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戚继光终究幸免,没被胡宗宪株连。尽管他心里做了准备。
嘉靖四十二年(1563)三月,戚继光奉诏,率戚家军二次援闽,戚家军担当主攻,配合俞大猷、刘显部,消灭侵犯平海卫倭寇二千二百人,救还被掳男女三千人,随后又在一个月内奏捷十二次,斩敌三千,同年十二月,戚继光再破新来倭寇二万余人,解救被围五十天的仙游城,大奏凯歌,倭寇在福建销声匿迹。戚继光因功升都督佥事、福建总兵官,被称为“用兵如神之虎臣”。
此后,戚继光又南下广东,与俞大猷联手平倭,于嘉靖四十四年末最终平息了为害多年的倭患,他已在沿海抗倭十三年,因北方鞑靼入侵,北方告急,那时嘉靖皇帝已死,内阁辅臣张居正奏请隆庆皇帝急调谭纶、戚继光北上戍守。
夜色朦胧,大运河码头很安静。
起程的日子,戚继光不想惊动别人,几乘轿子和几辆车悄然而来,原来是戚继光只带了很少一部分侍从和家人上路了,陈子平、王升和、王夫人、戚娴、肖隆等正督促往船上搬运行李、杂物。他故意选在夜间离开杭州北上。
少顷,谭纶也带家人赶到,他们一路同行。
戚继美和戚芳菲也来送行,只要戚继光说一句话,本来弟弟和戚芳菲是可以一同北调的,但戚继光为避嫌,把他两人留在了南方。倒是谭纶不忍,托人在兵部疏通,戚继美才回老家登州管营事。
都快上船了,戚芳菲还不忘埋怨戚继光胆小怕事,两万戚家军听说他奉调进京,都准备好了为他壮行呢,明明定好明天上午起程,怎么突然提前走?
沈四维明白,他就是要躲开这个送行场面。几万部下齐送行,必惊动朝廷,会引起朝野上下种种猜疑。戚家军名声显赫,戚继光却也有隐忧,他想尽办法想抹去这个称号,可戚家军的威名反而越来越响,在官场、民间广为流传。这令戚继光心上不安。
戚继光并非杞人忧天,既然是看到北方军队在强大的鞑靼面前不堪一击,那么让戚继光带上训练有素、屡立功勋的戚家军北上,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然而朝廷不准。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皇上不放心。戚继光带精兵强将在遥远的南方尚可容忍,一旦调到京畿附近,就会威胁京师,这是大忌。这是官场中人都会想到的,可戚继光一直想不通,耿耿于怀。
戚芳菲竟敢说戚继光胆小如鼠,怕什么,风光点不好吗?戚继美觉得她太口无遮拦了,就扯她衣袖制止她。自从上个月她和戚继美成亲后,跟戚继光更有平起平坐的势头了,好在戚继光从来不怪罪她。
那不过是图热闹、慕虚荣,戚继光说,还是本分点,不招摇的好。
戚芳菲说,将士们若知道他偷偷走了,不知怎么伤心呢。
见谭纶下轿,戚继光迎了过去。
戚芳菲又抱着已有身孕的沈四维流泪,为什么不让继美也调到一起去?那她也好在身边照顾她呀。
沈四维劝慰她,哥俩不能永远在一起呀,这也是皇家的回避规矩,你哥也不愿坏了法度。好在继美到登州管营事,离京城不远,还可随时相见。
那也没有朝夕相处好啊!戚芳菲叮嘱她,什么时候生了宝宝,别忘了立刻给她送个喜讯,她必须第一个知道。
大运河官船上大旗高挑,一面大书“蓟辽保定总督谭”,另一面大书“神机营副将戚”。
谭纶与戚继光、沈四维坐在甲板主帆伞盖下边喝茶边聊天。
这时的沈四维已身怀六甲,显怀了。
谭纶见戚继光一脸落寞,就说,元敬兄好像并不高兴?
这是明知故问。戚继光艰难经营练就的戚家军,已有两万众,指挥自如、所向披靡。调他北上,却不准带一营一哨,他能不心寒吗,到了北边,那不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吗?
谭纶又何尝不明白,让他带几万亲兵到天子脚下,皇上能睡安稳吗?
沈四维说,一开始,连她都想到这一层了,戚继光居然还要上疏固请!让沈四维百般阻止,后来才算醒悟了。
谭纶哈哈笑道,迂得可爱。为臣之道,即使朝廷让你带原班人马北上,你都该上疏固辞,那才不让人生疑。
沈四维开玩笑地对戚继光说,怎么样?你没我这个军师不行吧?
谭纶说,他这么悄悄走了,浙江百姓的万民伞可白准备了。他的两万将士也会很寒心。
兵既然不准带,戚继光就想彻底低调,那样的场面还是不要的好。
当官一回,有人还是喜欢红火场面的,当年赵文华回京,胡宗宪不就为他营造了一个万人空巷的场面吗?
那又怎么样?一样坍台呀!
