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放亮,还没出太阳,王宁嫔带一些宫女在西苑花圃里采集花瓣上的晨露,一滴滴小心抖下,收集到玉碗中。
明朝的皇帝大多短寿,在嘉靖皇帝之前,仅太祖、成祖和宪宗活过四十岁,其余都不足三十岁就撇下江山、抛下富贵荣华撒手归西了。这让嘉靖皇帝很害怕,一方面纵欲无度,一方面又怕死、寻求长生不老药,是历代君王的共性。嘉靖皇帝崇信道教,并非他有多虔诚、有多深的道学修养,无非是道士们抓住他希求长生术的愿望,诱惑他、左右他,借以飞黄腾达。
除了采处女元红调制“先天丹铅”,采晨露饮用也是长寿的一种秘方,蓝道行说,这是“无根之水”,为天赐甘露,有长生之功效。
刚进宫的宫女杨金英就很不以为然,这不是露水吗?怎么就成了甘露?
王宁嫔并不愿出力,可这是对她的惩罚,她与曹端妃争风吃醋,失宠后被贬,天天五更即起,带宫女采集露水,累得龇牙咧嘴,她一边让宫女为她捶背,一边说,你刚进宫不知道,都是妖道妖言惑众。说吃日出前的甘露,可长生不老。
杨金英不明白,娘娘是贵人,怎么干这个?
王宁嫔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说是那个曹端妃争宠害她……
一个太监过来,王宁嫔不敢再说,忙去采集露水。
永寿宫里,嘉靖皇帝喝下一盅用蜂乳调和的晨露,送下两丸先天丹铅,顿觉神清气爽。
尽管嘉靖皇帝知道首辅已率阁臣在外等待奏事,他却仍须做完功课。他一身道士羽氅,头戴香叶冠,与同样装束的蓝道行准备炼丹,司礼监大太监冯保引了十个少女进来,垂手立于一旁,奏道,人带来了,都是严嵩刚从江南选进来的,都是处女,都验过的,请万岁帝君过目。为首的娇滴滴的女孩正是杨金英。
嘉靖皇帝就从炼丹炉前走过来,逐个看过那几个尚年幼的女孩,有的掐掐下巴,有的摸摸脸蛋,他问长得最水灵秀气的杨金英:“你叫什么?”
那女孩怯生生道:“启奏万岁爷,婢女叫杨金英。”
嘉靖皇帝说:“好,这些女孩子归你管。”
杨金英忙趴下磕头:“谢谢万岁爷。每天采甘露吗?”
嘉靖皇帝没回答,转对蓝道行说:“很好,蓝道长,交给你了。”
杨金英一想起王宁嫔对蓝道行那深恶痛绝的表情,有点怕,她不明白,宫女怎么归道士管?可她不敢有微词。
蓝道行让冯保先送她们去香汤沐浴,洗好了不要穿衣服。
这一听,女孩子们都惊慌了,冯保把她们带走了,一路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
嘉靖皇帝再次与蓝道行探讨用处女元红炼先天丹铅,是否灵验的话题。
蓝道行极尽吹嘘之能事,说是极灵的,这是他在嵩山修道时得的天书玄机,轻易不可示人。
嘉靖皇帝补了一年了,却没见起色,而蓝道行却说嘉靖皇帝自从服用了少女先天丹铅后,面色红润,已有进益,还须连续补几年才得长生。
原来,他教皇上每年用一百个处女,用她们的阴精滋补皇上,比得过日月精华,蓝道行说,没见那些小女子,抽了阴精后,个个面黄肌瘦,半死不活的样子吗?她们的精华都归附万寿帝君了,不出五年,万寿帝君就可长生不老了。
嘉靖皇帝并不是白痴,他有时也疑惑,秦始皇、汉武帝都曾派人寻仙药、炼丹祈长生不老,迄未果呀。
蓝道行有他的说词,那是他们所用非人,没有道行的方士,没得道家真传,只知皮毛而已。除了采阴精,加上服日出前甘露,必长生不老。
蓝道行走后,曹端妃进来,她是取代王宁嫔受到嘉靖皇帝宠幸的爱妃。她送来几块香饼,置于九孔金香炉中,点火燃着,室内顿时香气缭绕。
嘉靖皇帝抽抽鼻子,好香,是什么香饼?
