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醉心于方术,初时是暖殿太监崔文的引诱,那时嘉靖皇帝才十七岁,坐江山才二年。起初看“打醮”热闹好玩,竟迷恋上了道家之术,不久后,召来江西龙虎山道士邵元节,叫他求雨、祈雪,屡屡灵验,这难免是巧合,久旱不雨,不求也该下了,每年的降雨量大致有定数。邵元节大受嘉靖皇帝赏识,封他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给予他总领天下道教大权,朝天宫、显灵宫、灵济宫悉归邵元节管辖。又过几年,邵元节更加得宠,赐造“真人府”,赏紫衣玉带,邵元节感恩不尽,为嘉靖皇帝打醮求得皇子。嘉靖十五年后,世宗的妃子们果然一连为他生了几个皇子,嘉靖皇帝便破格任命邵元节为一品大员,加礼部尚书衔。邵元节死后,另一个叫陶仲文的芝麻官又成了嘉靖皇帝的御用道士,他善念咒画符,驱鬼禳灾,世宗先封他为“神霄保国高士”,不久又加封一串头衔:“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效秉一真人”,此人最后竟被封为少保兼礼部尚书,而后再升少傅、少师,仍兼少傅、少保,一人兼“三少”,那真是朱元璋创建大明王朝以来谁也没得到过的尊崇!
陶仲文死后,嘉靖皇帝又把道士蓝道行请入宫中。
别看嘉靖皇帝沉迷道教,一心想长生不老,却也怕失去江山。他此时正抚弄着膝上的一只碧眼卷毛白猫,望着御座前蒸腾着蓝烟的八卦熏炉,漫不经心地问:“赵文华有奏疏?”
已过了古稀之年的首辅严嵩,倒是志得意满,精神矍铄,不异少壮,他长身瘦削,像根大鱼刺。瘦刀条脸,疏眉目,大嗓门,身穿一品绣有白鹤补子的蟒袍,却也滑稽地顶着香叶冠,那是皇上御赐,不敢不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他懂得投其所好的益处,他这么多年受专宠,是他揣度皇上好恶,也与他刻意讨好皇上身边道士有关。
他双手递上奏疏,免不了先替干儿子赵文华开脱,说他奉旨祭海神,已使海神佑我大明免受倭寇袭扰,可张经、李天宠却屡屡口出狂言,又无能退敌。
当然,一手遮天的严嵩毕竟也不敢过分粉饰太平,嘉兴、宁海、杭州正遭倭寇蹂躏,他无法隐瞒,他所能做的是,配合赵文华,把倭寇的气焰嚣张委过于张经。
嘉靖皇帝看过赵文华那份奏折,轻轻掷下:“又是告急!朕就不信,这倭寇就平不了啦!”
他骂张经无能,李天宠废物,也没放过严嵩的义子赵文华,斥责他白吃俸禄!他不是说祭海神可退倭寇吗?怎么连杭州、嘉兴都快陷落了?
严嵩早有“说词”在胸,他缓缓启奏圣上,说赵文华虽有钦差身份,可官阶比张经低,张经不把他放在眼里,文华让他打,他却阳奉阴违。在这里,他先把干儿子打扮成“主战派”,不敢与倭寇力战的反成了张经。
这与赵文华在奏疏里所说互为印证,最叫嘉靖皇帝恼怒的,是赵文华揭露了张经不敢力剿的“真正原因”:张经家在闽省,他怕剿倭太狠,树敌太多招致倭寇报复,所以只做表面文章,虚晃几枪以应付朝廷而已。这是浙江、闽省倭患蔓延的原因。
严嵩又不忘适时地提示嘉靖皇帝一句,不少御史、给事中已不止一次弹劾张经了,理由大同小异。
嘉靖皇帝问起了浙江巡抚李天宠的态度。
严嵩一言以蔽之,与张经朋比为奸。
嘉靖皇帝眯着浮肿的眼睛问严嵩,依卿之见,该怎么办?
严嵩没有正面回答,他用悲天悯人的口吻道:“回圣上,苏州、杭州、台州一带百姓,盼望王师,年复一年,可张经手握江南重兵,却让百姓失望,天下怨声载道,都说朝中无人了。”
嘉靖皇帝显然往心里恼了,他叫跟前的殿上太监马上去叫冯保来!
