓝道行?是那个帮皇上炼丹修道的术士吗?戚继光听说,他们同在阁中,主宰朝政,不是珠联璧合吗?

谭纶听翰林院的朋友来信说,严嵩今年丧妻后就有点老耄昏聩了,票拟多叫儿子严世蕃代笔,恰恰严世蕃热孝在身,又不能入值房代议,严嵩常出错,叫徐阶抓住了把柄,联合术士蓝道行,屡出其丑,你想,严嵩这好景还能长了吗?

不过,在戚继光看来,只要皇上倚重严嵩,别人就撼不动他。

谭纶说,倘若皇上也正想除掉他呢?

那可就到了末日了。会吗?戚继光愕然。

你别看当今皇上一心修玄学道,可并不糊涂,也不曾放权。据谭纶看,圣上的制衡术玩得极精,严嵩父子权倾天下,功高盖主,皇上心里能舒服吗?

戚继光恍然道,透彻!你这一席话,是暗示胡宗宪此行与严嵩即将失势有关?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谭纶说,如果严嵩、严世蕃一倒,胡宗宪会得善终吗?

这一说,谜团就解开了。戚继光感叹道,所以做官也好、做人也罢,还是老实为上,老实人常在呀。

这天,陈子平来到日新客栈门外,来回踱步,几次欲进,终于停在门外。隔着短墙,他看见,肖隆和戚娴坐在院中凉亭里喝茶,陈子平没敢惊动,就隐身在一株香樟树后。

肖隆问戚娴,你真的下狠心了?

戚娴反问,你还不相信我吗?

肖隆不是不相信,是不忍心让她为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值得呀!连她哥哥都不会原谅她。

陈子平越听心越往下沉,他脚底下仿佛是流沙,正带着他滑向可怕的深渊。

戚娴说,我只求你别恨我哥哥就行了。

肖隆说,我有什么资格恨他?

戚娴觉得哥哥也两难,那些奸佞之人,无缝还下蛆,若知道他收留了一个当过倭寇的人,又让妹妹嫁给他,那可有了给人家攻击的口实了。

肖隆不懂,既如此,那你还跳火坑干什么?

戚娴原来也恨哥哥太看重头上的乌纱帽了,可后来他的一句实话,又让她原谅了哥哥。肖隆不知是什么话这么管用。

戚娴说,戚继光没有掩饰自己,他承认,怕大风吹走了乌纱帽,可他说,有了这顶乌纱帽,就可以招兵买马、号令三军去抗倭,实现保国安民的平生大愿。

这话对呀!肖隆都觉得大丈夫应有此鸿鹄大志,既然谅解了哥哥,那她又何必赌气出走呢?

戚娴明白告诉肖隆,我是为了你,你不懂我的心吗?我走得远远的,就不会给他招惹是非了。

肖隆又感动又不安,他知道戚娴对他好,可始终觉得不配,陈子平为她都快急疯了,肖隆夹在中间,无形中也觉愧对于他。

听了这话,陈子平想恨肖隆也恨不起来了,可这口气还是不顺,说得好听,肖隆毕竟抢走了他的心上人。

戚娴叹口气说,可惜,人又不是一件东西,没法听凭别人让来让去的!

听到这里,陈子平悄然离开,但他没走远,一直等到戚娴离开,陈子平又回到日新客栈。

陈子平的突然出现,令肖隆很惊愕,忙站起身。

陈子平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要跟戚娴私奔了?

话说得如此粗俗放肆,让肖隆很是尴尬、难堪,半晌才回过神来说,谁说的?没有的事。我是什么人,胆敢这样不自量力?

陈子平说,你知道就好。我知道,你救过戚娴的命,她应当感激你,可是,为了你,她跟家人彻底闹翻,跟你出走,让她哥哥背上个通倭罪名,你忍心吗?

越是自卑的人,越怕揭短,肖隆很生气,他本能地替自己辩解,自己不得已替倭寇干过事,可那是被逼无奈,并不是死心塌地当倭寇。

陈子平问他,你觉得你配与抗倭大将的妹妹结为夫妻吗?

他早就对戚娴说过不配,可同样的话从陈子平口中说出来,肖隆就特别反感、抵触,他只能选择沉默。

陈子平接着说,况且,你也该知道,我和戚娴本来都快谈婚论嫁了,她接受了我送的金钗,那是信物。因为有了你,使她三心二意,你够一个男子汉吗?

肖隆说自己本来对她表白过,我不配,可是……

陈子平又缓和下来,你若心中真有她,就该让她过得快活、幸福,你让她颠沛流离,与家人反目成仇,让她每天痛苦,你这不是害她吗?我明白,是戚娴主动,可你若远远地走开,她不就会死心了吗?我明白,即使你消失了,她也不一定嫁给我,我们的缘分已尽。可我曾经对她好过,我希望她一生美满,你难道不应当和我一样想吗?

