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和戚芳菲都骑在马上赶路,前面是另一位百户带二十多匹驮马驮着银子,个个弓在手、刀出鞘,警惕地走着。
戚芳菲不时地回头,京城已渐渐掩在一片烟尘中了。她不免伤心,把姑姑一人丢在了京城,也不知道姑姑是死是活。
戚继光叹口气,死生有命,看她的造化了,他虽写了几封信给京城朋友,也不抱多大希望。陈子平会去求他们帮忙打探音信,到底如何,难说。戚继光最怕的是,严嵩把沈四维悄悄处死,对外根本不声张,那可是谁也帮不了她,连消息都怕打听不出来。
说起沈四维行刺,戚继光并不赞成,在宰相府前行刺,这本来就不可能成功。
戚继光尽量把话题从沈四维身上引开,先是讲一路风光民俗,后来引到戚继光的家族、世袭军职的荣耀。
戚芳菲关心的是,认了戚继光做干爹,干娘能乐意吗?无论如何,自己是改姓“戚”了,不再是过去的“李芳菲”了!
戚继光叫她不必担心,有了干爹,当然就有干娘了。他说王夫人人很厚道,知书达理,也是将门之后。他们成亲十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她可盼有个孩子了。所以戚芳菲一定能受到王夫人疼爱。
戚芳菲心里甜滋滋的,是吗?
戚继光说,王夫人多次提起,想过继一个孩子,这回不是遂了她心愿了吗?她能不乐?
戚芳菲问戚继光,你们家还有什么人?
戚继光说她这可说走嘴了,应当说“咱们家”,而不是“你们家”。
戚芳菲不好意思地笑了。
戚继光还有两个弟弟,大弟弟叫戚继美,小他六岁,还有个妹妹,叫戚娴,比戚芳菲大几岁,今年十六。
戚芳菲说:“这太好了,我又有个姑姑了。她会武艺吗?”
戚继光说:“将门之后,哪有不习武的,你爷爷在世时,就很开通,允许女孩子学习十八般武艺。”
戚芳菲更高兴了,今后习武有师傅了。
与戚继光差不多同时起程的胡宗宪和搭他官船去浙江赴任的谭纶,此时正坐官船行驶在大运河上。
这是一条气派的楼船,正扬帆行驶在涨水的河道上。船上大旗高挑,写着“右佥都御史、浙江巡抚胡”的字样。
船甲板主桅下,摆着一张茶几,两把藤椅,茶几上摆了几碟小菜,多数是鱼。胡宗宪正与谭纶小酌闲聊。
谭纶举起杯,恭贺胡大人,来去大相径庭,加官晋级了呀。
胡宗宪却说浙江这官可不好当,连着四任督、抚大员落马、获罪,都因抗倭无功,别省哪会这样,在浙江为官,仿佛是船在潮头,浪涛能把你抬得很高,也能把你打沉到水底。
这也是实情。不过,谭纶称胡公是福将,是特例,他曾瓦解过匪首徐海、陈东,再加上一个王江泾大捷,威名远扬,令倭寇闻风丧胆,朝廷也扬眉吐气啊。
好汉不提当年勇。想起未来剿倭重任,胡宗宪不能没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感。谭纶上任的台州,所辖六县,临海、黄岩、温岭、宁海、天台、仙居,也是倭寇骚扰最重、受害最深的地方,已经民不聊生了,胡宗宪说道,谭纶上任后,这担子也不轻啊。
谭纶岂不知道轻重?上次京师筵席上,戚继光曾说,须出重拳镇压内奸,然后练精兵外抗倭寇,谭纶问胡宗宪以为如何?
胡宗宪对这个话题并无多大兴趣,内奸不能说没有,在茫茫人海中不易察觉,他在暗处啊,不可能花大力气纠察内奸,抗倭还是头等大事。
谭纶又问胡宗宪,答应保举戚继光来浙江抗倭,这事有眉目了吗?
胡宗宪是向首辅恩相当面谈的,他无异议,胡宗宪很自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的。
四
严嵩父子又在书房交谈。
严世蕃问那女刺客相信严嵩编的故事没有?
在严嵩眼里,沈四维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哪有不信之理?她已答应日后堂审时出来作证。
严世蕃没想到这么顺利。可得找一个特别的重罪,让给事中狠参蓝道行一本才行啊,不能隔靴搔痒。
严嵩这几天正在琢磨,从哪下手好呢?
严世蕃并不十分放心,他怕沈四维是假意迎合,小心中她计。那女刺客可得看住了,她不会是想金蝉脱壳吧?
这倒不怕,严嵩派人暗中监视着她呢。严嵩觉得,她没有严世蕃想象的那么神!
严世蕃问,胡宗宪回浙江去了没有?
严嵩说,大概刚走。
严世蕃问严嵩,胡宗宪行前保荐山东一个武将的事,给他办吗?