少顷,白胖、有一张油光光大脸的司礼监大太监冯保上来,跪下,叩见皇上。
嘉靖皇帝叫他去一趟浙江。回头叫严嵩票拟谕旨,他要过目。
冯保绝对不多问一句,“哪怕皇上让他去啃狗屎”,这是他的“口头禅”,他马上叩头领旨。
冯保得宠的秘诀是“绝对没有独立的思想”,而严嵩是必须让嘉靖皇帝相信他有谋略,而又想方设法把这谋略归功于皇上。这是严嵩七十多岁仍能专擅,执掌票拟大权的真正原因。
严嵩心里暗喜,知道张经快倒霉了,却显得面无表情。
四
严嵩在嘉靖皇帝面前下蛆的当儿,王江泾大战已拉开了序幕。张经与俞大猷连夜出城,率兵急行军赶到王江泾埋伏起来。
李天宠统管水路,坐在帅船上,统领汤克宽部水师在水上行进。
卢镗依计,一反坚守城池不战的局面,率部大开嘉兴城门,与围城倭寇激战。但很快佯装败北,向王江泾方向溃逃。
倭寇紧追不舍。
此时明军水陆大军已形成对王江泾倭寇的包围,当卢镗“溃兵”退到伏击地时,忽然停下,稍事整理队形,立刻回兵发起攻击。
倭寇迎战,骤然间,号角阵阵,伏兵四起,马蹄声震耳,喊杀声惊天动地。张经、俞大猷伏兵从两侧杀来,倭寇陷入重围。
一时倭寇阵脚大乱,纷纷向水滨退却,又陷入了李天宠、汤克宽水师的围追堵截。
张经、李天宠身先士卒,在战阵中接连手刃倭寇。
俞大猷一边保护主帅,一边杀敌。
沈四维一身火红战袍、白盔白甲,使双剑,在倭寇群中冲突砍杀,如入无人之境。
倭寇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溃逃,喊杀声震天。岸上的倭寇,丢下无数抢来的财帛和掠来的男女,向倭寇大苍船逃去,企图夺船出海。但被埋伏在那里的广西瓦氏兵、广东狼土兵拦截,纷纷毙命。
水上的,大多数倭寇船只早被明军水师凿沉,或放火焚毁,身上着火的倭寇争相跳水,又被汤克宽水师向水中放箭,许多倭寇在水中毙命,水都成了血红色。
岸上,张经立马帅旗下,浑身沾满血污的沈四维纵马驰来,张经爱抚地望着她笑。
沈四维的目光是充满挑战的,似乎在问,父亲不会再说女儿上不了阵了吧?
张经的目光是赞许的,口里连连说“打得痛快”。
这一仗,从浙江登陆的倭寇几乎全军覆没。
当水陆战场烟尘散尽及呐喊声、战鼓声平息时,俞大猷过来向张经禀报,王江泾一役,歼灭倭寇两千有余,可以说倭寇无一生还。王江泾大捷是大明王朝受倭寇滋扰以来第一个大胜仗!
沈四维对她父亲开玩笑说:“皇上犒劳的钦差该到了,等着加官晋爵吧,封个太子太傅也不为过。”
张经斥责女儿道:“别胡说!你倒是官迷!不求有功,安民即是福啊。”
刚刚赶到的李天宠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他又一次提到,赵文华肯定不舒服,得防着小人悠悠之口。
张经不以为然,他不相信赵文华有本事把王江泾大捷说成是吃了败仗。
按李天宠的意思,把赵文华请到王江泾来,让他没话说。然后三人联名具奏,功劳也分给他一份,省得他从中作祟。
沈四维认为没必要对他低三下四。
张经支持了女儿,说:“不弹劾他贻误军机已是宽大为怀了。”
李天宠叹道:“小人要的是利,君子才重德,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赵文华不是君子呀。”
走得正行得正,张经不怕他。赵文华没少上奏疏参他,他倒想看看,赵文华这次还能参他什么!
