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肖隆坐在王直和毛海峰对面,王直已看过胡宗宪的信,本想随手递给毛海峰看,却又临时改了主意,揣了起来。
毛海峰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表现出来。
王直问肖隆,你真见到我母亲她们了?
肖隆说,见到了,是戚继光陪我去的。
王直又关切地问,在大牢里受刑了吧?牢子对她们狠不狠?
肖隆说,哪呀,我去之前就放出来了。
王直很意外,放了?
肖隆说,是呀,她们住在一个小院里,有吃有喝,还有人侍候,看得出,戚继光待她们很好,他们也很熟。后来我才听明白,戚继光还是老夫人的救命恩人呢。
毛海峰问,怎么又冒出个救命恩人?
肖隆说,有一回,老夫人上台州城抓药,发病昏死街头,是戚继光的千金给救活的,坐了戚继光的官轿,接到家中养病,老夫人一直念念不忘。
毛海峰一口咬定是假的。既然对我奶奶她们这么好,为什么又下到大牢里了?
王直却相信是真的,同样的话,吴春柳曾经对他讲过。王直关心的是他娘捎来什么口话没有?
肖隆有几分犹豫。
王直一见他欲言又止,就猜老太太骂他了,他叫肖隆直说不妨。
肖隆说,我对老人家说,老船主希望她平安,她说,有他们在外头干伤天害理的事,我平安得了吗?
王直垂下头,又问,你没说我惦记着她们,才派人来?
肖隆说,说了。老夫人说,你若还认她这个老娘,你自个把自个绑了,投到官府来自首、领罪。
王直长叹一声,对毛海峰说,你奶奶不肯原谅我呀。
毛海峰问肖隆,你看,官府是不是在设一个陷阱?
肖隆说他看不像,胡宗宪、戚继光都很诚恳,对他这样的小人物都以礼相待呢。戚继光还说,日本人在沿海劫掠烧杀,中国人不该为虎作伥,又说些回头是岸的话。
王直赏了肖隆二十两银子,叫毛海峰带他去领。
肖隆谢了老船主恩赏。他走到门口,又请示道,老船主,跟我一起回去的戚金印,给留下的表弟写了一封信,让小的捎来了,不知能不能给他?
王直挥挥手,给吧。
毛海峰却伸手说,拿来我看看。
肖隆交信给他。毛海峰扯开封套,看了几眼,又还给了肖隆,哼,又是思念啊,又是夜不能寐呀,不是一男一女,能说这些!
他对肖隆说,你别管了,呆会儿我给她送去。
王直瞪着毛海峰,你别又打歪主意。
毛海峰说,看你说的。
带肖隆领赏后,毛海峰又走回来问他爹,胡宗宪的信怎么写的?不想给我看?
王直刚要说话,有人敲门,他便让毛海峰去开门。
肥前和肥后、摩萨等几个倭寇头目推门而入,都带几分酒气,气势汹汹。
王直客气地让座,来了?我正要找你们呢。
但他很快就发现,倭寇的脸色不对,也都不肯坐,就问,怎么了?想喝酒吗?
肥前说,今天我们不是来喝酒的。
摩萨说,你想出卖我们?想投降是不是?
毛海峰连忙劝解,有话慢慢说,都是自家人。
肥后质问王直,你不是派人去接洽投降了吗?
王直否认,这是从哪儿刮来的阴风?谁说我要投降?
肥前说他有眼线,你母亲被官府抓了,你派人去官府接洽,有这事吧?
王直说,有这事呀!我老母、妻子被官府抓去,危在旦夕,我想法托人保住她们的命,这有什么不对?
肥前不信,你没想投降?
王直说,我投降也是死,我自己还不明白吗?我不过是叫人带了银票托人去打点,想法救出她们而已,这有什么错?难道非得让官府杀了我一家老小,你们才高兴吗?
肥前看了毛海峰一眼,你不是说……
这个细节被王直看在了眼里,但他未动声色。
毛海峰打圆场道,都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我父亲方才不是说了吗?他不可能投降,我们大家就都该放心了。
肥前消了气,这还差不多。
二
傍晚时分,王直和毛海峰站在风中看海,海浪掀天,涌动着,将西沉的太阳忽而淹没,忽而又水淋淋地出来。
王直问儿子,到底和倭酋肥前、肥后他们说什么了?
毛海峰咬紧牙关,不承认说过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能在这时候告诉义父吗?一旦王直知道他想借日本人撑腰,压他老子就范,王直能撕碎了他。
王直一直追问,方才肥前都说漏了,你还狡辩,你是想用倭酋来压我,是不是?
毛海峰只好说,他情绪不好,在一起喝酒时,日本人察言观色,可能猜到几分。他怎么能亲疏、远近不分呢?再说,他反对投降官府,也是为父亲好。可千万不能有半点犹豫,你投降,绝无好下场,徐海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王直说,依你,就看着你奶奶、你娘被处死而不管?
