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走下龙椅,来到丹墀下,围着白鹿转了一圈,面露喜色。当他走回去,坐到御座后,开口道:“好啊,我朝自太祖开基以来,国富民丰,上苍才一再示瑞,朕记得,我朝十年,郑王朱厚烷献白雀,荐之宗庙。我朝十二年河南献白鹿,朕再告瑞于太庙,今胡宗宪又一次献白鹿,朕将亲自告谢玄极殿,还要遣官分告各庙。各官有贺表可上。”
众官再次山呼万岁。
嘉靖皇帝道:“胡宗宪忠敬献瑞有功,抗倭有功,着即升为浙江巡抚。”
胡宗宪叩头谢恩。
一个大臣出班奏道:“工部为整修黄河事,有事要奏……”
但嘉靖皇帝随即起身:“朕去太庙告瑞了,有事要奏的叫通政司或内阁封奏给朕。”
众官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嘉靖皇帝拂袖而去。
四
戚继光刚告别谭纶回到山东会馆,徐渭替胡宗宪取“公事”来了,有了“公事”,才可去兵部领饷银。
戚继光迎到大门口,一再称谢,这等小事,怎么敢劳动文长先生呢?
徐渭却毫不介意,这算什么?他说自己是胡宗宪幕宾,本来就是办杂差的。
事实上,徐渭白跑了一趟腿。戚继光不得不托徐渭向胡大人道个歉,领饷银的“公事”丢了,胡大人再有门路,也是空口无凭啊。他想再找找看,实在找不到,只好派人回山东去补办了,实在对不起了。
他没法说送给沈四维银子时,误把装有“公事”的牛皮口袋也送出去了,那和做官把印丢了一样,太有失体面了。
徐渭坚持不肯进去喝茶,抱拳后上了轿,劝他别着急,慢慢找,总会找到的。实在找不到,派人回山东去补办一份,也不是什么难事,顶多耽搁些时日。
戚继光送到大门外,目送他轿子走远才返回,一边走一边思忖,沈四维住在哪里呢?京城太大,打听都无法打听。
住在城隍庙里的沈四维和李芳菲正要送还领饷“公事”呢。她二人卖了首饰,都换上了新衣服,看上去又是大家闺秀模样了。
李芳菲催她别再磨蹭,马上进城去。李芳菲说,人家丢了“公事”,不得急疯了呀?不马上去送,多对不起人哪!这一说,沈四维决定马上进城。李芳菲央求沈四维,她也想跟去,理由是一个人留在破庙里害怕。
没想到沈四维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李芳菲不去,她还想拉着她去呢!
李芳菲大出所料:“真的?”
沈四维有她的打算,只是不能对李芳菲明说就是了。她告诉李芳菲,当然是真的。不过,她得听话。做不到,就别跟去了。
李芳菲说:“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还不行吗?”
沈四维笑了:“这可是你说的呀,到时候不许反悔。”
送走了徐渭,戚继光坐在桌前发了一会儿呆。
跟随他的百户陈子平问他,今天是否动身回山东?此前他已告诉陈子平,有可能派他返回卫所去补办“公事”。
但戚继光又说不忙,让他再等等。
陈子平已不抱希望,不敢指望那女的会把公文再送回来。
戚继光很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她会来的。
陈子平说,若来,早来了。
戚继光判断,她是忙于给父亲收尸,哪有工夫啊。再说,那张给兵部的文书,对她不过是废纸一张,毫无用处。
陈子平是怕再耽搁下去误事,人家胡大人好不容易答应帮忙通融兵部了……
戚继光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过了,她肯定会送来的。”
这时,忽然有人在窗外说:“戚大人没外出吧?有两位小姐来访!”
戚继光兴奋地跳起来:“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你还愣在这干嘛?还不快去接客!”
