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堂官拿着单子来对邹应龙说,快去看看吧,光金子就抄出三万两千多两,白银二百多万两,玉带二百多条,玉杯盘八百五十多件……见了的人,无不吓一跳!
邹应龙似乎都不感兴趣,他只盯在严嵩书房里,看人查抄字画、古玩。
在戚继光看来,严嵩父子倒不倒与他无关,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是早晚的事,不稀奇。此时他倒为胡公捏一把汗哪。树倒猢狲散,严嵩一倒,他能不受株连吗?
所言极是,谭纶正是为此来找他的。看看有无救他的法子?
戚继光觉得无计可施,他说,我这人,跟谁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朝中没有靠山,找不到可帮他的人。
谭纶说他是曲高和寡,不愿随波逐流。
谭纶和俞大猷算是他的至交了。如果他二人在京中位列三公九卿,胡宗宪之事就不用发愁了。
谭纶说,胡宗宪的为人行事,并不为你首肯啊!
戚继光说,人皆有私心,也有感情。他毕竟是对我有知遇之恩的。
司马光说过,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谭纶问戚继光,用这标准来衡量胡公,他是君子还是小人?
戚继光觉得不好说,人是无法这样截然分开的吧?
谭纶说,也是。
戚继光想了个主意,这样行吗?咱二人上疏联名具保,历数胡宗宪在巡抚、总督浙江任上,抗倭有功,能否救他于水火之中?至少可以减轻罪责吧。
谭纶嗤之以鼻,说他书生气太足了。
忽然,沈四维连门也没敲,跑进来,对戚继光说,不好了,总督府派人悄悄送信来了,京城锦衣卫的人来查抄胡总督家了!叫你防范点。
谭纶和戚继光都惊得站了起来,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谭纶长叹一声,到底躲不过,只是来得太快了!
沈四维还说,总兵官卢镗受到牵连,也被革职了,所以才叫你小心。
戚继光反倒说,走,我们到杭州去看看。
这事,谭纶都觉得不妥,锦衣卫正在抄家,胡公又特地关照他躲躲风,他却顶风而上,怕不方便吧?
戚继光说,有什么可怕的!人到这时候才需要朋友!当年俞大猷被锁拿进京时,我还给他去饯行了呢。
谭纶很佩服他,他这人,平时谨小慎微,这时又变得如此天不怕地不怕。他问戚继光,你不怕人家把你列入胡宗宪私党名单吗?
戚继光说,人家若列,你不去也一样!
这话也对。谭纶说,走吧,走一趟杭州,你把我都感动了,我陪你去!
四
到了浙江总督府第门前,谭纶和戚继光被拦截在大门外,递了名片也不管用。过一小会儿,锦衣卫的堂官拿着他二人的名片,边走边看,从院里走出来,很客气地说,对不起,二位大人,久闻大名,特别是这位戚大人,威震京师呀。理应通融,不过,胡宗宪是钦犯,卑职不敢破例。
谭纶说,那能捎个话给胡大人吗?
锦衣卫堂官说,这不难。二位还可以在解送进京时去送送,这个主,下官可做。
戚继光见堂官挺和气,就进一步问道,不知他所犯何事?能否透露一二?