曹端妃告诉他,这是紫檀和沉香木屑加糠末制成,久闻可静心。
嘉靖皇帝很高兴,说还是你对朕尽心。
曹端妃却滴下泪来,说希望皇上今后少召奴婢几回吧。
嘉靖皇帝问为什么?
曹端妃用的是苦肉计,她说,省得别人忌恨哪!
这当然指王宁嫔了。嘉靖皇帝果然说,又是王宁嫔?别理她!朕宠幸过她,她便得陇望蜀,想独占雨露!
曹端妃趁机进谗言,说皇上罚她早起采集甘露,她心怀不满,与几个宫女狼狈为奸,早晚是害。
嘉靖皇帝不以为然,叫曹端妃不理她就是了。
卯时,严嵩和几个阁臣被宣进西苑,皇上在永寿宫廊下一间房子等他们呢。今天嘉靖皇帝又是一句“不谈朝章大政,专写青词”。
青词本是道教设法时祭告天神的奏章表文,全是骈俪体,是用朱笔写于青藤纸上,故称青词。青词可非同小可,几乎成了嘉靖年间士大夫进身阶梯,远胜于科场。不擅青词,肯定爬不上高位。有人才气平平,就因为青词写得精工,立即超擢,甚至入阁。内阁大学士顾鼎臣、袁炜、李春芳都是因撰写青词优秀而入阁的,本朝的高拱、徐阶也无一例外,难怪人称“青词内阁”。这一来,空洞无物的青词成了至高无上的文体。
屋子里设有条案,备有文房四宝,严嵩、徐阶、高拱都在认真地写“青词”。
徐阶对严嵩道:“严阁老又得佳句了吧?我搜索枯肠,也写不出几句像样的词句。”
严嵩说他也一样,人老了,才思不敏,他说徐阶正年富力强,当比他从容啊。
这时,一个太监过来,说皇上请各位大人呢。
严嵩忙把放在一旁的香叶冠扣到头上,徐阶也戴上,高拱却不戴。
严嵩劝他还是把香叶冠戴上吧,这是皇上赏的,你不戴,他不高兴。
高拱皱着眉头戴上,嘴里在嘟囔,这成何体统?堂堂阁臣,都成了道士了。
严嵩好意提醒他,西苑是皇宫,更是道家修炼地,道为尊,别忘了,皇上是道长,是五雷大真人,万寿帝君。
高拱望着徐阶苦笑一声。
一见严嵩、徐阶、高拱进来,嘉靖皇帝对他们表示不满,浙江白鹿已呈献多日了,召他们写了那么多“青词”,嘉靖皇帝都觉平平,问他们这一阵子憋出好的了吗?
严嵩奏称填好了,但不一定合圣意。
嘉靖皇帝坐在龙椅上,蓝道行站在一旁,高拱先呈上:“臣写得不好,恐有污圣目。”
嘉靖皇帝看了一会儿说,对仗工稳,有新意。他把那份“青词”丢给了蓝道行过目。
嘉靖皇帝没接严嵩的“青词”,对他说:“你念吧。”
严嵩刚展开纸,猛听一阵女孩尖叫声传来,严嵩吓得直眨眼。
嘉靖皇帝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他们在取药。
严嵩与高拱对视一眼,严嵩念道:上联是:浙水白鹿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平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试有感。
半闭着眼睛品味了片刻,嘉靖皇帝说:“好,这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好,吉利!”
严嵩接着念:下联是: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高拱、徐阶相互看了一眼,不得不佩服,他下了大工夫,自知很难敌过他了。
嘉靖皇帝露出了笑容,他问蓝道行,哪个好?
蓝道行无疑是最权威的裁判,他说当然是首辅严大人的好,听上去就喜庆、顺耳。这若没有大德、大才,填不出这样接天地灵气的“青词”来!
