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说:“这么说,你比她撒谎的本事高?那你自己圆谎吧,我听听。”
沈四维说,现在无须说,过两天他就能悟明白。
不用两天,戚继光说他现在就知道真相了。
沈四维说:“真的吗?”
戚继光说:“你和芳菲去刺杀赵文华了,对吧?”
沈四维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戚继光说:“你还抵赖?满大街都是揭帖!”
沈四维说:“天下义士多了,揭帖上说是我和戚芳菲杀赵文华的吗?”
戚继光从箭袖里抖出一张揭帖,拍在城墙上:“你的字,别人不识,还能瞒过我的眼睛吗?”
写揭帖时,沈四维忘了变字体,在这里露了马脚。她无法再狡辩,咯咯地乐起来。
但戚继光急于找沈四维,并不为刺杀和揭帖的事。
望着城外汪洋一片水域,戚继光说:“你可能知道了,你去请来的人被按察使抓走了。”
沈四维回到台州就听说了,她没想到,两个不起眼的乡下女人果真有来历,竟是大海盗王直的家人?
戚继光说:“正是,一审便招了,老太太是王直的母亲,另一个是王直的妻子。”
沈四维不得不佩服戚继光有先见之明。
有先见之明又怎么样?戚继光本来想用王直亲人来诱降王直,这一抓,前功尽弃,反而更激怒了王直。
沈四维出了个主意,可以放了,对她们以礼相待,不同样是示好吗?
戚继光恍然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他准备建议胡宗宪,可以补救一下,放了王直老母、妻子。
接着,戚继光谈起了王本固追缴田黄石印的事。戚继光说,她才是田黄石印现在的主人,问她准备怎么办?
沈四维说:“你早替我做主,答应人家了吧?”
戚继光说:“我没这个权利。我明确告诉王本固了。”
沈四维说:“那对你可不利呀。”
戚继光当然知道。
沈四维说:“我可以不给他,我既不是抢的,又不是盗的,又并不知是赃物,我凭什么交公?”
戚继光不禁有几分忧郁,他就知道沈四维会这么说。
沈四维说:“我如果是吃朝廷俸禄的,我也许会有所顾忌,我草民一个,谁也奈何我不得。我这么回答你,也是你预料到的吗?”
戚继光说:“你是来气我的,是吧?”
沈四维说:“说反了,是戚大人打发人叫小民来的,怎么倒打一耙,说我来气你呢?”
戚继光叹口气,她一定要这么办,戚继光也没办法,他不会勉强她。
沈四维说:“影响不了你升迁吧?我不是你家人,连亲戚都不是,应该不至于累及你吧?”
戚继光的样子显得很难过,还搅着个戚芳菲呀,她总是戚继光干女儿吧?这事与她有关啊。当然,沈四维执意要怎样,戚继光不能拦她,她也不用考虑自己的名声、升迁……
沈四维问:“真心话?”
戚继光点点头。
沈四维问:“假如因为这个,王本固奏你一本,朝廷罢了你的官,你会恨我吗?”
戚继光又摇摇头,他都认了。
沈四维说:“可那东西现在就在你手上啊。你想交出去保乌纱帽,我根本拦不住你。”
戚继光说:“我不能背着你那么做,必须征得你同意。”
对戚继光的为人,沈四维再次感受到了心灵的冲击力。她深情地注视着戚继光,说:“我这人吃软不吃硬,有你这句话,我心里热乎,我怎能不把你的声誉当回事呢?别担心了,方才我是故意那么说的,我要那东西没用,我也不想暴富,只要你好,叫我干什么都行,不要说一块石头了。”
戚继光激动地上去抓住沈四维的手,把她揽到了怀中,沈四维也情不自禁地伏在他肩上,二人都眼含热泪。
恰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是戚芳菲风风火火地驰马上了城墙马道。二人回头看见,都有几分窘迫,急忙分开。
但戚芳菲早已看在眼中,故意扭过头去不看,还咳嗽一声。
四
岑港山坡上,一些抓来的百姓正在加固、加高城墙,有的打钎子凿石,有的在背石头。
王直和毛海峰从岑港倭寇兵营经过时,忽然对戚金印和吴春柳产生了怀疑。他二人正围着兵营转悠呢。
王直叫了一声:“过来。”
瘦猴一见,拔腿就跑,跑还不露馅吗?毛海峰马上叫跟随的人去追他。
戚金印和吴春柳已来不及跑,戚金印趁他不注意,把画的草图丢在石缝中。王直审视地看着他二人。王直问,住哪里的?
戚金印只能冒充被掳来的百姓,就说是在山上干活的。
一来他们穿着倭寇衣服,二来见他们神色慌乱,瘦猴又逃走,更产生了怀疑。王直掰开戚金印和吴春柳的手看看,冷笑三声。他把二人带到干活的苦力面前,对那些人下命令:“停下来,都把手伸出来!”
众人虽不明用意,还是都乖乖地伸出手来。每双手都极其粗糙、皲裂,有血口子、血泡。
王直回头对戚金印和吴春柳说,还敢说你们是干苦力的吗?
这时,瘦猴倭寇被逮了回来,吓得直抖。毛海峰说,是这小杂种把奸细引进来的。
瘦猴忽然看见肥前过来,就用日语求饶。
毛海峰对肥前说,他在外面小岛上私埋金银,去取时叫奸细俘获,他引路,骗开水道,放奸细进来,你看怎么处置吧?