这时阵阵锣鼓声传来,他们举目望去,来祝捷犒师的地方官率嘉兴百姓已陆续赶到战场来。
随后的几天里,从杭州到嘉兴、宁海,兵民全都卷入欢乐的海洋。
连张经和李天宠都饶有兴趣地出来看人舞龙、耍狮。
在杭州西湖畔,舞龙逗狮,鞭炮齐鸣,兵民狂欢,百姓箪食壶浆来慰问王师。
张经笑吟吟地从几位乡绅手中接过一块巨匾,上书“国之屏藩”四个泥金大字。
到第七天,祝捷达到高潮。张经已下令不准再办祝捷会了,忽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人们举目瞩望大路,只见尘土飞扬,一彪人马飞驰而来,尘埃中,明黄执事隐隐可见。
李天宠与张经交换了一个眼神,像是钦差派头。
沈四维说叫她言中了,肯定是皇上派钦差来犒师了,按例必宣功臣进京陛见封赏。
李天宠说:“不可能,王江泾大捷的战表刚刚上奏朝廷没几天,怎么会有钦差来犒师?”
张经说了句也差不多了。他虽未多言,心里想,这只是迟早的事。张经脸上不由得现出怡然自得神色。他与李天宠携手向前迎去,沈四维、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将领急忙跟上。
五
王江泾大捷消息如长了翅膀一样,立刻飞遍了各省、府、县。
最关心江浙抗倭的莫过于三品武官戚继光了。
得到捷报时,年轻英俊的戚继光骑在马上,带着卫所官兵正在沿海巡逻。戚继光剑眉朗目,他身穿三品武将补服,是山东都指挥佥事、奉旨备倭山东。戚继光本是将门之后,其六世祖戚祥曾追随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历三十年,后随大将傅友德进兵云南,战死沙场,算得上是开国功臣,朱元璋封其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官居三品,是可以世代承袭的“世官”。他父亲戚景通官至大宁都司都指挥使、神机营副将,嘉靖二十三年(1544)戚继光袭祖辈封职,任登州卫指挥佥事。传到戚继光这一代,已经过去一百三十多年了,戚继光袭职后,曾带兵巡守过蓟州,与入侵的鞑靼兵作过战,调任山东后,恪尽职守,把他所辖三营三十五卫所,整饬训练得能征善战,多次击败上岸骚扰的小股倭寇,倭寇在山东沿海捞不到便宜,站不住脚,便不在这里登陆,转而向南,专门去侵扰苏、浙、闽沿海。
戚继光是个有远大抱负的人,自幼抱定“舍身报国”大志,苦读兵书,苦练武术,他曾自题一副对联在门上:功名双鬓黑,书剑一身轻。他不甘心于无所事事的“备倭”生涯,他想的是“抗倭”,那就只有去江浙。
父亲在世时,曾答应给老友张经写信,荐戚继光到他麾下效力。这封信刚写好,父亲就溘然而逝,戚继光还没来得及去投奔张经。但张经在浙江抗倭的一举一动,都在戚继光的关注下。
在海边,戚继光刚从烽火台上视察过,走下来时,百户陈子平快马追上戚继光,戚继光觉得奇怪:“陈子平?你追来干什么?看你一脸高兴劲,好像有喜事。”
陈子平眉飞色舞地告诉他:“应该是大喜事,至少是急事。”
他把一封信递到戚继光手里。这是当京官的朋友谭纶从北京用加急件送达的快信,封皮上还粘着鸡毛。这谭纶长戚继光八岁,进士出身,当过南京礼部主事,后又调任北京,还是主事,换了户部。1549年,蒙古俺答犯京师,戚继光正在京城考武举,与参加会试的谭纶相识,二人趣味相投,一见如故。
谭纶在信里报告了一大喜讯,张经、李天宠大败倭寇,王江泾一仗打出了威风。他知道戚继光早有投奔张经麾下抗倭之志,认为机不可失,希望戚继光火速进京,争取见张经一面,张经捷报上达,必受皇上封赏,必去北京,谭纶希望他把父亲的荐书当面递给张经。
戚继光很兴奋,他不完全依赖父亲的荐书,他相信,自己积累多年的抗倭经验、在心中逐渐成形的对策,一定会打动张经,他不想在山东过悠哉游哉的逍遥日子,这里太平静了,平静得让戚继光感到窒息。
戚继光心说:“这叫什么话?难道喜欢让倭寇从山东登陆?”
戚继光决定进京,一举几得。马上吩咐陈子平去准备一下行装,反正也该去兵部领兵饷了,由于兵饷拖了半年不发,戚继光连自己的积蓄都垫付了,长此以往,这兵没法带呀。
戚继光决定马上启程。他心里既为张经祝福,也有点忐忑,怕他调离江南,居此大功,入阁都是顺理成章的。万一张经不在浙江带兵抗倭,他的想法不又落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