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戚继美和戚娴策马狂奔,向杭州进发时,为防止夜长梦多,徐忠仁根据王本固的事先指令,根本没把王直老母和妻子押回杭州,而是在台州分巡道衙门就地开审。
捕快从王直妻身上搜出十多张银票,交到徐忠仁手上,徐忠仁一看,惊得闭不上嘴巴了,胖脸都扭歪了,天哪,竟是五万多两银子!
王直妻绝望地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徐忠仁说,你一个妇道人家,身上就藏着五六万两银子,我只问你,哪来的?
王直妻一口咬定,祖上传下的家当。
徐忠仁根本不信,追问她祖上干什么的?打家劫舍的还差不多。
王直妻说是经商的,盐商。谁都知道盐商利厚,个个富可敌国。
徐忠仁又问,那你丈夫呢?
王直妻说早死了。
徐忠仁说,我可怜你是个女流,不想对你用刑,可你不招,是你自找苦吃,可要对不起了。来人,把她吊起来。
衙役一齐上手,开始吊绑王直妻,不是吊臂膀,而是用细绳拴住大拇指吊在房梁上,惨叫声叫人不忍闻。
徐忠仁来到另一间刑讯房,这里也是满屋刑具。王直老母吓得瑟瑟发抖。
徐忠仁对绑在柱子上的王直老母说,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一上大刑,还不得零碎了哇?你若不想皮肉受苦,就从实招来。
王直老母说她是良民,没什么可招的呀!
忽听隔壁传来噼啪的抽打声,接着是一声声惨叫。王直老母吓得闭上了眼睛。
徐忠仁抖动着手里的一叠银票,听见了吗?受刑这滋味不好受吧?我问你,你儿媳妇身上藏的五万多两银票,是哪来的?
王直老母说是儿子经商赚的,都是干净的钱。
徐忠仁问她,你儿子干什么能挣这么多钱呀?
王直老母说,做生意呀。
徐忠仁哼一声,这生意可够赚钱的了。杀人放火抢劫的生意吧?
王直老母说,我们可是良民百姓,你可别给我们栽赃啊!
徐忠仁说,哼,栽赃?早盯住你了。你给了戚继光家两个姑娘一块玉石,你以为本官不知道呀?那是无价宝,那石头是哪来的?
王直老母一惊,真叫儿媳妇不幸言中,祸事真是从那块田黄石印上起的。老太太一阵阵后悔,悔不该不听儿媳妇的劝告。现在事既出了,也不能服软呀,所以她马上说,也是儿子挣的。
徐忠仁说,就算是这样,都是你儿子挣的。我问你,你儿子现在在哪?
王直老母说,四海闯荡,没准地方,那可不知道。
徐忠仁抓起鞭子啪地抽了她一下,脸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你这老不死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向衙役示意,衙役接着抽打老太太,老太太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少顷,徐忠仁又走回来。
王直妻已被拴着大拇指吊在半空,头冲下,一堆熊熊的火烤着她,烤得她油汗直滴。皮鞭狠狠地抽打着。
一个捕快问她,招不招?
王直妻咬紧牙关,我真是良民啊。
徐忠仁说,你还嘴硬,你老婆婆都招了。她说,这钱,还有你们送人的玉石,都是她儿子、你丈夫弄回来的,你怎么说你丈夫早死了呢?
王直妻说,她老糊涂了。
徐忠仁说,我看你是装糊涂。我告诉你,老太太都招了,你丈夫是当海盗的,是倭寇头目。
王直妻绝望了,一时不敢断定真假,也许是老太太禁不住酷刑了?但她不能承认,声嘶力竭地,没有这回事!
徐忠仁说,其实你招了也没关系,你丈夫干坏事,和你没关系。
王直妻仍一口咬定自己没丈夫,他早死了。
徐忠仁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把那屋老太婆拉过来!
几个衙役又把王直老母拖到大堂来。
徐忠仁指着王直妻下令,把她全身剥光,让她坐木驴!
旁边就立着如鞍马状、上有凸起木橛的木驴。王直老母先吓得叫了起来,媳妇啊,招了吧,别遭这零罪了。
王直妻被卸下来,徐忠仁指着木驴说,你真想尝尝木驴的滋味再招吗?
看得出,王直妻已经挺不住了,她站都站不稳了,就在徐忠仁喊一声“剥衣服,上木驴”时,王直妻扑通一声倒地,喃喃地说,我招,我招……
二
谭纶、戚继光是结伴同回台州的,他们的轿并行着,都卷着轿帘,可享受习习凉风,二人还能聊天。
戚继光说,赵文华这样一个狗官,走得够风光的了,天地间的事真是难说,黑白难免颠倒。
谭纶却说,风光到最后才算数。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名相良将又怎么样?在位时权势煊赫,功劳盖天,可有几个是善终的?就拿本朝为例,开国元勋除了汤和一人外,哪个有好下场?
戚继光说,但看透的却没有几个,争名夺利仍趋之若鹜。
谭纶笑问,你自己是属于看透了的,还是糊涂着的?
戚继光说自己是清醒的。
谭纶信,可他又反问戚继光,既然清醒,却又不隐居、不出家、不自杀,仍然混迹于官场随波逐流,这是为什么?
戚继光想过,他想为天下黎庶做点事,也不枉活这一世。难道你谭纶不是如此吗?
