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作色道,这叫什么话?赏罚不明,功过不分,这不是开坏风气之先吗?
谭纶劝他“少安毋躁”,也该体会张居正的良苦用心。
什么良苦用心?戚继光越听越不明白了。这可不是什么中庸,而是黑白颠倒、美丑不分了。
谭纶只得把话说白了,张居正是在庇护戚继光。自从戚继光调到北边来,独树一帜,出尽风头,无形中就压人一头,别人有气,就讲他坏话,甚至找御史写戚继光的状子。
戚继光的倔强劲又上来了,朝廷可以察访啊!
谭纶告诉他,大同、宣府总兵就对戚继光做了很多手脚,人家在朝中也有人啊。如果天天有人在两宫太后耳边吹阴风,一回两回不信,长了也会弄假成真。忘了孟子杀人的传言了?
戚继光长叹一声,黑暗哪!
在谭纶看来,戚继光温和些、厚道些,就可消弭一些谣言和中伤,须知谣言是可以杀人的。有些小人,得到小利也就不鼓噪了,大家相安无事还不好吗?
戚继光显然想不通,眼望天棚不出声。
谭纶又拿出一封信来,是张居正写给戚继光的。谭纶知道,戚继光力主发动大规模进剿,深入鞑靼人大草原去,以攻为守。
不如此不可以收全功。戚继光认为,北部边患所以不断,就是因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彻底征服他们,后患无穷。
谭纶打开张居正的信,说,你听听张居正怎么告诫你的,他说,贼不得入,即为上功,蓟门无事,则足下之事已毕!
这叫戚继光大惑不解。这不是苟安现状吗?
在这一点上,谭纶和张居正有共识,毕竟鞑靼人没像庚戌年那样兵临北京城下。如果大规模远征,劳师费饷,万一收效甚微,那不是一大罪过了吗?
戚继光不服气,未曾出师,怎么先就气馁了,就断定收效甚微呢?
漠北广袤,人烟稀少,蒙古人又是逐水草而居,马上部落,有时追逐几百里,连影子都看不到。谭纶说,成祖皇帝当年御驾亲征,四出漠北,不也是无功而返,最后连自己的命也搭上了?戚继光如果坐在阁臣的位置上,经理天下就会是另一番谋划、另一番构想了。
戚继光呆了半晌,一句话说不出来。
三
月亮正圆,刚从长城后爬起,像个鸡蛋黄,九曲长城蜿蜒在一片青灰色的落寞中。远处传来悲凉的画角声,小河水依然哗啦啦。
戚娴一个人呆坐在肖隆坟头,一动不动。
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在徘徊,那正是陈子平。
不知过了多久,戚娴还木然地坐在坟前,月亮已升上中天,变成一片惨白。
陈子平也一直在附近徘徊。戚娴发现了他,却如同视而不见。
总兵衙门餐厅里,戚继光正和谭纶在小酌,沈四维打横作陪。
戚继光很少说话,斟上酒,他总是一饮而尽。
谭纶提醒他慢点喝。
戚继光不等沈四维给他斟酒,自己倒满,又一口气喝干,又伸手拿酒壶。
沈四维按住他的手,你喝多了。
戚继光说,不多,我高兴。
谭纶见他又连喝几杯,就按住他的手,行了,再喝真醉了。
戚继光吟了一句唐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谭纶劝他吃点菜,别光喝酒,酒大伤身哪。
戚继光说,伤身比伤心好受!这天底下一团黑,有什么是非曲直?
沈四维叫他别胡说,谭大人和张大人还不是一番好意?
戚继光冷笑,什么好意?统统为了保乌纱帽!
沈四维小心地看了谭纶一眼,赔小心说,谭大人别往心里去,他这是醉话!
谭纶宽厚地笑了,这可不是醉话,人,只有借着酒劲才吐真言哪。
这一说沈四维更不安了,又替戚继光解释,说他这不是冲你。
谭纶觉得沈四维太小心了。我们是莫逆之交,他骂我一顿,我也不会怪他。
沈四维对戚继光说,行了,别净说醉话了。
戚继光说,我才没醉呢,醉里乾坤大,知道吗?想让我醉,再扛十坛子酒来!
他想站起来拿酒,摇晃一下,又坐下去,伏在了桌子上。
谭纶叫沈四维扶他回去歇着。
沈四维说,这多不好意思,我去找个人陪你尽兴。
谭纶说,不必了,我也喝好了,我还要连夜赶回北京,明天早朝不能误。
沈四维说,那你这一夜也不能睡了。你看他这人,心里有气,都不给朋友留面子,醒了酒他肯定后悔。
谭纶说,他有火,不冲我发冲谁发?闲了,你劝劝他,凡事不可过于认真,树敌过多,那我们庇护他都不好办了。
送走谭纶,沈四维发现戚继光不见了,卫兵说他出关去了,沈四维急忙上马去追。
戚继光脚步有点踉跄,一个人走在荒漠中,几个卫士远远地跟着。
不一会儿,夜空中传来一阵呜咽的箫声。
沈四维走过来,戚继光不再吹了。沈四维说,人的一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仅二三,你不也常说这话吗?连谭纶都说你是福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知足常乐,戚继光还能不懂?他只是觉得,干点事太难了,干得不好不行,干好了也不行。
沈四维劝慰他,没听常言说吗?一家饱暖千家怨!
戚继光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她,你怎么也这么世俗了?
曲高虽好,和者寡矣!在沈四维看来,他对谭纶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可人家并不计较,还在帮他。沈四维送他上路的时候,谭纶告诉沈四维,张居正答应,把对戚继光构陷和不服管的人陆续调离,给他扫清道路。这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戚继光有点意外,他真这么说的?
