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城外小河畔,肖隆躺在青翠的草地上,他没死,脸部、腿上、肚子都有伤,血把青草都染红了。他很安静,望着白云片片,听着小河淙淙流淌,似乎正在宁静地躺在那里欣赏天上的流云。
戚娴弄来些水,开始给他洗血迹、包扎,不断地叫他名字。
肖隆想努力睁开眼,好好看看她,却觉得眼皮肿胀,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大,他自知伤势沉重,活不了了,不死也是个残废了。他告诉戚娴。等他咽了气,就在这小河边挖个坑把他埋了吧,连碑也不必立。
戚娴叫他别胡说,说他死不了。现在仗打完了,我们大获全胜了。一会儿就叫医官来给他疗伤。
肖隆恍惚记得,是陈子平把他救出来的,那一瞬间,肖隆忽然觉得天地极为宽广。他若不救自己,肖隆就被战马踩扁,叫军刀砍成肉泥了。他让戚娴日后替他谢谢陈子平。
戚娴说,干嘛要我替你谢?你自己当面去谢多好!
肖隆觉得嗓子里在冒火,像有人在嗓子里点火烧辣椒,他想喝点水……
戚娴从清洌的小河里捧了一捧水喂给肖隆。
喝过水,肖隆才让她把陈子平叫来,他想当面谢救命恩人。
戚娴说,忙什么!想谢什么时候不能谢!他现在正忙着打扫战场呢。
肖隆似乎很觉遗憾,他喃喃地说,我……对不起他,可我最终要对得起他……
戚娴不明白他说些什么,没头没脑的。
肖隆的眼球转了转,发现了戚娴的刀,就放在离他一尺远的草地上。肖隆说他还口渴。
戚娴便又一次到小河边去掬水。
趁这机会,肖隆把刀拉过来,压在自己身下。掬水回来的戚娴并没注意。
喂他饮了一口水,戚娴扭头看远处,怎么不来人呢?她想尽快把肖隆抬回去疗伤。
肖隆想支开她,就催她去看看,找个医官来,说他疼得受不了啦。
戚娴有点犹豫,丢下他一个人在这儿,行吗?
肖隆说他行,叫她快去找医官。
戚娴便叫他等一小会儿,她马上叫医官,叫人把他抬回兵营去。
她走了几步,肖隆又叫声,“戚娴!”声音发颤。
戚娴复又站下,问他,有事吗?
肖隆的眼中蒙着一层泪水,他说:没事,我就想多看你一眼。
戚娴对他深情地一笑,看你,像个小孩!
肖隆说,我这一辈子,能认识你,我该知足了。
戚娴说,别说些不咸不淡的了,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戚娴跑走了。
肖隆努力抬起脖子,瞩目戚娴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沙丘后头。
肖隆已满眼是泪。他从身底下抽出那柄刀来,举到眼前,刀锋在太阳映照下毫芒四射。
在长城脚下,戚娴碰上了陈子平,陈子平问她,肖隆运回来了吗?
戚娴告诉他,伤挺重,现在她就是来找人抬他。
陈子平二话没说,马上跑过去,叫上医官和几个兵,拿了一副担架过来,他要跟戚娴去。
戚娴心里很感动,生死场上见真情,陈子平和肖隆间不可弥合的裂痕在一个特定条件下弥合了。
他二人走着,陈子平说,肖隆伤得挺重啊!这小白脸书生,也算够勇敢的了。
戚娴告诉他,方才肖隆急着想见他,要谢谢他的救命之恩呢。
陈子平反倒不好意思了,这还值得挂在嘴上?换成谁,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戚娴看了他一眼,你和他的关系毕竟不比寻常。
陈子平从来没这么爽朗、宽容过,他哈哈笑了,情敌,对不对?按他的说法,我不但不该救他,反该让马蹄踩他了?
戚娴说,他是真诚的,他说他对不起你,又说最终会对得起你的。
戚娴说这话时依然不甚介意,可陈子平却听出了异样,他猛地站住,问他还说什么了?
戚娴说,他让我日后代他谢你。
陈子平重复了一遍,日后?
戚娴说,他还说,他这一辈子能认识我就知足了。
陈子平忽然叫了一声“不好”,大步流星跑起来。
戚娴还不明白,怎么了?
陈子平火愣愣地说,你傻呀?还听不出来吗?他是不想活了!
这一说,戚娴才恍然大悟,怪自己粗心,她也着急地跑起来。
无名小河依然翻滚着浅浅的波浪,在乱石间跳跃着洁白的浪花,叮咚作响。微风中小草和野花在轻轻抖动。
离很远就看见,肖隆静静地仰卧着,一柄马刀横在他颈部,血从他颈项流下,地上一大摊血,刀锋上也凝固着血。肖隆已经死去。
陈子平一见,跺脚道,肖隆,你怎么这么迂呀!
戚娴怔了半天,扑上去,扔了刀,抱起肖隆的头,嚎啕大哭起来,肖隆,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么狠心就走了?
旷野里回荡着戚娴的哭声。
戚继光正要走下长城,朱钰来报,肖隆战殁了,戚娴哭得死去活来。
戚继光问在哪儿?
朱钰答,在长城外面小河旁。
戚继光下了城,叫,牵马来!