毛海峰说,把你自己送上门去,不但救不了她们,反搭了你一条命,还不如你活着,为她们报仇呢。
王直也明白,他说的这种可能,是存在的。可也有另一种可能,胡宗宪、戚继光是真心的,想拉拢我王直来瓦解倭兵。
毛海峰坚持己见,无论如何,他不能让爹去冒险。
其实,王直心里也在打鼓,他也多次看到前面的陷阱,正向他张着血盆大口。
他这才把胡宗宪的信拿出来给毛海峰看,你看,胡宗宪这信上写得还是挺客气、挺真诚的,可我心里还是不落底。
看过信,毛海峰惊问道,他让你亲自去谈判?你还真想去?
王直说,我不去,这事谁能做主?他们绝不会仅仅让我一个人投降了事,一定让我带手下人去投诚,人家的目的不是抗倭剿寇吗?
毛海峰问,你铁了心要去?
当然得去,王直说,我不去,你奶奶、你娘就没命了。
毛海峰说,假如,你去了,既没救出我奶奶、我娘,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你怎么办?
王直长叹一声,那我认命,也算我尽孝道、赎罪了。说到这里,他流泪了。
毛海峰也长叹一声,看来,我是劝不了你了。你打算这就去呀?
王直说,不去怎么办?
无奈之下,毛海峰又出了个主意,叫他先不忙去,反正娘和奶奶现在也不受罪,可再派肖隆走一趟,可答应前去,但有个条件,叫胡宗宪必须再派两个人来当人质。
王直说,不是有人质在咱手上吗?
对他们来说,这个人质无关痛痒,吴春柳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杀死她,谁也不会心疼。毛海峰主张,必须派个五品以上官员,再派一个直系亲属,胡宗宪的、戚继光的都行。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若他们失信,想杀你,我就对他们的人质下手,他能不怕吗?
王直认可了,这倒是保险的办法。
毛海峰说,如果他们答应了这个请求,那就证明他们是有诚意的,父亲就可放心大胆地去了。
王直很满意,好,我马上叫肖隆草拟信件,但你不要告诉日本浪人。
毛海峰说他明白,里外还分不出来吗?
三
吴春柳正在用丝线编织着什么。有人敲门,吴春柳问,谁呀?
毛海峰在外边答应一声,是我。
吴春柳不肯开门,叫他走开。
毛海峰说,你的情人戚金印给你捎来一封信,你不想看吗?
吴春柳根本不信。
毛海峰说,不信你趴门缝看看。
半信半疑的吴春柳果然趴门缝往外看,果真看见了他手里举着一封信,认出字迹是戚金印的。她明知有危险,可金印的信她不能不看啊。她想了想,还是拉开了房门。
毛海峰把信递给她,坐下说,有我爹给你撑腰,你还怕什么?
吴春柳迅速看过信,眼里涨起泪潮。
毛海峰说,这回不再说你是男的了吧?好可怜,人各一方,你也许永远也回不了大陆,永远见不着他了。
吴春柳不理睬他。
毛海峰这回施展的是心理攻势。他说我不急,你迟早是我的人,你信不信?因为你不可能回去了。你只有跟了我,才能免死,他们马上要来攻打岑港了,你能有好果子吃吗?你好好想想吧。
吴春柳轰他,你走,不然我要喊了!
毛海峰涎皮赖脸地说,你跟了我,总比跟日本人强吧?我要使个眼色,那帮日本色鬼还不像一群狼一样上来,把你吃了啊!
吴春柳抓起桌上的茶杯掷他,毛海峰这才笑嘻嘻地走出去。
毛海峰带一个小喽啰来到岑港水巷口,一条焦艇停在那里。
毛海峰送一个小喽啰上船,把一封信交他手上,让他把这封信送上岸,送到台州。
小喽啰问交给谁?毛海峰告诉他,扮成朝佛进香的香客,把信送到台州龙兴寺,放到十六罗汉“无忧禅定尊者”屁股后头,自会有人去取。
小喽啰答应明白了,开船去了。
肖隆见毛海峰离开吴春柳住处,看看四周没人,就溜进了吴春柳的房间,带上门,从怀里掏出一把七寸匕首,交给吴春柳,这是吴春柳托他给弄来的。
吴春柳忙把匕首藏在褥子底下。
肖隆叮嘱她,万一犯了事,你可别说我给的呀!
吴春柳说,我能那么不讲义气吗?
吴春柳所以敢托付肖隆,那是看出他心好,从交谈中知道,他也是被掠来的,还是个秀才呢。吴春柳对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信任感。
她要匕首,肖隆知道是用来对付毛海峰。
吴春柳问他,怎么往他身上猜?
肖隆说,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他一定也想欺负你。我早替你捏了一把汗了。
吴春柳说,那他看错人了。谢谢你,我看你这人知书达理的,怎么干上了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