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隆立刻眼泪汪汪了,别提了,还不是怕死?其实还真不如死了干净。
肖隆家住在苏州,五年前倭寇洗劫苏州,他们家被抢光,又放了一把火,全家人被掠到海上,杀的杀,投海的投海,他们看他识文断字,进过监生,就让他记记账、写写告示信函之类,他就这么苟且偷安了。
吴春柳问他,那你就这么苟活,不想重新做人了?
肖隆苦笑说,进过染缸的布,再洗也漂不白了,我哪有脸再去当正经人?
吴春柳说,你全家被倭寇杀害了,和我一样,与倭寇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为给亲人报仇,也不能甘于沉沦哪,否则,怎能对得起你读的圣贤书?
肖隆被她说得无地自容。
四
见吴春柳进来,王直仔细打量她几眼说,这一细看,可看出是女子了,还挺俊俏呢。找我有什么事?
吴春柳问王直,听说你又要派人去胡大人、戚大人那里去了?
王直说,是啊,有事吗?噢,又是捎信,对不对?
吴春柳便拿出一封信,王直接过来,在手上掂掂,这情书写这么厚?
他打开封套,先抖出个同心结来,王直明白,这同心结是给她相好织的。
吴春柳不语,很担心地盯着王直。
还好,王直没有细看同心结,又塞回了信套中。吴春柳松了一口气。
王直叹口气说,你知道吗?胡宗宪、戚继光想让我投降,不投降就杀我老娘。
吴春柳说,据她所知,王直不投降,也不会杀他老娘。
王直有点惊疑这小女子的见解,心想,你看哪去了?人世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吴春柳说她是从人品评价的。她平时听他们谈话,就听得出,他们虽说想通过王直的亲人,使他上岸去谈,却从无杀他亲人之念,要杀早杀了。
王直心有所动,你这么看?
吴春柳说,胡大人、戚大人都是谦谦君子,不会杀害无辜,你是倭寇,可你母亲、你妻子无罪呀。
王直不觉道出了心中隐忧,你难道不知道有连坐法吗?诛灭九族,连犯人的老师一族都得受牵连呢,这些人何罪之有?
吴春柳竟无言以对。
王直叹口气,没话了吧?官府是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谁保得准?你也是个替罪羊,挺可怜的,这信我给你递。
吴春柳道了谢离开,王直把肖隆叫来,把写好的信交给肖隆,对肖隆说,派他马上过海,再去见胡宗宪和戚继光,交上这封信。要等他们派了两名人质,才能一起回来。
肖隆问,不知是两个什么人?
王直在信上都写明白了,一个必须是五品官以上官员,另一个必须是胡宗宪、戚继光的直系亲属。否则不能带,要仔细分辨,谨防上当。
肖隆很为难,他怎么能分辨出人家是几品官?是不是直系亲属?是不是有诈?
王直又递给他一封信,说这封信就管这个。叫他到台州当天,就把这封信送到台州大庙去,就是龙兴寺,去过吧?
肖隆去上过香。
王直叫他把信放在十六罗汉“无忧禅定尊者”屁股后头,会有人取走。第二天,叫他再去大庙,还去十六罗汉那地方,会有回信,打开看,信里会告诉他,胡宗宪派的人质是真是假。
肖隆觉得好神奇,真是神通广大,难怪倭寇能几十年横行苏、浙、闽,官兵屡剿不败呢。
王直又把吴春柳的信递给她,说这是替吴春柳捎的,还交给戚……对,戚金印。
肖隆一一答应下来。
五
台州龙兴寺一如往昔,香客如云,香烟缭绕,钟鼓之声不绝于耳。
牛三省在山门外下马时,早又有知客僧来迎接说方丈请施主禅室用茶。
牛三省说不打扰了,我几乎天天来上香,贵寺哪堪打扰?
知客僧说,宋大官人是本寺的大施主,你代他进香,也是贵人,我们请都请不来,怎么能说打扰呢!
牛三省说,还和以往一样,我自己上香,谁都不打扰。
知客僧说,那就失敬了,施主随意吧。
牛三省给了知客僧一锭银子,权做香火之资。
知客僧双手一揖,多谢施主布施。
牛三省甩开众人,混杂在香客间进了大雄宝殿,在释迦牟尼佛像前上过香、叩过头,又绕到十六罗汉塑像前,装作“数罗汉”的神态,数到一位表情怪异的罗汉前,小木牌上写着“无忧禅定尊者”,他趁人不备,伸手到泥像屁股后,果然摸出一封信来,掖到袖中。
在山门外上了轿,他急切地打开取来的信,只见上面写着:
速去见王按察使,千方百计让他杀掉王直母及其妻,绝不能让胡利用她们诱降王直。
没有落款。这正是毛海峰的信,他觉得用日本浪人压父亲,有很大风险,那都是些翻脸不认人的人间渣滓,靠不住。不使用最狠的一招,根本无法阻止昏了头的王直,他才派人来送信给宋朝举。
牛三省刚刚“朝觐”完“无忧禅定尊者”,肖隆又来光顾了。
肖隆弃船上岸后,连店都没住直奔龙兴寺,进了庙门,径直闯入大雄宝殿,来到十六罗汉前,很快找到“无忧禅定尊者”,把带来的信塞到屁股后,离开。
牛三省把从庙里取来的信双手递给宋朝举。
心惊肉跳的宋朝举茫然半晌,明白这是毛海峰的“指令”,他要对亲人痛下杀手了。这毛海峰真够狠的了,为了阻止王直投降官府,竟连奶奶和娘也不要了,这与孝子王直真是天地相差!如果是毛海峰的亲娘、亲奶奶,他也会这么凶狠绝情吗?