马牵来,戚继光跨上马背,一阵风驰出关门。
无名小河畔,一座土坟隆起,一个削光一面的树桩就是简易墓碑,还没来得及写碑文。
戚娴、陈子平、沈四维、戚小福一些人都陆续赶来,大家肃立坟前。
匆匆赶到的戚继光在坟前呆立很久,他从戚娴手里接过毛笔,在木桩上面写了这样一行字:丹心汗青,肖隆不死。
沈四维说,有这一行字,肖隆也能闭上眼了。
戚娴抱住戚继光大哭。
陈子平和戚小福把墓碑钉进土中。
沈四维把一个用野花编的花环套在墓碑上。
二
蓟镇总兵府里,戚继光正与将领们总结此战得失。大家都很兴奋,这么多年来,边衅不断,明军防守尚且吃力,顾了头顾不了腚,哪有机会重挫鞑靼骑兵?
戚继光不让大家盲目乐观,戚继光认为,北边九镇中,蓟镇首当其冲,不可有半点松懈。董狐狸不会善罢甘休,势必还有恶仗,必须打服了才行,兵而后礼。
胡守仁主张,下次再战,就可以把战车拉上去了,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这时有人送了朝廷边报过来。
戚继光拆封后看了几行,不禁拍案而起,他们还知道天下有羞耻事吗?
沈四维拾起边报,匆匆一阅,难怪戚继光发火,确实太有意思了,宣府、大同两镇兵连鞑靼骑兵的影子都没看见,却向朝廷谎报军功,说他们与蓟镇兵协同作战,一举击溃了鞑靼骑兵。
王如龙大骂宣化、大同总兵无耻,这口气不能咽。
胡守仁也力主必须揭穿他们!
戚继光又最先冷静下来,争功、抢功本不足为奇,只是此风不可长。戚继光可以不要功,但不能不把他们的画皮揭开。
胡守仁明白戚继光的意思,马上找来文房四宝,催促戚继光马上写上疏。他如此性急,连戚继光都忍不住乐了。
半个月后,戚继光正在书房里忙。沈四维帮戚继光誊抄《练兵实纪》,这是戚继光的又一部军事著述。她认为,《练兵实纪》比《纪效新书》更适用。
戚继光站起身,在屋里踱步说,兵是练了,上两次与鞑靼骑兵对阵也用上了,不过,深入草原深处,与鞑靼骑兵展开大战,车、骑、步兵配合得如何,还须验证。
忽然陈子平来报,谭大人到了!
戚继光一怔,有什么急事,他这么远从京城跑来呀?而且事先也没打个招呼。
在他琢磨的当儿,沈四维催促他快出去迎接,再迟一会儿,人都进了二门了!
果然,戚继光刚迈出书房,谭纶已跨进二门,戚继光又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谭纶边走边说,看来翅膀硬了,不需要我了,我招人烦了!我没事不能来逛逛?
进了屋,沈四维忙让座倒茶:他常说,他这一生,真正称得上知己的只有你一个,几天不通消息,他都坐卧不安。
谭纶坐下,拾起《练兵实纪》看了几页,说:我朝出了不少名将,能著书立说、演绎兵法的,你还是唯一的一个。
戚继光并不关心兵法,急着问他到底来干什么?堂堂兵部大员,他哪有闲工夫来访友啊?
谭纶先报喜。由于戚继光两胜鞑靼,令漠北震撼,他已被封为太子太保,加左都督衔了。圣旨随后就到。
戚继光并不显得有多高兴。
谭纶审视着他的脸说,按我朝成例,武官做到总兵,已是登峰造极了。再升,也不过是增官衔、加俸禄了。言外之意,是觉得戚继光嫌封赏不够。
他完全误会了,戚继光并不在乎这个。谭纶方才说先报喜,那一定还有忧了?
倒也算不上什么忧,横生枝节而已。谭纶听说他对大同、宣府两镇冒功大为恼火?并且上疏痛斥?
对这种苟且行为,难道朝廷不恼火吗?你这兵部尚书无动于衷吗?戚继光现在说起来,也还愤愤不平。
谭纶看了他的奏疏,谭纶告诉戚继光,为此事,张居正还派员暗访过,谭纶说自己和他一样气愤,可是……
戚继光打断他,没有什么可是!如果朝廷不秉公处置,那今后谁还肯舍生忘死?
沈四维见气氛不好,就借口“我去关照厨下备饭”,走了出去,临走,附在戚继光耳畔小声说,别太认真,别驳朋友面子。
恰恰被谭纶听到了,谭纶笑说:如夫人有时比你明白。
戚继光问他此行到底什么意思?
谭纶知他倔劲又来了,就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干嘛还非要追究呢?
戚继光断言道,功我可不要,黑白不分会坏了朝纲。
谭纶反问他,若是连首辅张居正也不让他追究呢?
戚继光先是怔了一下,随后摇头,不可能,他如果这么暧昧,他不配坐在首辅的椅子上。
谭纶古怪地笑了起来。
戚继光怔怔地看着他,问他笑什么?
谭纶说,我笑你记性不好。你忘了,我们说过张居正也中庸的话。
戚继光似乎明白了,是张居正派他来的。
谭纶点头:正是。
戚继光不觉心里发凉。这张居正手握重权,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又小,两宫太后又倚重他,天下大事,悉归他裁决,没必要前怕狼后怕虎的。
谭纶不得不开导他,有些事,不是怕不怕的事,张居正大刀阔斧改革,重新丈量土地,得罪的都是瞒田漏税的豪门大户,他冒着得罪权贵、国戚的危险,你能说他中庸吗?
戚继光问谭纶,他让你来说什么?
张居正明明知道大同、宣府两镇冒功,但张居正已经默认了,他让谭纶转告戚继光,不要再追究。这样做,戚继光虽说委屈,可对他也有好处。就算分一杯羹给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