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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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胡宗宪不知空心敌台是个什么概念。

戚继光在防守蓟州时,曾试着在长城上修过两座空心敌台,因得不到兵部支持而作罢。戚继光见胡宗宪感兴趣,就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图示意。空心敌台的好处是可以藏兵,底层又可储藏粮食、兵器,士兵可在里边休息,顶层用来瞭望、攻守,不是更好吗?

胡宗宪拍手叫好,戚继光一来就有此绝佳动议,胡宗宪说太好了。在这里无须兵部首肯,他说了就算。他让戚继光画个草图出来,他筹银子,省里和台州各出一半,银子一到,即可动工。

谭纶愿出一半,台州受益嘛。戚继光原本是顺口说说罢了,没想到胡宗宪这么认真,雷厉风行,是个干大事的人,觉得这次调来浙江是来对了,没有伯乐,光有千里马又奈何!

又转了一阵,来到灵江畔,胡宗宪忽然问他,怎么没在杭州落脚、停留?

戚继光照本实发,兵部勘合说得很明白,他防务在台州啊,没必要在杭州耽误时间。

看来,戚继光根本没听懂胡宗宪的弦外之音,谭纶望着胡宗宪笑,说他就是这么个不会圆通的人。

戚继光还没明白,怎么了?这和圆通有什么关系?

谭纶只好点明,还不懂?省城是江南大钦差赵大人的驻节地,你居然越过他这个门槛?

戚继光这才恍然道,哦……不过,他连胡大人的门槛也都越过了呀!胡大人挑理了吗?

胡宗宪忙说,他怎么会。不过,赵大人不同,他万万没想到戚继光会越其门而不入。

戚继光还振振有词,以后总有机会见的嘛。

胡宗宪看了谭纶一眼,哭笑不得。他说,好在,赵大人马上到台州来了,他教给戚继光一套说词,见到赵文华时,就说原本要去杭州进见,因得到他来台州巡阅的消息,就直接赶来台州拜见了。

干嘛非拍他马屁!戚继光心里反感,就很不以为然地说,这又何必说谎呢,反倒做作。

谭纶望着胡宗宪、徐渭笑,他这种人,你教不会的。

胡宗宪也无奈地笑。他一边向轿子走,一边催促大家回城,给戚继光接风的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宴席就在台州胡宗宪的别馆举行。台州是抗倭重镇,胡宗宪一个月总要有半个月坐镇台州。

下属都明白,胡宗宪专程从杭州赶来为戚继光接风,这种风光不是谁都能有的。

大厅里剩了一桌残席,客人都已散去,仆人正在收拾碗盏。

饭后,胡宗宪和戚继光坐在凉亭上观赏着水池里的游鱼。

胡宗宪说,席间大家对戚继光都寄予厚望啊。意思到了,希望戚继光不辱使命。

戚继光看出有的将领那嫉妒的眼神,就说,远来的和尚未必会念经,尽力就是了。

胡宗宪一直觉得,除了力剿,还要招抚,招降那些依附倭寇的中国人,可能事半功倍。

剿抚相成,戚继光并不反对。但他以为,必须以剿为主,以招降为辅,不能本末倒置。席间俞总兵告诉他,各卫所缺员多,老弱残兵多,纪律崩坏,这与他整饬前的山东卫所大致相同。他刚来,还不知怎样下手,他想先去摸摸底。

胡宗宪却说这不忙。

戚继光一直没听胡宗宪分派他具体军务,心里有几分不托底,浙江军务也是千头万绪,不知让他干什么?要领兵,兵在哪里?