严嵩主张办。浙江军务真得好好整顿一下,倭寇不除,总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何况赵文华在那,我怕他成不了大事。乱子闹大了,还不是我兜着顶罪?
严世蕃再次攻击蓝道行妖言惑众,祭海神就能退倭寇?怎么样?这不又四处狼烟吗?
严嵩觉得,让赵文华留在浙江,简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迟早成为御史和给事中的靶子。他早已打好腹稿,也不能让赵文华在那里久陷,会拔不出腿来的。
严世蕃主张多选几个良将去,打开僵局,才能免去皇上之忧。他提到了戚继光,说胡宗宪力荐,这个人年轻了一点。
严嵩同意选贤任能,但也不能所用非人。不听我们的不行。这个戚继光既是胡宗宪保举,就用吧。
五
为了打探消息,陈子平来到严嵩相府外斜街访听。在街上转悠,怕引起注意,就一头钻进沈四维曾喝过油茶的面馆。
老板娘提着长嘴大铜壶,热情地给陈子平和对面一个客人冲油茶,她滔滔不绝地讲她这油茶特点,用羊油炒面,再加芝麻,吃起来真是满口香,保管客官吃了上碗想下碗。
陈子平闻闻,是挺香。
他向对面的中年人摆摆手:“李二管家,请。”
那人忙说:“我哪敢僭称管家?一个打杂的差役而已。”
老板娘指指那人,对陈子平说:“他虽不是相府管家,可是大管家手下大红人,人称李二管家,没他办不到的。我给客官找的人,错不了!”
李姓差役道:“过奖了,过奖了。”
老板娘离去后,陈子平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推到差役跟前。李二管家的手像被咬了一样,急忙缩回去,他倒也懂规矩,无功不受禄,连说这可不敢当。官人不说明白了,我死也不敢收。
陈子平安抚他,叫他别怕,自己不过是替朋友打听点事,不会让他担不是的。
李二管家用袖子暂时遮住那锭银子,因不托底,不敢先把银子吞了。他问打听什么事?
陈子平开门见山地问起女刺客欲行刺严相国,事败被抓,有这回事吗?
李二管家四下小心地望望,承认有这事,但不准说。
陈子平问,那个女刺客现在怎么样了?
李二管家反问,莫非你想救她?
陈子平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打听点消息而已。
李二管家放心了,连忙将银锭笼于袖中,眼珠子转了转,压低声音说,这事可非同小可,换了别人,打死我也不敢说的,我看客官是厚道人,才告诉你。
陈子平问,她是否还押在府上?
李二管家居然撒谎,说早见阎王去了!他所以撒谎,是怕陈子平有所行动,告诉他女刺客死了,他也就不会有任何行动了。
陈子平一惊,什么?严相国把她杀了?
李二管家接着编下去,杀鸡焉用牛刀?还用相爷自个动手吗?锦衣卫的人当即把女刺客带走,推到西市斩首了!
陈子平呆了半晌,那,尸首有人收吗?
李二管家说得煞有介事。谁敢?暴尸三天,扔到乱坟岗子喂野狗去了!
陈子平沮丧而又难过,连一口油茶也没吃,那人倒大口大口吃得欢,一边吃一边说,我劝你呀,借条腿赶快离京,走得越远越好,相爷早发下话了,要捉拿女刺客的同党呢。
这是李二管家的精明处,吓走他,自己才安全,他为出卖情报得赃银的事,也就不会露底了。
六
沈四维坐在她的屋子里拿着一本书看。看书是假,注意观察着周围动静是真,除了坐在门口的小厮小福外,院子里也仿佛有人影在晃动。监视她的人不止一人。她仍是严嵩的猎物。
她放下书本,走出屋门,远处的人影躲到树后去了。小福马上跟出来,问她要什么?
沈四维说什么也不要,要上厕所。
小福向远处溜一眼,要陪她去。
沈四维说:“嘿,真新鲜,你是个小子,我上厕所怎么好用你陪呢?”
小福不得不说:“这是老爷吩咐的,上厕所也得跟着。不跟进去还不行吗?”
沈四维问小福:“吩咐你看着我?”
小福又连忙否认:“哦,不、不,让我伺候小姐。”
看他那惶惑样,沈四维发笑。她忽然注意到小福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双鞋早就破了,脚趾头露了出来。沈四维知道他是个吃苦的下等奴才,就搭讪着问他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小福十四岁了,由于营养不良,没发育好,大脑袋、小细脖,说话尖声细嗓,看上去顶多像个十岁孩子。
通过交谈,小福眼圈红了。沈四维知道他八岁就进相府了,那年小福河南老家闹蝗灾,颗粒无收,父母都饿死了,他是叫人贩子带到京城,卖到这里的。
沈四维同情地说:“好可怜。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啊?”
小福忙拉衣袖掩盖伤处,说没有。
沈四维知道他不敢说,便不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