他一边说,一边有意瞟严嵩几眼送人情。严嵩心里也喜滋滋的,为填这一联青词,他和严世蕃召来十几个幕僚,足足折腾了三天,才总算博得皇上龙颜一笑。
嘉靖皇帝又要过来看了看,立意新,对仗工稳,又充满吉庆。于是点头赞许,确为上品,当即就赏他拿双俸。
如果双俸算文字之酬,这也真够得上是天价了。
严嵩跪下叩头:“谢圣上。”
二
沈四维百无聊赖地在软禁中打发时日,沈四维向严嵩讨了几本书看,严嵩叫人送来一大抱。
沈四维正专心看书,小福过来给她倒了碗茶。
沈四维忙欠身道谢。
小福挺不自在,谢字,对他本无缘,他从懂事起,天经地义地当牛做马。见沈四维总是谢不离口,他这当下人的听着都不习惯,但心里却热乎乎的。
沈四维看着小福那双粗糙的手和露趾头的鞋,问他平时是干什么活的?
扫院子、倒尿盆、喂狗,干粗活呗。小福太羡慕沈四维了,被人抓了还这么受恭敬,有人伺候。她多好,识文断字,又是小姐。
沈四维苦笑了一下:“而今的命运,我这小姐还不如你这粗使奴才呢。”
小福说:“那哪能呢?”
沈四维说:“你看,连你都有行动自由,我迈一步都有人跟着,你说,我是不是不如你呀?”
小福并不知沈四维对严嵩行刺的事。他也不知沈四维犯了哪条王法、家法,更不知她是何许人。他只知这个长得好看又温和的小姐讨人喜欢。小福向外看看,悄声问她,到底咋回事?这么高贵的人,怎么还叫他这下人看着呢?
沈四维说:“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你看我像坏人吗?”
小福拼命摇头。
沈四维从身上摸出一块碎银子塞给他,让他买双鞋穿。
小福往外推:“我哪能要你钱呢,不行,不行,老爷和管家若知道了,还不打死我呀!”
沈四维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小福这才把银子掖了起来。
到了吃饭时,有人送来饭菜。沈四维有鱼有肉,小福的只是一碗饭、一碗空汤。小福坐在门槛上吃。
沈四维把肉夹到小福碗里,小福吓得拼命往外推,沈四维见有人来,就用饭替他把肉埋在饭底下。
小福吃着肉时,眼里含着泪。
沈四维问他多久没吃过肉了?
小福说得好可怜,上哪吃肉去呀?过大年才能吃一顿肉皮汤。
沈四维同情地叹口气,你就想在相府当一辈子下人?
小福叹气,他能上哪去?迈出大门一步都不行啊。
沈四维问他,我若带你出去享福呢?
小福吓了一跳,他不是不想,抓回来可就没命了。有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奴才,跑了又被抓回来,吊在房梁上,皮鞭蘸凉水抽,活活打死了,死了连口薄皮棺材都不给,叫人扯着腿扔到乱葬岗子喂野狗去了。
沈四维说,那是没人帮他。她可以带小福远走高飞。一个男子汉,得干出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业来,才不枉来到这世上一回,他这么聪明,不能一辈子卖身为奴啊!
小福显然动心了,低头琢磨着。
三
戚继光带着戚芳菲回到了山东卫所,把饷银入库后,戚继光带她回府。
这是一处普通的民居,只有两进院子,除了正房,配有东西厢房。远没有戚家登州祖宅气派。戚继光记住了父亲的一句话: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多办事,少讲排场。
当戚继光带着戚芳菲骑马来到院门前时,戚芳菲被大门两旁一副对联吸引了,上联是:认天地为家,休嫌室小,下联是:转乾坤作志,堪称宏怀。
戚继光见她看对联,就问她是否明白其中含义?
戚芳菲说她明白,爹这是鸿鹄大志呀。
因为早有打前站的向王夫人通风报信了,戚继光的出现并不意外。
进了院子,只见西厢房厨下热气蒸腾,舅舅王升和正扎着围裙帮厨。听见马嘶声,端庄而富态的王夫人从厨房跑出来,与弟弟戚继美、妹妹戚娴都到大门外来迎接。
最先跑过去给戚继光坠镫的是弟弟戚继美,他笑道:“哥哥怎么去了这么多天啊?”
戚继光下了马,说:“办公事,哪有那么顺?我都闻到香酥鸡的香味了!”
戚娴说:“哥哥鼻子真好使,知道你最爱吃香酥鸡,舅舅亲自上灶。”
戚继光对扎着围裙的王升和道:“舅舅一向可好?比我走时胖了。”
王升和说他是一天“三个饱、一个倒”,长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