胡宗宪说这都来得及。赵文华已经动身到台州来了,可能要在这住一阵子,也是坐镇的意思。究竟干什么,恐怕要他定夺。

戚继光心里咕咚一沉,哦了一声。兵部文书上可说得很明白,他归胡大人提调。意思当然是请胡宗宪发令了。

胡宗宪笑了,说我胡宗宪可是得听赵大人调遣啊。

原来如此,戚继光不言语了。

胡宗宪看出他不高兴了,但还是劝他,必须尽早去谒见一下他,这并不失身份。

这倒谈不到失身份,戚继光主要是对赵文华的人品、官声不敢恭维,所以他说胡公言重了。

胡宗宪进一步开导他,更何况,从礼节上说,下级见上司,也应该呀。

戚继光驳不倒胡宗宪,只好应承,好吧,如方便的话,胡大人陪我去好吗?

胡宗宪笑了,没想到这也要人陪。胡宗宪耍了个滑头,说他还真的不方便,陪不了他了。

戚继光还没明白胡宗宪的“不方便”是怎么个不方便法。不得已,戚继光只得说,那好吧。

一直闷头喝茶的徐渭与胡宗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

台州的紫阳街,是一条古香古色的长街,也是闹市区,据县志载,这条街远在宋代就很繁华了。

这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古巷,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两厢多为木板门市,各种招牌、幌子琳琅满目,从揽秀楼望过去,炭行街、五凤坊、白塔桥各处,直到灵江,故衣店、当铺、钱庄、绸布店、茶楼、银店,还有妓女在门前打情骂俏的青楼,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在紫阳街的一个大门洞里,与居民杂居,有一座很普通的民宅,这是戚继光临时租下的房子。

官家居然没替他安排,谭纶倒是在山下替他们号下一处清静的院落,一来要买下来,二来价格太高,戚继光不想住,就自己找了这一处,虽不气派,却也实用。

此时王夫人和王升和正带家人收拾房间,除五间正房外,还有两栋厢房,也是各五间。

比起戚芳菲的家,她都看不上眼,就住这破房子呀?原来我们家还有后花园呢。

陈子平给她使了个眼色。

戚娴说,你还挺讲究呢。这话别在你爹跟前说,小心他骂你。

王夫人说,你父亲过清贫日子过惯了,从来不肯铺张。

戚娴倒是对这条光怪陆离的紫阳街感兴趣,不明白怎么叫紫阳街?是紫阳高照的意思?

这时王升和发现,谭纶轻车简从地来了。

王夫人连忙迎出去,只见谭纶带了几个随从,挑了几担米、蔬菜、木柴进来。

王夫人说,哎哟,谭大人这是干什么?

谭纶想得倒挺周到,家刚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好张罗,先送点来,省得他们跑街。

王夫人一再道谢,又说到处是灰土,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戚娴又问起紫阳街的来历。

谭纶说,它与紫阳高照无关,宋朝时,道教南宗初祖张紫阳是这里人,前边不远有他故居,还有紫阳桥呢。他的一部《悟真篇》,奠定了道教修炼学说。

戚娴问,是炼内丹的那个张天师吗?

正是。谭纶很惊诧,她小小年纪,还知道内丹之说?张紫阳不主张炼外丹,视外丹黄白为旁门邪术,他认为“人人本有长生药,自是迷途枉自抛”,他主张按照万物化生法则,反其道而修炼自己的精、气、神。

戚娴不禁对紫阳街有了好印象,原来这里住过张天师!

谭纶观察了一下周围吵闹、脏乱的大杂院,让他们简单收拾一下,能住就行。过几天还是得帮他们找房子,这不是久住之地。

王夫人说戚继光还说喜欢与民同乐呢。

谭纶问,元敬兄上哪去了?

王夫人说,不是去拜会赵钦差了吗?

谭纶心下一喜,心想,石头也有开窍的时候。他走得倒挺早,就问都带什么去的?

王夫人说,好像带了破倭寇的几条议案,昨晚上写写改改的,折腾了大半夜。

谭纶愣了一下,又问,没带别的?

别的是什么?王夫人不知道,她说好像没有别的。

谭纶打了个唉声,心想,坏了!真应了那句话,孺子不可教也。

王夫人似有醒悟,是不是应当带点见面礼?你没提醒他?