这几句话倒真打动了肖隆,你能说没理吗?肖隆爱戚娴,正因为爱她,才应当让她幸福,你不能给她幸福,只能把她拖入苦难深渊,你这爱还是没有的好。他沉默少顷,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会消失的。

陈子平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到床上,叫他别嫌少,路上当盘缠吧。

肖隆又把银子塞还给他,把他推出门去,闩了房门,陈子平又把那锭银子隔窗塞了进去。

胡宗宪已到京城好几天了,在忐忑中终于得见真神,严世蕃见了他,还陪胡宗宪来到相府等严嵩,坐在客厅喝茶。

也许是知道胡宗宪带了稀世之宝来的缘故吧,这一次见面,严世蕃格外热情,不像上次,只叫门人收了书札和折子。

严世蕃在展玩一幅画,是胡宗宪送来的名画,展子虔的《四骏图》。严世蕃虽没有其父鉴赏书画的本领,耳濡目染,也算半个行家。他用放大镜把画的细部都细细看过,他说,这可未必是真的。展子虔画马,立者有走势,卧者肚腹有起伏之状,你看,这个马有这么精吗?

胡宗宪请人鉴赏过,说是真的,但他明白,褒贬是买主,胡宗宪便说,请老相国过过目,是真的呢,留着把玩,若是假的,随手扔了就是。

严世蕃还是领情的,说,难为你一片心,假也是真啊!

这么晚了严嵩还没散朝,胡宗宪不由得钦敬有加,他说,令尊大人以八十高龄而仍执国之权柄,尚如此精神矍铄,真是国家苍生之幸啊。

严世蕃说,家父屡有退隐田园之意,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有什么办法?只得苦苦撑着。

听他口气,好像严嵩当这个首辅是被逼无奈、极不情愿似的,胡宗宪一笑,恭维说,能者多劳,老相国这样宵衣旰食为国操劳,还有人有微词,殊可痛恨。

这是严世蕃最敏感的,忙问他在坊间都听到什么了?

胡宗宪不能说得太具体,那也会伤人。揭人疮疤总不如替人搔痒好。他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功高遭忌,好像传说有人弹劾他?

球又踢了回来,变成了探听虚实。严世蕃用不屑的口吻说,树大招风。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你不必当回事。

胡宗宪说,这我就放心了。

严世蕃很敏感,问他是为这个来的?

胡宗宪马上说不是,如果说是,那不等于说,自己心虚怕受牵连了吗?他说此行半公半私,私呢,就一件事,送展子虔的画。公事就多了,浙江境内倭寇已平,百姓安居乐业,他来上个奏疏,该赏赐的、升迁的,特别是几个可歌可泣的女中豪杰,像沈四维、戚娴、吴春柳、王夫人,都应得到旌表,因我朝无先例,特请皇上御览,当然先请足下和老相国过目了。

严世蕃昨天看过他的奏疏,并已及时送到阁中。他对胡宗宪说,这个戚继光果然很能干,这几个女的也是他家人?

胡宗宪说,是呀,一个是儿媳,一个是妹妹,都当过人质,为国立功。还有夫人,在卫所唱空城计时,振臂一呼,带全城妇女上阵守住了城。还有他的如夫人、干女儿,都是文武双全,天下英才。如果浙江抗倭没有戚继光,不可能这么快就根绝了倭患。

严世蕃问戚继光现在是什么官职?

胡宗宪说,仅为参将,已经好多年了,他在山东就是三品,现在还是三品。

严世蕃恍惚记得,最近不是加都指挥使了吗?那该是正二品了。

但那只是虚衔而已,他的实职仍是参将。胡宗宪想保举他实授浙江总兵官,至少是副总兵,不然有失公允。

严世蕃并没显出多大热情,他说,看看皇上的意思吧。家父已带折子上朝了。

这显然是搪塞敷衍了。接着他又问了一句,戚继光这人很木讷吧?

胡宗宪一惊,这是什么人又来做醋?他不敢把戚继光说得十全十美,只得顺着他说,是有一点木讷。但又补了一句,人品好,是干才,不可多得的人才,务请足下帮忙。

严世蕃伸手去端茶杯了,说,这种事,公事公办的好。

胡宗宪以为主人要端茶送客了,就识趣地站起身,那我走了,也不知老相国几时回来。

其实严世蕃真是要喝茶,严世蕃一定留他在这儿用饭,说父亲也快回来了。胡宗宪误会了。胡宗宪巴不得不走,他最想见的是严嵩,只有从他那儿才能讨到真经,便又心安理得地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