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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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还是徐渭有耳听八方的本事,戚继光得到锦衣卫差官许可,去为俞大猷饯行的事,他最先知道了,并及时禀报给胡宗宪。胡宗宪很惊讶地问徐渭,你说的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好几个人看见了,徐渭说,戚继光去见司礼监的随堂大太监,大摇大摆去的,要求为俞大猷饯行。

胡宗宪还是难以想象,王询居然答应了?是呀,连徐渭也没想到。

这戚继光,又是突发奇想,为钦犯把酒饯行,已是意外,王询给面子允许他去见俞大猷,这更加意外。难道戚继光有什么背景吗?胡宗宪心里有点画魂。

会有什么背景?徐渭不信。如果有背景,他何至于被革职呀!

这倒也是。胡宗宪陷入沉思,半晌忽然冒了一句,他这呆子也会收买人心?

徐渭觉得胡宗宪是多心了,戚继光没有这样的心计。

胡宗宪心里还是不快,那他明知道我与俞大猷有隙,他这是做什么?不怕我反目吗?

这正是他可爱之处,在徐渭看来,他连胡宗宪的感受都不顾,也不怕嫌疑,这样的人,恩公交对了。应该原谅他,一来他动的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二来他知道恩公的为人,不会因这点小事怪罪于他。

这几句话令胡宗宪很受用,胡宗宪借坡下驴,说戚继光是摸准我的脾气了。

所以徐渭劝他,不但不要责怪戚继光,反该称赞他的仗义。

胡宗宪听进去了,脸色也好看多了。依徐渭的意思,我也该去探望俞大猷一番了?

那又过了。徐渭分析,恩公的身份毕竟不同于戚继光。恩公去了,会令俞大猷徒生反感,传到皇上那儿也不好。不过,他押解进京时,恩公倒有一送的必要,人情、礼数都到了,俞大猷会领你情,朝廷也不至于怪罪。

胡宗宪表示首肯,心想,幕中有他徐渭,省去很多烦恼。

戚继光来到俞大猷帐篷前,刚要进去,沈四维带戚芳菲来了,戚芳菲捧着一坛女儿红酒。

戚继光眼亮,酒?捧一坛酒来干什么?

沈四维说,为俞总兵饯行,不可没酒啊!

戚芳菲便把酒坛递给戚继光。

她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戚继光大为感动,觅知我者四维也!他还正犯愁,怕俞大猷这儿根本没有酒呢!

沈四维叮嘱他少喝点,这种酒是最容易醉的。

戚继光说知道了。

俞大猷帐内,一个护兵正为他收拾行囊。

俞大猷吩咐,除了行李,什么都不带了。

士兵指着那副铠甲问,这副铠甲跟将军出没沙场十多年,也不要了吗?

这一说,俞大猷大为难过,他把铠甲抱在胸前,一滴清泪滴在铠甲片上,他伤感地说,我还能有机会沙场征战吗?

正好戚继光走进来听见,就接话道,怎么没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是千里马,终有它扬鬃奋蹄之日!

俞大猷大为震惊,元敬兄?你怎么来了?

戚继光将那坛女儿红放到桌上,拍了拍,我来为你饯行啊!

俞大猷说,你别开玩笑,我可是钦犯。

戚继光说他是经司礼监随堂大太监王询准许的呀。

俞大猷心里感他情,却又怕连累了他。你这是何苦呢?别人躲还躲不及,你倒飞蛾扑火,也不怕沾上霉运!何况你本来也是戴罪之身哪。他让戚继光快走,不要他给自己饯行。

戚继光已无所惧,他已是白丁一个,还能贬到哪去?

戚继光怎么这样迂腐呢?俞大猷原来不和他一样,已削职为民了,可现在如何?这条命已悬之又悬了。俞大猷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了,不能再连累他呀,那俞大猷心里更不安了。

戚继光已将酒坛打开,叫护兵找两个碗来,又问有下酒的小菜没有?他要与志辅兄痛饮三杯!

俞大猷热泪盈眶,戚继光可是第一次称呼他的字呀,倍感亲切。

护兵找来两个酒碗,又盛了一碟五香蚕豆、一碟川豆菜,戚继光已倒满了两碗酒。

俞大猷端起酒碗,手都在抖,他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与元敬兄平素除了打仗,几乎没时间把酒畅叙,想不到今天以这种方式共饮。我谢谢你了,这也许是我们今生的诀别酒了!

他与戚继光碰了一下碗,泪水滴在酒碗里,他连酒带泪一口气喝干。

戚继光也一口气喝干,他此时油然想起了曹子建的两句诗: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眼见朋友有难,明知这是天下奇冤,却无能为力,天下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

俞大猷看见他已热泪涔涔,就再次称谢,就是走向黄泉时也会记得他这几句话,那俞大猷也知足了,因为他是带着人间的温暖和友情走的。

戚继光安慰他,人活在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事到如今,只有想开些。这么说了,又觉得这话淡而无味,根本安慰不了俞大猷这样的人。

在俞大猷听来,却是肺腑之言,可还有用吗?他明白戚继光的心,俞大猷只说了一句“但求无愧我心,足矣”。

戚继光又给他倒满了酒,他百思不得其解,本来已革职了,是谁又施暗箭对俞大猷下毒手了呢?

