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不禁娓娓道来。就算严嵩这样权势煊赫的人,可以一手遮天,可他既不能堵塞百姓悠悠之口,更折不断史家那支如椽大笔。
徐渭已虑及“身后名”,胡宗宪笑了,这未免虑得过远了,怕史家日后秉笔直书,给我戴上奸党、佞臣的帽子?
徐渭说,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当然无所谓了,生死随百草,不会留下痕迹,胡宗宪可是要在未来的《明史》里入传、有专述的。
胡宗宪可不认为徐渭是小人物,他虽屈尊在胡宗宪的幕府里当书记,他的诗文、杂剧、草书,可是声茂天下呀。
徐渭说史家只眷顾显爵名宦。话又说回来,戚继光算是他栽培的,他不能自剪羽翼。
胡宗宪迷惑地说,再纵容他,不得了啦!
徐渭分析,如果说他这是收买人心,你更该胜他一筹!你要大张旗鼓地为俞大猷鸣冤,喊得岑港将士人人知道,戚继光的光晕就没恩公的亮了。
胡宗宪沉吟地说,这主意虽好,却是画饼充饥,我难道真的要当一回萧何,再上本为俞大猷开脱?那我在皇上面前,岂不成了反复小人?
徐渭的意思,是喊几嗓子给人看,就行了。别看戚继光大动干戈,他能办成什么?他喊你也喊。
胡宗宪又沉思起来,不可,他不能图一时口碑而失信于朝廷。
四
戚继光和俞大猷又默然饮了一杯酒,还是俞大猷先打破沉默,他说,不说这个了。我走了,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愿你早日攻下岑港,早日复官,你年轻,正是为国出力的好年华,别辜负了平生抱负,好自为之吧。
戚继光问他京中有什么人可以托付吗?他想派人进京去打点一下,不能等着任人宰割呀!
打点?俞大猷觉得打点这词儿从威继光口中道出,可不容易呀!戚继光向来痛恨官场恶习,不肯随波浮沉呀,人被逼到这地步,怎不令人感喟。
为了志辅兄的不白之冤,戚继光愿蹚一次浑水!
俞大猷又一次落泪,谢谢了,千万不要如此。
只可惜,戚继光平素不善结交,京师并无权贵朋友,事到临头,真是冷手抓热馒头啊。
俞大猷不让他张罗,真的不要多此一举,没用的。
戚继光忽然想起来,他记得俞大猷说过,他有个儿时朋友叫陆炳的,好像现在入阁了吧?
俞大猷摇头,说指望不上。陆炳他原是翰林院侍读,后来进了侍读学士,听说巴结上了严嵩,爬到锦衣卫都督高位,现在又入值内阁了,俞大猷就不好再攀高结贵了,从没有过来往。
戚继光说,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不能说与严嵩有瓜葛的人都不是好人。戚继光听说陆炳这人还算清廉。
清不清,俞大猷也不知,他也不关心。
戚继光又想起了俞大猷的同乡李瑚,他可是言官啊,言官说话是有分量的!不知他行不行?戚继光有点病急乱投医了。
他虽可能有用,俞大猷叫戚继光千万不要去找他,那会坏了他俞大猷的名节,他绝不为。
戚继光以为俞大猷嫌李瑚操守太差,俞大猷说那倒不是。就是李瑚参了胡宗宪一本,也参得最狠,俞大猷猜测,这恰恰是胡宗宪恨他的原因。
戚继光明白了,胡宗宪以为是俞大猷指使李瑚弹劾他。
俞大猷问戚继光,胡宗宪没在他跟前透露过一二?
戚继光不能再刺激他,就含糊其辞地说,哦,他这人你还不知道?等于什么也没说。
胡宗宪一口咬定,是俞大猷唆使李瑚背后捅刀子,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俞大猷说,除了他来浙江时,请他和王本固一起喝过一次酒外,就再无来往了,那也是尽地主、同乡之谊呀。
戚继光明白俞大猷的担心,如果我去找了李瑚帮忙,俞大猷怕他一旦为自己说话,反而帮倒忙。
这正是俞大猷避嫌的原因。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就坐实了他与李瑚勾结,陷害胡宗宪的罪名,他宁可屈死,也绝不去求李瑚。
戚继光不由得感叹,志辅兄真君子呀!为了尊重他,那就不能去找李瑚了。
外面一阵哗哗响声,冷雨从半敞开的窗户飘洒进来。
俞大猷把他的铠甲捧给戚继光,说这是跟他出生入死十年的铠甲,这副铠甲还不错,如今没用了,他已再无为国效力的机会……这铠甲就送给戚继光,做个纪念吧。
戚继光推托,他不能要俞大猷心爱之物。劝他不必悲观,否极泰来,他还会有再出山的机会的。
俞大猷故意地说,你不会是怕受了犯官之物而被牵连吧?
这一将,戚继光只好说,既然这样,我就收下了。
听着雨声,戚继光坐下来,铺上纸,写了四句诗。
戚继光放下笔,对俞大猷说,有几句诗送给志辅兄。
俞大猷过来看,写的是一首五绝诗:
帘外漏传疏雨,篱边风递幽香。
明月使君归去,一方月照空梁。
俞大猷将纸叠起,珍重装入行囊,说了声“谢谢”,又倒满了两碗酒,举起来说,就此别过了,从此天各一方,元敬兄忘了我吧……
俞大猷泪出痛肠,竟呜咽出声。
五
沈四维见戚继光进来,就审视着他的脸,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那一坛酒没够吧?