谭纶直摇头,官场历来不成文的规矩,谁不懂,这还用提醒吗?

王夫人还真提了一嘴,他马上给堵回来了,他说,你看我给谁送过礼?这倒也是,王夫人刚过门时,他到兵部去办袭爵手续,一连跑了几次京城,人家也不说不能办,可就是拖起来没完,有人提醒他,得送礼打点员外郎、主事,他的倔劲上来了,说这世袭爵位是太祖皇帝封的,太祖可没说要送礼打点,我看谁敢不给我办?后来兵部的人看他实在榨不出油水了,不得不给他办了。

谭纶不禁摇头哈哈大笑起来。

赵文华昨天就到了台州,一晚贵客盈门,几乎推不开。礼单就在桌上堆了半尺厚。赵文华为官数载,给人送礼,收礼更多,初时还有所节制,自从他听了义父严嵩的回答,他的手脚就放开了。有一次赶上过大年,他坐在严嵩的客厅里,不上一个时辰,礼单就装满了两只画缸。他问义父,能记住都谁给他上礼了吗?严嵩回答得真妙,谁送礼,记不住,谁没送,他记得一清二楚。

戚继光就是让他记住的人。

戚继光本来姗姗来迟,却又是空手。见他进来,赵文华屁股也没欠一下,上下打量他几眼,又往他身后看看。也许抬礼担的人在后头?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陪来的陈子平留在了门外,手里只有一根马鞭子。

礼在其次,赵文华认为这是蔑视他。

戚继光行礼后说,在下听说赵大人到台州来了,特来参见。

赵文华不能太过分,就说,好啊,坐吧。你哪天到的呀?

戚继光回答得很简短,前天。

赵文华摆出公事公办的谱来,不无训斥地说,你路上怎么走了这么多天?明知浙江倭患严重,你这是贻误军机呀。

戚继光一愣,马上为自己剖白,卑职接到兵部勘合后,第二天就上路了,昼夜兼程,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是因运河正逢枯水期,船在汜水渡搁浅,也只耽误了一天。

赵文华哼一声,说虽不认识他,却帮胡宗宪举荐了戚继光,所以告诫他,得拿出本事来好好干才行。

戚继光忙答应一声是。

赵文华问他可否是世袭官?戚继光又说是。

赵文华语气流露出几分轻蔑,世官不比流官,好混,一出生就可能因袭长辈的官。什么本事也没有,一样混饭吃。

他这意思很明白,戚继光也未必有真本事,凭着祖宗的功劳就可混饭吃。戚继光感到受了屈辱,就争辩说,我虽为世官,却从未躺在祖上功劳簿上。我自幼苦读兵书,寒暑习武,我中过武举、进士,从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说这几天还写了一份抗倭对策。

说罢他从袖子里拿出几张纸,刚要呈上,赵文华却端着茶杯站了起来,说他还有事,今天就这样吧。

好,端茶送客了,不等戚继光反应过来,赵文华已经放下茶杯,从后门出去了,根本没正眼看他一眼。

戚继光气坏了,这叫什么上司?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徐渭够得上八面玲珑,又善神机妙算。戚继光碰钉子的事,他马上知道了,当一个笑料来对胡宗宪说。他说戚继光这人,迂腐得可以,真的空手去见上司了。

胡宗宪并没有贬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他不识时务。胡宗宪叹口气,难怪谭纶说,他这人教都教不会,果然如此。

徐渭认为戚继光是矫情。他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未必真的不懂,装清高罢了。

胡宗宪很为难。照理说,他给不给赵文华送见面礼,与我何干?可他是来助我抗倭的,他得罪了上司,我夹在中间不好周旋,这于抗倭不利呀!

徐渭冷笑,那怎么办?难道还得替他进贡不成?

这话倒引起了胡宗宪的注意,他皱着眉头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