谭纶沉重地点头,他愿当一个苦行僧,自己苦修行,布道给天下人。二人不禁大大感慨了一番。
后来话题又转向胡宗宪的诱降之计,谭纶问戚继光,沈四维把那两个女人接回来了没有?胡公想怎么处置?
戚继光说,他想用她们当钓饵,诱使倭寇上钩,但得先弄清她们的亲人在倭寇里是什么角色,值不值得大动干戈。
谭纶推断,小不了。你想啊,如是一个虾兵蟹将,会有那样的宝物到手?
戚继光也这么想。
说到未来的岑港之战,谭纶替戚继光捏把汗,他和俞总兵是这次攻打岑港的主力,问他有几成把握。
戚继光并不太知道情况。但听说倭寇海上营垒都很坚固,易守难攻,我们渡海作战,如倭寇采用以逸待劳之策,将对我们不利。
谭纶说,你不是派人去侦察了吗?
戚继光说,刚走,还没回来。
当戚继光、谭纶一行走到白鹤殿地面时,忽见前面大路上烟尘腾空,两骑马疾驰而来,到了他们跟前,才看清是戚继美和戚娴二人,马和人都通身是汗。
戚继光喝令驻轿。谭纶也停下轿,问戚继光,这不是令妹、令弟吗?好像有急事。
戚继光走下轿迎上去,戚继美牵马过来说,提刑按察使司的人闯到咱家,不由分说,把沈四维她们请回来的老太太婆媳二人抓走了。
戚继光深感意外,与谭纶交换了一个眼神。戚继光问,他们有公事吗?
戚娴说,公事倒有。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
谭纶颇觉奇怪,王本固从哪得到风声的呢?他倒来个先下手为强,趁火打劫。
戚继光与王本固只有一面之识,没打过交道,他问谭纶,此人为人如何?
谭纶觉得,人倒也说不上怎么坏,不好通融,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有个狠劲,喜欢独来独往,没几个朋友。
人落到他手里会怎么样?戚继光问,我们还能要出来吗?
肥羊肉到口,他怎肯吐出来?谭纶分析,他一定是想立大功,才这么干的。
戚继光说,功给他立,倒也无所谓,只是弄不好他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所虑极是,为今之计,这事必须马上让胡宗宪知道,谭纶认为,在浙江地面上,王本固还不能不在乎胡宗宪。
戚继光想到胡宗宪不一定马上从杭州返回台州,觉得应马上送信给他。
戚继美自告奋勇,那,我和妹妹就接着跑趟杭州吧。
戚继光点头依允,也好。子理兄,咱俩是不是给胡公写几个字,以示紧急呀?
谭纶说,当然,必须让他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戚继光便从马鞍下的信札袋子里取出纸笔砚,戚娴弄了点水研墨。戚继光对谭纶道,子理兄,你写吧。
谭纶说,你写,我可以与你联署。
戚继光便将纸铺在马鞍上,站立着悬腕而书,洋洋洒洒,不一会儿写毕。
谭纶看过,无一字更改,接过笔,署上名,他说,元敬兄真是倚马可待之才呀。
戚继光把信吹干、折好,装进封套,交给了戚继美。
戚继美说了声“那我们走了”,和戚娴跨上马,戚继美又兜转马头,把一封信交到戚继光手上。
戚继光问,这又是谁的信?
戚继美说,是吴春柳的,舅舅转给他的。她跟着戚金印出海去了。
戚继光一边看信一边说,虽然不守军规,却也是不让须眉的女子。
戚娴道,人家吴春柳什么时候入你军籍了?何谈守不守军规?
戚继光笑了,可也是。
戚娴和戚继美告别兄长,向北疾驰而去。
三
胡宗宪见了戚继光、谭纶联署的急信,气得七窍生烟,立即让徐渭下札子,勒令可恶的王本固马上到巡抚衙门来。
王本固再桀骜不驯,他也不敢正面与胡宗宪冲突,乖乖地来了,他心里明白,胡宗宪是为何事发雷霆万钧之怒。迈入大堂时,见胡宗宪板着面孔坐在“明镜高悬”的大匾下,就行礼道,胡大人叫下官,不知何事?
胡宗宪开门见山就开训,你王大人办案,都办到我头上来了?
王本固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振振有词地说,大人何出此言?下官虽掌管一省刑名之事,也是受巡抚大人节制的呀,怎敢冒犯虎威?
胡宗宪马上发难,我的人,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从中打劫走了?
王本固还想装糊涂,大人说的,下官不明白,还请明示。
胡宗宪拍了一下桌子,你倒会演戏。你没派佥事徐忠仁到戚继光家抓走两个人吗?
王本固也不回避,说,噢,这回事呀,是有。
胡宗宪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王本固强词夺理道,一则下官并不知这两人与大人有何关系,更不知是大人要办之人。既是要犯,怎么会在三品武官戚府当了座上宾呢?二则下官是接到告发,指认那两个女人是倭寇头目家属,又窝藏赃物,下官不去抓捕,岂不是失职吗?
胡宗宪竟驳不倒他,只好说,你总该告诉我一声。
王本固见好就收,他不能同胡宗宪弄得太僵,若是知道胡大人也在办此案,我岂敢越过这个高门槛?我那不是藐视上司吗?
他不仅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且很狡猾,一时胡宗宪竟无以作答。
呆了半晌,胡宗宪才又说,他原本想,先弄明白这两个女人的身份,背后有个多重要的倭寇,如她家人真的是倭寇头目,便可用她们当诱饵招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