锦衣卫堂官说,这个,下官可不知情了。
二人告谢离开后,谭纶嘲笑戚继光道,你可真天真,居然向锦衣卫的人打听案情。
戚继光说,这有什么?不告诉就当没问。
两天后,戚继光和谭纶赶往杭州大运河起点,准备在港口为胡宗宪送行。
又是当年送赵文华的地方,全然是两个天地,两种氛围。今天是凄风苦雨,冷清清的渡口只有锦衣卫戒备森严的一艘船。
上了大枷的胡宗宪被带到河边,上船前,他发现一个乞丐,也许是一个疯子,他无家可归,却自得其乐,坐在芦席棚下躲着雨,脱下上衣抓着虱子,每抓一个,便丢在口中咯嘣地一咬,脸上还露出解恨的快慰笑容。
他百感交集地回眸,望一眼烟雨苍茫的杭州城。他在这里当过提刑按察使,当过巡抚,最后当到总督,操浙江一省军政大权,权倾东南。忽然间轰隆隆一声,山崩地裂,他坍台了,连露宿街边的乞丐都不如,被上了枷锁,成了阶下囚。这座城曾不止一次地见证他的荣辱成败,他的辉煌得意在此,他彻底毁灭也在此。
大路上雨丝如麻,路断人稀。他久久地凝望着,似乎在等待什么,锦衣卫堂官过来催促道,走吧?还有什么留恋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这杭州城你迟早是要离开的,不管是荣升、贬官还是获罪。
胡宗宪明白,自己不过在寻求一丝安慰,像一个弥留之际的病人,希望见到亲人最后的眼泪和同情。
突然,远处三骑马奔驰而来,马嘶声声。
透过迷蒙雾雨,胡宗宪并未看清人影,但他却十分肯定地想到,是元敬、子理来了,他们不会不来,虽然对他们是充满风险的会面。
本来跳板已撤,就要开船了,驰近的戚继光大喊,请稍等。
胡宗宪止不住热泪滚淌,他获准走下船,谭纶、戚继光和沈四维三匹马到了岸边,三人下马。
谭纶、戚继光走上来,三人执手,都流了泪,长久无语凝咽。
胡宗宪真是又盼他们来、又怕他们来呀!
戚继光不明白,怕他们来是何故?
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卢镗已受他牵连罢了官,令胡宗宪愧对朋友。
戚继光说,子理还是专程从福州赶来相送呢!
胡宗宪说,这就更叫我心里不安了。
戚继光从沈四维手里捧着的方盘上接过三杯酒,每人一杯,胡宗宪泪流满面道,此行生死未卜,感二位真情了,平时有对不住之处,请原谅吧!只好来世再补报吧。
他说得凄凄惨惨,把酒和着泪一口饮尽。
戚继光说,他有一件事,在肚子里存了好几年,都没说出来,再不说没机会了。
胡宗宪叫他说,到了这地步,什么重话他都担待得住。
戚继光眼里含着泪说,当年你为了成全我抗倭之志,掏自己腰包为我送礼给赵文华,我早知道,今日才说,你不会怪我是不知恩、不通情理之人吧?
胡宗宪苦笑着说,哪里,这正是你清廉方正啊,我知你会以为耻,我才不敢告诉你,怕有辱清名,我倒是要请你原谅啊!
戚继光说,你这样说,我无地自容了。
胡宗宪说,况且,你已加倍报答了,为了救我,你得到了白鹿,却成全我进京献瑞……
戚继光说,可惜,现在没有白鹿可解困厄了。我和子理昨天还在商议营救你的办法。
胡宗宪劝他们不必徒劳了,自作孽不可活,我这是铁案,我上次进京,即已预感大厦将倾。其实,什么罪名都无须有,就可灭三族,谁也无能为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所说的“何必当初”,是指后悔走入仕途呢?还是指不该巴结权臣?不得而知。戚继光解劝道,恩公不必悲观,吉人天相,会柳暗花明的。
胡宗宪想起了当年俞大猷被逮进京的情景,自己和戚继光去送他,胡宗宪只给他松开了刑具,胡宗宪能救他,却没出手,他也知道,戚继光没能力,却派儿子进京去找门路。胡宗宪那时就扪心自问过,自己不如戚继光宽厚。
胡宗宪又落泪了,将心比心,未尝不是最动心的忏悔。
谭纶送上一些衣物,几件御寒衣裳,叫他路上添换。
胡宗宪接过,请他二位保重,说他们都是国之栋梁,为国立过功勋,但愿有好的结局。我与你们相识一场,也是我值得自慰的事了。走了……
锦衣卫堂官在催促了:上船了!
胡宗宪依依不舍地洒泪上船。
船启动了,转瞬间掩在烟雨中。
仿佛是历史的重复,抑或是巧合,一个小女孩拉着一根竹竿,后面是个吹唢呐的瞎子,他在吹,小女孩边走边唱:
喇叭,唢呐,
曲儿小,腔儿大。
官儿来往乱如麻,
全仗你抬身价。
军听了军愁,
民听了民怕,
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
眼见得吹翻了这家,
吹伤了那家,
只吹得水尽鹅飞罢!
戚继光和谭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咀嚼着,又不约而同地相互看看,同时摇头苦笑,这是对人世间种种无法排解的困扰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