戚继光坐下,说她真善解人意,如果不是她送酒过去,俞大猷那里还真没酒。
沈四维很感叹戚继光的为人,侠骨柔肠,令沈四维佩服,世上的人多是锦上添花,有几个肯雪中送炭呢。
戚继光苦笑,我送什么炭?再多的炭,也被大雪浇灭了。
沈四维问俞大猷什么时候上路?
戚继光说明天,寅时一刻。
沈四维很惊讶,那么早?
戚继光想,是怕惊动官兵吧?
沈四维问他要不要去送?
戚继光说,当然。我想派个亲近的人进趟京城,与官船同船,我和王太监说好了。
沈四维问他,派人干什么去?
戚继光直言不讳,去为俞大猷打点打点。
沈四维说,这可不像你的行为呀,这可为吗?
戚继光说,有什么办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无奈呀,也是求得良心上的安慰吧。
沈四维又一次点拨戚继光,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该舍近求远。
戚继光知道她何所指,他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为讨个心安而已,戚继光又没有多少银子。如果俞大猷是死罪,若能从轻发落,留下一命,最好。若是非杀不可,让他在牢中少受点罪,戚继光也算尽心了,他没有多大能耐。
沈四维说,俞大猷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是他的福分哪。你打算派谁去?
戚继光说,这差使,当然是自家人最好。
沈四维马上自荐,没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了。
她如果不受伤,戚继光会首先想到她。戚继光还真有点犯难,继美也在养伤,戚娴死活不知,芳菲太莽撞,他不放心。想来想去,只有戚金印一个人了。
沈四维拿出一张银票,说,我这没有多,有十两银票,你给他带上吧。
戚继光推托着,怎么好意思……
沈四维说,我成全你的心愿,就是倾家荡产也乐意,可惜我囊中羞涩呀。
戚继光说,这我得替俞大猷谢谢你。
外面依然下着霏霏细雨。站在门口的戚继光显得无比惆怅。
戚继光看着随军郎中给沈四维换过药,退出后,戚继光说,你早点睡吧,我还得去找将领们部署明天攻城的事。
沈四维忽然告诉他,呆会儿,也许胡宗宪会找你……
见她欲说又止的神态,戚继光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找我?
沈四维说是猜的。
戚继光盯住她那藏着狡黠的眼睛,意识到她有事瞒着自己!
沈四维不肯说出真相。
戚继光认真起来,不,是你的这双眼睛告诉我的!它们隐含着秘密。
沈四维露出了率真的笑容,虽不肯明说,却叮嘱他记住,他找你,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生气,别辩解,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往我身上推就行了。
戚继光更不放心了,追问她到底干了什么?
沈四维轻描淡写地说,帮你设法救俞大猷呀!
戚继光忽然感到事态严重,深怕她做事毫无顾忌,陷他于不义。戚继光瞪圆了眼睛质问她,你没胡来吧?不会送礼行贿吧?
沈四维笑,瞧你说得多难听!自古官不打送礼的呀!
这等于招了呀!戚继光认真了,面孔一板,问她,你真给胡宗宪送了礼?
沈四维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当初,人家胡总督不是为你也送过礼吗?
戚继光气得直搓手,你……你真真气死我了!我问你,你哪来的银子?
沈四维笑嘻嘻地说,体己呀!私房钱哪!
戚继光真拿她没办法。他没法认真动气,不管沈四维做了什么,她的初衷都是为了他戚继光好,这是不用怀疑的,这就让他想生气也气不起来。
她的体己能有多少?戚继光不信,你几副钗环就能顶用?
正说到这,在戚芳菲带领下,徐渭进来,亲手提了一盒点心,一脸笑意,打诨说,对不起,惊扰鸳鸯梦了!
戚继光说,文长先生专会打趣我!
戚芳菲马上声明,可别怪我,我不让他进来,他非往里闯!
戚继光打量着徐渭问,夤夜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徐渭放下果盒,说胡总督委他来慰劳沈小姐呀,海岛上实在无可奉敬,方才特叫后厨做了些点心,聊表心意。
沈四维说,多谢胡大人。
徐渭说应该的,你是为国负伤、为国尽忠啊!
沈四维并不买账,不会专程来送点心吧?戚继美也伤了,怎么不送?
她果真厉害!徐渭这才说,顺便来请戚将军,胡总督请他吃夜宵。
戚继光有几分意外,看了沈四维一眼,沈四维开玩笑道,没请我去吗?
徐渭很会说话,那是胡总督求之不得的,只因沈小姐因战负伤,才不敢惊动。
沈四维说,徐先生真会替他送空人情。我一非男丁,二无军籍,连乡勇都不算,负伤也活该,他怎么会想到我。
徐渭说,这你可冤枉胡总督了,他有感于戚将军部下几位女眷英勇善战,倍生敬意,他还提醒我,战后,要专门拟一道折子,为旌表你们而请朝廷额外诰封呢。
戚继光目视徐渭,试探地说,光是夜宵,就免了吧,正在打仗,也没心情。
沈四维却怂恿他去,那不是不识抬举了吗?快去吧。
徐渭说,还是沈小姐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