陈子平前脚出去,戚继光后脚又追了出来:“算了、算了,还是我亲自去接吧。”
五
这是首辅严府后院一间密室,尽管这里远离住室,密闭的房子里一阵鬼哭狼嚎的动静还是传出很远,屋梁上吊着人,正是管家,地上也跪着几个人,打手们用皮鞭蘸凉水抽打着。
《清明上河图》的泄密,让严嵩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不出是从哪里跑的风。他连忠心耿耿的管家也不敢信任了,他必须拷问出这个“家贼”来。
一时拷问不出结果来,严嵩愁眉不展地在地上踱来踱去。
严世蕃脚步匆忙地进来,问他父亲,是什么事这么急,非叫他放下手里的事,急如星火地赶来呀?有好几个奏折等着批呢。
严嵩沮丧地告诉儿子,祸事临头了,说话时,舌头都打颤了,灰暗的眸子里恐慌又绝望。严世蕃还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不冷静,情绪如此失控。
严世蕃问:“怎么了?”
严嵩恨恨地骂道:“蓝道行这王八蛋,他想敲诈我!”
严世蕃想不出严嵩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了,他为什么敲诈父亲?
严嵩说:“他居然冲我要《清明上河图》!”
严世蕃大惊,也吓了一跳,他有耳报神吗?前天刚到手,他就知道了?从哪漏的风?严嵩也正为这个百思不得其解呀!严世蕃也作出了这样的判断,除非家里出了内鬼!
严嵩也想到了,不然不会先对管家下手,连他都上了大刑了。
这时一个家丁过来报告,受刑人都快打死了,一句口供没有。
严嵩挥挥手,让他先用凉水喷醒!
家丁下去了。严世蕃觉得,现在谁是内鬼、家贼并不重要,得防着蓝道行这个妖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此前严嵩对他说过,蓝道行是皇上手中牵制严嵩的一手绝棋。
是呀,不能不小心。严嵩最怕他扶乩,借仙人之口杀人,皇上也常利用这个制衡。
严世蕃劝父亲忍痛割爱,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是,未免太便宜这妖道了!
把画给了他,严嵩心有不甘。不给吧,蓝道行岂能善罢甘休?他既敢张口,就没安好心,下一步早想好了!
严世蕃也想来硬的。他可以找几个骨头硬一点的御史、给事中狠狠参他一本,把他打趴下,也就无忧了,况且也是为国除害。
严嵩毕竟老谋深算。他何尝不希望把这妖道拉下马?可他正受宠,皇上信道,想长生不老,全指望他呢,一天也离不开。
严世蕃说,听说皇上还要加封他少保?
是呀,蓝道行常扶乩请仙,借神仙之口,想置谁于死地,一句话的事。严嵩担心扳不倒他,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严世蕃还想到一个能制伏他的办法,干脆把《清明上河图》献给皇上,他就屁也不敢放了。
这主意,严嵩也想到了。这等于摘了他的心肝一样。况且,只要画不给蓝道行,你照样还是彻底得罪了他,他今天不找你茬,明天也必寻衅报复,他是皇上身边的佞臣,防不胜防啊!弄不好,会是人财两空的结局。
严世蕃也束手无策,问父亲怎么办?
严嵩现在思考问题,还是以不涉及《清明上河图》安危为上。那只有一个办法了,偷梁换柱,把赝品给他!
严世蕃明白,他父亲是想找名家临一张假的蒙混过关。《清明上河图》岂是一丛竹子、一只鹰,三两笔就勾勒完毕的?《清明上河图》可是个大工程,绝非三天两天能奏效的。
严嵩胸有成竹,假画不用现临,当年王振斋用来蒙蔽严嵩的那幅假画还在他手上啊!
严世蕃还是觉得不把握,能行吗?他万一找行家去鉴赏,一旦露了馅,那更糟。
严嵩分析,应该不会。那画临得天衣无缝,当年严嵩都没看破,若不是装裱匠看出破绽告诉了他,他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严世蕃担心,蓝道行万一也去找这个装裱匠呢?
严嵩这倒放心,那姓汤的装裱匠死好几年了,上哪去找?他一定去找童广,这人是北京第一大鉴赏家了,还好,童广一向帮严嵩搜罗古玩、字画,有交情。为防万一,他嘱咐严世蕃,还是得抢先去找童广下个安民告示。
严世蕃表示,他可去办。可不知是收买他、还是吓他?