俞大猷此刻已没兴趣去想这些。

戚继光说,世态炎凉,人心险恶,被人暗算了,总得明白呀。

俞大猷从王询的口气里听出点朦胧之音,他觉得,将他推向地狱的还是身前左右的人。

戚继光知道他怀疑谁,就用手指头蘸酒,在桌上写了一个“胡”字,问,你还是怀疑他?

俞大猷冷笑。

戚继光还是觉得不至于,或者说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胡宗宪稳坐钓鱼台,安然无恙,俞大猷又危及不到他,他没必要落井下石呀,怎么想都不可能。

俞大猷说,安知不是因为我替他顶罪,他才得以稳坐钓鱼台?

戚继光一愣,虽说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可也没有驳倒俞大猷的证据。戚继光心里不好受,他甚至怕俞大猷对他有想法。本来二人同罪同罚,这次却只逮俞大猷进京,戚继光心里难过,有时想,还不如索性与他一样,心里会好受些。

俞大猷知道他多心了,就说,何必卖一个搭一个?俞大猷一时找不到安慰戚继光的话,竟然说,因为他献了白鹿,才对他手下留情的吧?

这不等于说,胡宗宪因白鹿而感激戚继光,放他一马吗?这幸运,戚继光看成是不光彩的“幸运”,戚继光顿觉浑身不自在起来。

话说出口,俞大猷又后悔了,没法转弯,只能说,行了,事已至此,别再多想了。

吊着伤臂的沈四维和陈子平、戚芳菲带从人抬着几箱银子,放到胡宗宪营帐门外,她把一封信交到徐渭手上,说,这是戚将军委托我送来的。请如数交给胡总督。

徐渭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箱子,用意不明地冲她笑问,不会是金银珠宝吧?

沈四维半开玩笑地说,金银珠宝又不咬手,巴不得有人天天送呢。胡大人不会专打送礼的吧?

徐渭故意板起面孔道,那你得当面打开箱子让我验看,万一是行贿之银,我替胡公接了,怕吃不了兜着走。

沈四维针锋相对地说,好啊!你有胆量打开,那才真叫我佩服。

徐渭不得不佩服沈四维的机敏,马上换上笑脸,开个玩笑,你还认真了!徐渭又说,元敬兄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他若肯行贿,天下可就找不出清官了。这是一举两得,同时为胡宗宪和戚继光开脱。

沈四维并不买账,她反唇相讥道,如果他这样的木讷之人也被逼无奈送礼,那就应了徐先生这句话了。

徐渭笑道,哎呀,戚继光有你这样聪明绝世的如夫人辅佐,真叫人艳羡啊!

沈四维道,谁是他的如夫人?先生别乱点鸳鸯谱啊。

徐渭忙笑着赔罪,然后冲庞举一摆头,让下人把箱子接过来,抬进去。

沈四维的举动惊动了胡宗宪。只有胡宗宪和徐渭在屋时,三口箱子都打开了,白花花的银子,有银锭、银锞,更有银角子、碎银子,甚至有成贯和零散铜钱。

胡宗宪望着箱子发怔,再仔细看沈四维留给他的信,翻过来掉过去,怎么看都是一张白纸,一个字没有。

胡宗宪一头雾水,这戚继光玩的什么把戏?

徐渭回应胡宗宪道,一个字没有才绝呀,这正是你知、我知,尽在不言中啊!

胡宗宪很称奇,戚继光这么个木讷之人,居然会这一套!叫人哭笑不得。

徐渭说,他木讷,可跟前有高人指点啊!

高人?胡宗宪马上猜到是谭纶。

徐渭提醒他,谭公离他远着呢,够不上。

胡宗宪问,那谁是他身边摇羽毛扇的?

徐渭点拨他,忘了那个即将成为他如夫人的沈四维了?

胡宗宪恍然大悟,点头道,是了。我虽只见过沈四维一两面,却也觉得此女不同凡响。依你这么说,是沈四维在为戚继光出谋划策?

徐渭抓了一把铜钱,又让铜钱从手上流下去,哗啦啦作响,他说,我看像。再说,戚继光也不怕你笑他寒酸,看来把家底都翻腾出来了,连打醋的钱都没留。你看这散碎银子、这大把铜钱!

胡宗宪气哼哼地说,这简直是对我的污辱。

徐渭说,他这么做,可是一片虔诚,不会存心让恩公难堪。

他送礼是为救俞大猷吗?胡宗宪总有点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还能有别的意图吗?

胡宗宪说,胡闹!他以为给我施加压力就行了吗?

徐渭说,他这人也是一根筋,他认定你能救俞大猷。他能为朋友如此尽心,也够得上两肋插刀了。

胡宗宪作色道,他博得了美名,可恶人让我来做!我不办,就成了我不义,可我能左右朝廷吗?戚继光太过分了!

事已至此,这三箱钱,成了胡宗宪捧在手上的刺猬,徐渭想不出胡宗宪会怎么办,他不问计,徐渭也不便越俎代疤。

胡宗宪想把戚继光叫来,一定要骂他个狗血喷头!

徐渭劝他切不可如此。况且,大丈夫立世,要瞻前,还要顾后。

什么瞻前顾后?胡宗宪不明白徐渭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