冷静下来,谭纶还是赞佩戚继光的,他不张扬,这确是好事。谭纶说他也该知足了,皇上给他的评价是:飙发电举,屡摧大寇。这八个字的评价可不低。
更叫戚继光郁闷的是,原本以为派他到蓟州去抗击鞑靼,前几天他得到消息,是到神机营去当副将,这不是很无聊的守京城的差事吗?这次升迁,谭纶的职位倒很显要,蓟辽保定总督,戚继光再次明确表示,愿到他手下去当总兵。
谭纶却嘻嘻哈哈地说,神机营是皇家禁军,可是别人谋不到的美差呀!又高贵、又轻闲,油水多,俸禄又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这是武将最好的归宿,你还挑肥拣瘦。
戚继光说,你这是骂我呀!武将不打仗、不为国驱驰疆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沈四维说,他听说留在京城,一连几夜睡不着觉,整夜在外头吹箫。
戚继光有一比,他好像是一条鱼,人家不让他在大海里游,把他捞出来放在金鱼缸里供人欣赏!
其实,他二人这次北调,正是张居正对他们的一片倚重之情,张居正是决策者。张居正几个月前,刚以吏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身份入阁,两个月后就升任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这人有才更重才,有魄力、有气度,才能远在徐阶、高拱之上。谭纶断定,迟早会执朝纲、为首辅。调你我北上,就是他力主。
戚继光问谭纶,与他有交情?
谭纶与他也只是一面之识而已。这张居正不可小视,他十六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选庶吉士,两年后散馆,任翰林院编修,一干就是七年,张居正对时弊有极清醒的认识,痛感“京城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非得磊落奇伟之人,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患”。可惜,他这个“磊落奇伟之人”,竟无人识。
因不受重用,张居正怨气冲天,托病辞归江陵故里,闭门读了六年书,但望子成龙的父亲却郁郁不乐,常有微词,张居正只得再次进京做官,先当右春坊中允、国子监司业,与时任国子监祭酒的高拱是同僚,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世宗去世,按潜规则,由徐阶替大行皇上写遗诏,邀请张居正参与执笔,张居正有了显露才华的机遇,从此交了好运,不到两年就入阁了,而据谭纶的推断,用不了多久,张居正必当首辅,这人会是一位震古烁今的良相。
谭纶告诉他,张居正私下对人说过,兵不贵多而贵精,将无须广而要良,天下有几个戚继光,何愁南倭北虏!既然南倭已平,就叫戚继光来扫荡北门之外嘛。就这一句话,促成了戚继光的北上,能说张居正没有识人之明吗?
谭纶还说,到了北京,他会择机把戚继光引见给张居正。
这一说,戚继光对张居正肃然起敬,相信他是个锐意进取的好官,戚继光愿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所以谭纶劝戚继光别急,他何尝不希望戚继光到蓟州去带兵?千里马不能拴在马厩里呀!
有他这句话,戚继光总算踏实了,他说,我可赖上你了!你要为我说项。
谭纶扭转话题道,如夫人快生了?有了儿子,就足慰平生了,沈四维可是你戚家功臣哪!
沈四维说,他呀,孩子还有一个多月才落草呢,他把名字都起好了!
谭纶问叫什么?
沈四维在纸上写了祚国二字。
谭纶击掌道,好!祚者福也,国之福即民之福,好名字!
二
谭纶不食言,到了北京的第三天,谭纶就带戚继光造访张居正府。
一听门上报谭纶、戚继光到,张居正竟大开中门,亲自出迎。
谭纶对戚继光道:怎么样?大开中门,亲自出迎,这张居正够礼贤下士了吧?
没等戚继光回答,张居正已来到门口,他四十多岁,一表人才,步履矫健,说话声如洪钟。他快步趋出,双手抱拳,二位来得好快呀,到底是带兵之人,讲究兵贵神速。
谭纶和戚继光都作揖见礼参见,给张大人请安。
张居正很随和地说,在家里,我们是朋友,没什么张大人、李大人,就叫我号好了,我的字叫叔大,叫起来有占人便宜之嫌,我的号叫太岳,叫我太岳也不好,同样有占便宜的危险,干脆叫我大名,不忌讳。
二人都被他的坦诚、风趣感染了,不禁笑了。
张居正一手挽谭纶,一手挽着戚继光向里走。
进入客厅,分宾主坐定后,仆人上茶毕,张居正望着戚继光道,元敬兄果然英气逼人。难怪你二位珠联璧合,短短十几年,就把东南沿海的倭患平息了,功莫大焉。
戚继光忙起立,不敢当,大人……哦,居正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字呀?
张居正笑道,这还不容易?一打听就知道了!
谭纶听说,原本连俞大猷也一起北调的,他问张居正,怎么又变了?
张居正一笑,含糊地说,南边也不能抽空啊!有你二位,足矣。我朝开基以来,南倭北患,是两块心病,如今南倭平了,鞑靼又频频入侵,不得不调精兵良将戍防,二位肩担大任啊!
