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直能有这个态度,戚金印喜出望外,这对他和吴春柳来说,是绝处逢生。如传回信去,促成胡大人招安王直,也是一功,何乐而不为?所以戚金印对王直表态说,你有什么要求,可写封信,我们替你转交。
王直满口答应。
吴春柳也趁机策反道,据我所知,胡大人、戚大人都希望你能走出歧途,与倭寇决裂,官府就不会杀你老母、妻子。
王直沉思有顷,叫人进来,给他研墨,笔墨侍候。
仆人便开始研墨、铺信纸。
毛海峰进来,扫了吴春柳、戚金印一眼,示意其父,王直便与他一起出去了。
来到门外,毛海峰问父亲,你想让这两个奸细替你带信给官府?
王直怕儿子持反对态度,就说,你去了,只能从宋朝举那打探消息,可救不了你娘、你奶奶的命。
毛海峰表示怀疑这两个人的地位,他们可靠吗?能见到上层高官吗?会不会是为逃生而吹牛啊?
王直说,一个是戚继光儿子,一个是外甥,怎么见不到高官?
谁认得?怎么证明他们的身份?他们脑门上又没贴个帖子!
从气质看,不像普通士卒,王直说,你娘、你奶奶的事他们说得丝毫不差,证明没假。再说,潜进来刺探军情,也不是目不识丁士卒能胜任的。
不管王直怎么说,毛海峰还是不放心。
王直不耐烦了,大不了我白白放了两个人。我杀了他们,也只是杀两条命,万一真有用,不是万幸吗?
毛海峰想了想,出了个“可进可退”的主意。实在要用他们传信也行,为保险起见,留下一个当人质,放一个回去。
这倒是个万无一失的上策,王直说,你怎么不早说?这是个好主意呀!就这么办。
此时陈文清他们还苦等在海上荒岛附近。
起风了,本来平静的大海瞬间怒涛翻卷,吼声如雷,铅云低垂,不一会儿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海里如沸锅翻腾。
陈文清他们的船如同一个鸡蛋壳,在浪中经受着颠簸、摔打。
陈文清叫水手降了帆。一个水手说,他们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出事了?
有人附和,再等下去,淡水快用完了。
也有人说,粮也不多了,不能再等了,再等都得死。
陈文清火了,骂了一句混蛋,难道把他们两个丢下不管了?我回去怎么向戚将军交代?
这一吼,没人敢出声了,都赌气缩回底舱去。
岑港这边,王直已将写好的信装入封套,在封套上写了“戚大人钧鉴”,后面打上火漆,这才对戚金印、吴春柳客气地说,有劳了。
外面风狂雨骤,天地间一片暴雨轰鸣声。
当戚金印伸手去接信时,王直又把手缩了回去,他说,虚虚实实,世事难料,我怕官府不讲信用,枉杀我老母,不客气地说,我不能把二位都一起放回去。
戚金印一惊,明白他想扣留人质,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王直说,这么说也行。请原谅,没办法,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们二位回去一人送信,一人留在我这。
戚金印和吴春柳又互相看了一眼,看来无法改变这个结局了。
王直再三表白,如果我母亲、妻子安然无恙,那么,留在我这的人保证毫发无损。天地良心,我可以指天为誓。
在二人沉默时,王直说,反正你们俩都是戚继光的亲人,半斤八两,我就不指定了,谁留下都行,你们自己定。
戚金印怎么能让吴春柳独陷虎穴呢?他想都没想,就说,行,那我留下。
吴春柳马上说,不,我留下。
戚金印急了,你跟我争什么?叫你走你就走。
吴春柳心里虽然害怕,可她太爱戚金印了,愿以生命之伞为他遮蔽风雨,这信念早已融解在她生命进程中,所以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听我一次,你走,你比我有用。
越是这样,戚金印越不放心,说什么我也不能答应你。
吴春柳说,反正我不走。
王直倒受了感动,他说,这俩后生,都这样礼让,戚门教育有方啊。这样吧,你们这么争来争去的,也争不出个里表来,听天由命怎么样?抓阉,我主持公道。
二人相互看看,戚金印虽不情愿,却只能同意。
王直便亲手写了两个小纸块折成几折,放在一个笔筒里摇了摇,倒在桌上。
戚金印让吴春柳先拿。
吴春柳不肯,推让戚金印先拿。
王直说,怎么谁先拿也让来让去的?我指定,你先抓。
被指定的吴春柳只好先抓起一个小纸片,打开来一看,是“留”。
戚金印急忙打开另一个,是“回”,戚金印的眼泪哗一下流下来。
吴春柳反倒没哭,她伸手替戚金印擦着眼泪,别哭,男子汉大丈夫,别让人小瞧。
戚金印还是止不住流泪,哽噎着说,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我心里刀扎一样难受啊!