他对牛三省说,备轿!
路上,轿子忽忽悠悠地走着,宋朝举心里仍在斗争,我该听谁的?当然,我必须站在毛海峰一边,王直投降,海上利益没了不说,万一大刑一上,王直挺不住,他供出我来呢?这是最可怕的呀!
走在轿旁的牛三省问,老爷,去哪呀?
宋朝举这才想起告诉下人,去分巡道衙门。
轿夫就地转弯。
王本固正在分巡道衙门看笔供,徐忠仁拿了张名片进来,说,盐运副使宋朝举在门房等着求见大人呢。
王本固皱着眉头,咦,这人消息如此灵通?我上午才到台州,他下午就找上门来了?
徐忠仁恭维王本固说,大人行动,裹挟风雷,太容易被人知晓了。
王本固很费解,与他素无交往啊!他来找我什么事?准又是为哪个案子说情。王本固想想,说不见,就说我不在,挡驾。
徐忠仁劝道,他是地方绅士,如今又复了盐运副使的官,财大气粗……
王本固说,他有钱,我就得巴结他吗?
徐忠仁说,不巴结他,也犯不上得罪他吧?听听他说什么,能通融的通融通融,不能通融的,当面婉言回绝也就是了。
这话很在理,王本固这才说,叫他在客厅等。
王本固跨进客厅时,宋朝举已坐在那里,这时站起来行礼,参见王大人。
王本固忙摆手,免礼、免礼,论资历,你比我深,是学生前辈呀。别客气,喝茶。
宋朝举啜了一口茶,说,今天天气闷热……好像有雨,今年大概是九龙治水,雨水好勤。
王本固打断他,咱就别说“今天天气哈哈哈”了,不知宋大人此来有何见教?开门见山为好,大家都很忙。
宋朝举闹了个大红脸,尴尬过后才说,我听说,前些天王大人把倭寇头目王直的老娘抓了?
王本固说,有此事,却不明白这事与这盐官有何牵连。
宋朝举又问,那为什么又放了呢?
王本固说,我也不瞒你,官府有意招降王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诱饵吗?他把自己与胡宗宪绑在了官府同一架马车上,有功也有他的份。
宋朝举哦一声,是这样,你知道同僚们怎么议论吗?
王本固有点烦了,说他向来不听街谈巷议。
宋朝举敲了他一下,但涉及大人名声的也不听吗?
王本固不屑地说,我的名声?还从来没人骂我贪墨呢!
这人果然刁钻古怪,不近人情。宋朝举呼地站了起来,抬腿就走,那大人是不想听了?我是多此一举了。
王本固这才赔笑拦住他说,对不起。既来之,则安之。我洗耳恭听,行了吧?
宋朝举说,浙江地方上,都知道王大人是第一廉吏,从不徇私情,可抓了倭酋首恶者亲属不杀,却又放了要与倭寇谈判,人们说,王大人一定是得了巨额赃银,不然怎么会这样?
王本固并不介意,他说,笑骂由他,清官我自为之。况且,招降之事,本是胡总督的意思,成败自有他担当。
宋朝举将了他一军,可刑名狱司之责在你,这是尽人皆知的,有了差错,绝对记不到人家胡总督名下。
显然击中了王本固的要害,他沉思有顷,不得不说谢谢宋大人。他此前只觉得憋气,还真没想有污名节的事。
宋朝举说,还不止于此。日后刑部怪罪下来,你也无法推脱。刑部是你顶头上司,捉住大案要犯,起赃银五六万两,世所罕见,这样的倭寇贼属、窝赃犯,还不处死,王法何在?究竟是谁在玩忽职守?
王本固居然冒汗了,不能不谢谢他的提醒,说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令我汗颜。
宋朝举说,好在现在补救,为时不晚。说罢起身告辞了。
王本固忽然说,你给我出这样的主意,不怕胡宗宪知道了,对你不利吗?
宋朝举哈哈一笑,你若把这消息透给他,就不是你王按察使了!
王本固很得意,觉得这才是对他的最大褒奖。
宋朝举更是心花怒放,这个怪人也终于为我所用了。只有借王本固之刀杀掉王直老娘,胡宗宪的招降才会流产,他宋朝举才不会露馅,这是一个致命的连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