沈四维说,这还有假?你够幸运的了。
长城外,天已微明,启明星在东天闪烁。戚娴离开坟地,她发现陈子平就坐在不远处河边。见戚娴走了,他也站起身。
戚娴在前面走,陈子平在后面跟,戚娴停住,她发现陈子平也停下来。戚娴反倒转头迎了上来,问他,你跟了我一夜?
陈子平有点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我怕你……
戚娴说,你若跟,就大大方方的,干嘛偷偷摸摸的。
陈子平说他怕戚娴烦。
戚娴又转身往城里方向走了,陈子平又在后面跟。
戚娴等他上来,二人并肩走,戚娴忽然问他,你说,肖隆为什么自杀?
陈子平说,不愿活受罪,还有、还有……
戚娴说,怎么吞吞吐吐的?
陈子平叹口气,肖隆这人心太好了,他怕成为戚娴的累赘。
这一说,戚娴的泪水又流下来了,问陈子平,你还把他当成倭寇吗?
一时,陈子平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了,就说,到这时候,你还揭我短哪!
戚娴说,我替他谢谢你,你从马蹄底下把他抢救出来。
陈子平心里酸酸的,她还是把自己当外人啊!肖隆不在了,横在他们之间的那座山依然在。
戚娴没再说什么,低头往前走。
四
长城外,画角低鸣,黄尘蔽日,鞑靼骑兵又一次南下。
长城上烽火连天。各敌台戍守士兵严阵以待。这是万历三年(1575),长城再举烽火,董狐狸与他弟弟长秃、侄儿长昂再次发骑兵骚扰明朝边境。
边报迅速汇集到蓟州总督衙门,身为蓟镇总兵的戚继光一进入总督府,总督刘应节早迎了出来。刘应节道,鞑靼骑兵又来寇边,你我肩上担子不轻啊。
戚继光显得胸有成竹,他称鞑靼人来得好,戚继光的步、骑、车兵练得差不多了,还有在南边抗倭用过的鸟铳、赛贡铳,大将军炮,也都配齐了,正想一试哪!
刘应节叫他尽管放手打,粮草不足,总督给他当粮草官。
戚继光哈哈大笑,他正为粮草而来。
三天后,战场在桃林摆开。
对面山岗上,鞑靼骑兵已布好阵,战马嘶鸣,刀剑出鞘。董狐狸和长秃、长昂立马帅旗下,在观察明军阵地。
但见明军阵前是鸟铳、赛贡铳、大将军炮等火器,每车二十人的战车正在列阵。
看见战车,董狐狸有点意外,他对长昂、长秃说,戚继光是来者不善,不仅有火器,战车营也出动了。这令他心里没底。
战车怕什么?长昂却不以为然,鞑靼马队一冲,还不稀里哗啦!
董狐狸认为不可小瞧,俞大猷充军大同时,就用百辆战车战胜过鞑靼三万骑兵。
长秃问董狐狸怎么对付?
只能趁明军立足未稳,靠我们蒙古骑兵的速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冲乱他们的阵脚,就好办了。说罢,董狐狸大喊,吹号角,全军冲过去。
顿时呐喊声震天,马蹄声惊天动地,鞑靼骑兵如一阵狂风,扫过草原,黄沙被搅起来,尘雾遮天。
明军严阵以待,火器摆在最前面,后面是车兵,这种战车有八块屏风样的木板,已立在一边车轮之后,每块板上有射击孔,后边架着鸟铳。
当鞑靼骑兵冲近时,明军阵前号炮一响,赛贡铳和火铳手同时放枪,一阵隆隆声滚过草原,青烟滚滚,冲在前面的鞑靼骑兵都吓了一跳,战马更受了惊,前蹄直竖,昂鬃嘶叫。接着是震天动地的大将军炮轰向敌群。已有很多鞑靼骑兵阵前落马。
随后,火器兵都跳上身后的战车,战马长嘶,战车隆隆出动了,行动中排成横队,如同活动的长城,车轮滚动,隆隆山响。车兵借挡板为盾牌,通过箱板上面的射击孔开枪。
来势凶猛的车兵令鞑靼骑兵生畏,许多鞑靼骑手勒马观望,这一犹豫,被火器、车兵打落马的越来越多。
长昂惊骇了,这是什么车?太厉害了。
董狐狸也没想到戚继光的车兵有如此威力,一时犹豫不决。
见战车已立头功,戚继光当即下令骑兵出动!
骤起的黄尘中,胡守仁骑师率先冲上去,与敌兵搅在一起,看到骑兵缠住了鞑靼骑兵,戚继光再度下令,命令步兵出击!
十二人为一队的藤牌军从明阵两翼涌出,呐喊声如雷,冲入敌阵,砍马腿,刺骑兵。
鞑靼骑兵受到车、骑、步兵轮番攻击,力所难支,纷纷溃逃。
董狐狸见大势不妙,急忙下令快撤,再不撤,老本都搭上了。
董狐狸亲率骑兵残部左冲右突,试图冲出包围圈,又被戚家军车、步兵紧紧纠缠,靠长昂、长秃来救,才得以冲出去。但落在后面的长秃被朱钰、陈子平死死缠住,无法脱身。
陈子平大吼一声,二人从两边一齐抡刀,长秃被拍下马,陈子平绑了他。
戚继光帅旗下沈四维拼命擂鼓助战。
戚继光远远看见鞑靼兵仓皇后退,拈须笑道,董狐狸今天可尝到了苦头,他能逃出一命,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