反正是封他嘴。严嵩说那两招都不用,实说就行,童广不会不识好歹。
严世蕃有点担心,万一……
严嵩让他放心,没有万一。严嵩托童广买字画,也托他卖古玩,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彼此心照不宣,还用关照吗?
严世蕃觉得那也还是关照一下为好。
严嵩说:“也好。其他懂古玩、字画的人,京城有数的十几个,有官有民,一会儿我开个单子给你,或威吓、或利诱、或许愿,你去办好了,我不相信谁那么不识时务,跟我作对。”
这还是有把握的。严世蕃甚至说,敢跟严家作对的,还没出世呢。
六
岑港是舟山群岛靠北部的一个海港,就山势而建的,壁垒又高又险,易守难攻。海盗船全藏在背风的港湾里。
岑港是老船主王直的大本营,连他的房子都不马虎,俨然是个豪华的公馆,一应俱全。
这天,毛海峰正在他的房子里与几个女人调笑,王直进来,毛海峰才挥挥手,打发走了女人。
王直说:“一天没正经的,就知道玩女人。”
毛海峰说:“除了这个,闷在海上还有什么乐趣?”
王直坐下,告诉他,又有好消息了。
不用问,毛海峰也知道是宋朝举传来的,但他不是一直滞留北京吗?
王直说,那也不妨碍传递消息呀,他手底下有人啊。
毛海峰断定,是那张《清明上河图》起作用了。
王直说,宋朝举献画有功,讨好了严嵩,官复原职,又当上六品盐运副使了!
毛海峰不禁拍手叫好,他有了乌纱帽,消息就更灵了,也更难露马脚了。没想到一张破画还能换个六品官!
王直告诉他,最好的消息是,皇上下旨了,让赵文华按时按节带领浙江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祭海神,这就是皇上对付倭寇和海盗的新招!
毛海峰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太好了,他们祭的海神,就是咱们,咱们好好保护保护他们!
说罢爷俩狂笑。
就在王直暗自庆幸时,宁波湾正在举行祭海神仪式。
旗幡蔽空,海岸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插着一面大旗,上面大书“奉旨祭祀海神”字样。台前香案上香烟缭绕,文武官员几十人早已站班,一片华服闪烁。
海港停着一排彩船,船上摆着三牲等供品。
士兵和百姓列了几个方阵,每人手里都拈着香。
一阵乐声,随着执事摆开,赵文华的大轿戒备森严地在大路上出现了,前呼后拥。
浙江总兵俞大猷和刚刚复职的副总兵卢镗也在官员队列中。
俞大猷低声说,越来越新鲜了,祭海神退倭寇。那还养兵干什么?
这好啊,卢镗讥讽地说,这我们不是省得东征西讨了吗?
俞大猷长叹一声,长此下去,沿海倭寇不知要猖獗到什么地步了!
卢镗更觉灰心到极点,皇上下旨,谁敢不遵?你还想上奏疏力谏吗?
俞大猷确实写好了奏疏,却已没心思发出,他说自己不过是个总兵,人微言轻,怕没用。
总兵是二品大员,官不算小了,连他都觉得“人微言轻”,卢镗更觉没奈何,没处说理去,打了王江泾大胜仗,张经、李天宠却掉了脑袋,他和汤克宽受牵连罢官,好歹没深究罪,算是捡着了!
俞大猷又一声浩叹。
号炮声中,赵文华登上祭坛主祭,他朗声宣读祭词:当今圣上明昭日月,福被万民,有肆虐倭寇,屡屡登陆作恶,清平世界,怎容盗贼骚扰海疆?今我等官民奉旨祭祀海神,祈求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勿使倭寇为患……
之后他从陪祭手中接过一碗酒,下了祭坛,将酒泼入海中。
烟花爆竹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一排装满祭品的小船被推入海中,顺潮水向深海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