肥前脸部肌肉跳了跳,一句都不问,他抽出倭刀猛一抡,瘦猴就身首异处了,削掉的头顺草坡滚下去,嘴还一张一合地啃青草。吴春柳吓得不敢看。
肥前冲王直、毛海峰笑笑,转身走了。
戚金印和吴春柳被带到王直的房间。
这是一间珠光宝气而又透着恶俗的房子,洗手的盆子亮闪闪,不是铜的,而是纯金铸造。抢来的各种古玩胡乱堆放着,显得凌乱不堪。
王直叫小喽啰搬来椅子让他二人坐。戚金印不客气地坐下。王直又喊着让人上茶。
戚金印看了吴春柳一眼,二人均感意外,倭寇杀人不眨眼,今天犯到他手上,怎么会这样客气?
王直用很平静的口气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你们做梦都想抓住的老船主、净海王王直!没想到吧?
戚金印和吴春柳确实深感意外,又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可不是青面獠牙的凶煞神,看上去挺面善,把他放在芸芸众生中,你不会把恶魔与他联系在一起。
王直说,方才带你们混进来的那个小倭崽,下场你们看到了吧?下了海的人,杀人早杀红眼了,我杀一个人,和碾死一个蚂蚁一样,根本不当回事。你们信吧?
这几句话又把戚金印和吴春柳从迷幻中拉了回来,魔鬼毕竟是魔鬼。
戚金印说,既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由你,啰嗦什么!
王直说,若想杀你们,还能请你们到这来喝茶呀?你们上岛来干什么?侦探?为攻打岑港做准备,对吧?
二人不答。
王直从来没这么有耐心过,他说他们俩运气好,又问戚金印,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客气吗?
戚金印不得要领,注意地听着。
王直说,这都因为我是个孝子,我有难,我有求于二位。
戚金印又和吴春柳交换一个不解的眼神,怎么会有求于我们?
王直说,是啊,我看二位文质彬彬,都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一定能在戚继光、胡宗宪那儿说上话,你们此行,也一定是高官派来的。
戚金印看了吴春柳一眼,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是戚参将的儿子戚金印,他是戚参将的外甥吴春柳。你有什么事,尽可以说。
一听这话,王直站起来,向他二人深深一揖,说,恕我有眼不识泰山,那我真是遇到贵人了。
戚金印和吴春柳都很意外,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怎么会这样文质彬彬?戚金印就问他有什么事,尽管说。
王直来了个反客为主,你们既是戚将军亲人,想必知道我老母、妻子的事。听说还被戚将军接到贵府去住过。
是那两个乡下女人?天哪,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她们是大海盗头目的亲人!吴春柳说,我们家还是你老母的救命恩人呢。
戚金印便说起王直老母进台州城买药中了暑,我妹妹救了她,又坐了父亲的官轿接回家去,养好了病,又雇轿送了回去,却想不到是你的亲人。
王直说,这是他感恩不尽的,但是后来王本固却将他老母妻子从戚继光家抓走,关进大牢里,这怎么讲?
又是一个意外,发生这事时,吴春柳和戚金印已出海。吴春柳虽不知情,可她敢断定,这一定是场误会,绝非戚大人本意。想必是同僚不知内情,为了抢功,硬将王直亲人下到牢中,胡大人和戚大人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王直何尝不希望是这样?他显得很高兴,说他没别的意思,他想放戚金印他们回去,一来示好,二来帮他带封信给令尊大人,这不难吧?
戚金印又看了吴春柳一眼,吴春柳点头示意。
五
戚继光、谭纶和王本固先后来到浙江巡抚衙门大堂。参见毕,分左右坐下。
胡宗宪刚从杭州赶回来,茶都没喝一口,就召他们几位过来了。
戚继光问,不知有何紧急事情?
谭纶也说,盛传赵钦差被刺,这不是真的吧?
胡宗宪漠然道,反正我不知道。送赵钦差出境时,各位都在呀!
这等于否认。戚继光说,可满街有帖子怎么讲?
胡宗宪说有人故意搅混水也是有的。王按察使是管刑狱、缉捕的,你听到真情了吗?
王本固说,下官也只是听市井传闻。
胡宗宪说,以讹传讹,就不要从我们这再传了吧!
谭纶看了戚继光一眼,他们明白,这是欲盖弥彰,胡宗宪想遮掩,必定是赵文华耻于此事。
闲话叙过,书归正传,胡宗宪专程从杭州赶回台州来,是为倭寇巨酋王直老母的事。当初本意是要用来劝降王直的,现在既下狱中,形势有变,就得寻个变通之法处置。
王本固抢先道,两个犯妇都已招供,五万多两银票、上万两现银及珠宝均已查抄造册,并已上报刑部和都察院。
已上报刑部和都察院了?胡宗宪一听就来气了,我们在杭州不是讲好,先不报刑部吗?
王本固辩解道,职司的顶头上司是刑部,如此大案压下不报,追究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胡宗宪使出了权威,一拍桌子说,要你担当!我自会直接奏报皇上。况且,如何处置,我已讨得赵钦差手谕。
他从案上公文袋里取出一张纸,先传给戚继光。
戚继光看了,大为吃惊,这么说,赵钦差果然无恙啊?这签的是昨天的日子呀!
谭纶看过,也很惊奇,这么说,赵钦差离开杭州后,胡大人又见到他了?
胡宗宪谎称,赵大人在江苏境内船上等我,我赶去拜会的。
王本固看了,却很沮丧,站起来,把公事送还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