戚继光急不可耐地说,居正先生,既如此,我本应到蓟州去防守,为何让我在军机营养尊处优啊?
张居正看了谭纶一眼,道,元敬兄真是快人快语,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我看,你会遂愿的。
戚继光现出喜色,急忙向居正先生致谢。
戚继光随即拿出一本奏疏双手奉上,这是他北上途中拟的奏疏,烦请居正先生代奏。
张居正接过来一看,是《请兵破虏四事疏》。他赞道:元敬兄秉鹰扬之气,抱死馁之志,所以才屡创奇勋啊。
张居正又问谭纶,他的上疏,子理兄过目了吗?
谭纶看过。原来戚继光打算用三年时间训练一支车兵、步兵、骑兵混合成的十万精兵,打几个胜仗,使鞑靼人永远不敢南侵骚扰,一劳永逸。
这可是雄心壮志。所谓北虏,是指北边的蒙古鞑靼势力,从朱棣迁都北京时起,北边就从未平静过,朱棣四次亲征漠北,也未遂心,竟在最后一次征途上郁郁而终,北虏成了几代皇帝的一块心病。土木之变后,瓦刺衰落,而鞑靼部落逐渐强盛,并逐步南侵河套地区,弘治年间,达延汗统一蒙古各部,称小王子,以鄂尔多斯草原为中心,更加肆无忌惮地南下抢掠。到嘉靖二十一年后,俺答各部成为明朝北边的主要威胁。这年闰五月,俺答汗派石天爵等为使臣,到大同镇边堡请求通贡,结果石天爵等被杀,传首九边,嘉靖皇帝这种做法激化了矛盾,酿成了“庚戌之变”,俺答八月发兵,一举攻占蓟镇,直逼通州,兵临北京城下,当时京都仅有四五万老弱残兵,又半为大臣家占役,毫无战斗力,嘉靖帝登城一望,但见火光冲天,百姓受尽荼毒之苦,勤王师到了却无粮草,严嵩竟说,寇贼抢够了自然就退了。后来还是徐阶献缓兵之计,要求俺答退出长城,正式来请,俺答才挥师退走,嘉靖大怒,痛骂文武大臣误国。从此俺答兵愈发任意南下抢掠,到嘉靖四十二年(1553)俺答更突破外长城防御,从墙子岭进犯京东。明军依然一触即溃,蓟辽总督杨选被处死。
谭纶、戚继光就是在北部边陲战云密布、令皇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调任北边的,张居正能不器重他二位吗?
张居正一边翻看戚继光的《请兵破虏四事疏》一边说:胃口不小。看来,元敬兄是不肯安于本分哪,练十万车、步、骑兵北讨鞑靼,这可不是神机营的职责呀!
谭纶借机为戚继光说话,他这是变相向你要总兵官呢!
张居正并不反感要官,他说,官嘛,本来应当给有作为的人!
一听这话,谭纶向戚继光投去一瞥欣慰的笑容。
三
夜,月明星稀,戚继光在北京临时府邸院子里走来走去,只有陈子平陪着。
突然,一阵洪亮婴啼声传出来,戚继光一脸喜色,大步往门口走,接生婆出来道喜:恭喜呀,生了!
王夫人出来,戚继光急切地问:是男是女?
王夫人也脸带喜色:又是个舞枪弄棒的!
戚继光忘乎所以地跳了起来,他说四维是我们戚家头号功臣啊!说罢就要进去看看。
王夫人表情复杂地看着戚继光,冷冷地说,还没洗好呢,你太性急了吧!
戚继光根本不去注意王夫人的感受,一边往屋里闯,一边说,我去看看。看看我们戚门下一个将军!
第一个送来贺礼的是谭纶,用金子打了一个很大的长命金锁送过来。孩子满月要办汤饼会,戚继光提前一天亲自到浙江会馆去请谭纶。
谭纶说,恭贺你喜得贵子。我一直不到任,就等着吃你喜酒呢!
这自然。戚继光问他什么时候去蓟州赴任?
谭纶说,陛见后就走。
戚继光说,把我丢在京城不管了?
谭纶说,你呀,天生有福不会享!也不知你和张居正有什么缘分,本来是不可能的事,哪有刚定的事说变就变?你三言两语就打动了他,他真给你办成了。
戚继光大喜过望,真的放我当蓟州镇总兵了?
谭纶说那倒不是,总兵位子有人占着,人家无过,没出缺,你总不能抢吧?没办法,因人设事,张居正现为你设了个官衔,叫总理蓟州、昌平、保定军务,都督同知衔。
既是因人设事,戚继光怕是闲差,忙问管什么?
谭纶说负责三镇练兵,戚继光不擅长练兵吗?
戚继光不明白,他与各镇总兵是什么关系。
谭纶说,位在总兵之上,戚继光的权力与他这总督相同,这该满意了吧?
戚继光露出笑容,心想,知我者张居正也!而且,他办事毫不拖泥带水,如此干净利落。他庆幸又一次遇到了好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