王直劝慰道,只要你父亲讲信用,你表弟就没事。
吴春柳安慰戚金印道,你想想,舅父对王直老母、妻子那么好,好吃好喝地恭敬着,他能改变初衷吗?
二
胡宗宪问戚继光,那田黄石印,带来了吗?当然这是难为你了,我知道,持物人并非你亲属。
戚继光却真的拿出檀香木盒,东西已在他手。戚继光说,当初王按察使指定要他上缴于按察使司,而方才赵钦差的手谕里,又让他通过胡大人上缴朝廷,说自己不知该怎么办?
胡宗宪故意出难题让王本固难堪,叫戚继光去问王大人。戚继光会意,真的说了句“请王大人示下”。
受了奚落的王本固一阵脸红,明知这是胡宗宪作弄他,却也奈何不得人家,他有赵文华撑腰啊。王本固只好没趣地说,既是上缴朝廷,就按赵钦差手谕办,我岂敢从中作梗?
戚继光便把檀香木盒送到胡宗宪面前,请他验看。
胡宗宪打开看过,又示意王本固、谭纶看过,才又重新包好,加了盖官印的封条,然后环顾众人说,他现在仍然想用王直老母、妻子做文章,诱降王直、毛海峰,这对分化瓦解倭寇大有好处。
戚继光表示赞同,在大军攻打岑港倭寇巢穴之前,或者同时,若能诱使王直投降,那将大大削弱敌人力量,事半功倍。
谭纶倒是有些担心的,已将王直老母、妻子打了个皮开肉绽,又下在死囚牢中,这只能徒增王直父子的反感和仇恨,他岂肯来降?
这不都怪王本固添乱吗?胡宗宪瞪了王本固一眼,他说,所以,王按察使虽是一片好心,却帮了倒忙,办了让我们棘手的事。
王本固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不服气地说,照各位的说法,不管犯人罪多大,只要有人说是为了诱降某人,就可逍遥法外了?
胡宗宪冷笑一声,不理他。
戚继光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对王直不必隐瞒真相。
胡宗宪说,想隐瞒也瞒不住,他们有眼线。
戚继光主张,可告诉王直,已将其老母、妻子放出来,好好供养着,让他来谈投降事,不一样可行吗?
王本固问,但不知是真放假放?
胡宗宪说,当然是真放。
王本固又来了倔强劲,擅放朝廷要犯,下官可不敢担待。
胡宗宪厉声说,一人犯罪一人当,王直有罪,其母亲不知情,怎么叫朝廷要犯?皇上上谕安在?我再说一遍,一切责任,均由我来担当,与别人无干!
王本固这才不敢再顶,也不得不叫徐忠仁去放人。
当天,台州大牢的铁栅栏门打开,牢子抖动着一大串钥匙,对蓬头垢面的王直老母和妻子说,出来吧。
王直老母以为又要过堂、上刑,忙跪下了,我都招了呀,再没别的了。
王直妻说,要杀头,给个痛快的吧。我替他顶罪,谁让我嫁给他这个魔头了呢!
牢子说,她们误会了!今儿个既不是过大堂、上大刑,也不是拉出去砍头,她们交好运了,放了她们了!
婆媳俩根本不相信。
这时戚继光过来了,和气地说,老人家,受苦了。
王直老母直视戚继光好一会儿才哽噎着说,好人哪,你可算又来了!
牢子告诉她,就是戚大人保你们出去的。
王直妻却没那么简单,她对戚继光怒目而视,你来保我们?你又是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戚继光想解释,大嫂你别误会……
王直妻冷冷地说,用不着来这一套,我家男人犯了滔天大罪,我替他一死,行了吧?
戚继光说,一人犯罪一人当,你和大娘是没罪的。我保你们出来,是可怜你们,希望你们劝亲人迷途知返,别再助纣为虐,帮着倭寇残害中国人,我这么做,也是真心为你一家人好呀!
王直老母对儿媳妇说,你看你,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吗?人家戚大人一家又没亏待过咱们,你冲人家发什么邪火呀?
王直妻这才不再说什么了。
戚继光向门外一招手,一辆有篷马车等在那里,来接她们的还有沈四维和戚芳菲。
一见了她们,老太太又哭起来。
三
海上,暴风雨过去了,又过了难耐的一天。陈文清他们个个焦头烂额,一个水手说,头儿,淡水不够一天的了,再不走,我们全得死在海上。
另一个人说,戚金印他们俩肯定出事了,不然早回来了。难道他们十天半月不露面,咱也一直等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