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戚继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胡宗宪营帐赴宴去了。
几碟小菜一壶酒,只有胡宗宪与戚继光二人对面而坐。看不出胡宗宪有什么异样表情,他这人,善于掩饰内心世界,所以戚继光并没放松警惕。
胡宗宪亲自倒了一杯酒给戚继光,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来,干一杯。戚继光只抿了一口,胡宗宪却逼他干掉。
戚继光推说不胜酒力……
胡宗宪说,不赏脸?你喝多了吧?
戚继光忙说,我滴酒未沾,何谈多?
胡宗宪说,你一进来,身上都带着酒气,还说没喝?
显然他是暗指为俞大猷饯行的事,这是瞒不过他耳目的。戚继光只好举起杯来,说舍命陪君子。但喝酒总该有个名目啊,他问胡宗宪,为什么干杯?
胡宗宪说,当然是为早日拿下岑港而干杯了,岂有他哉!
二人都一饮而尽。胡宗宪又倒满了两杯。戚继光又告饶,我再喝,明天上不了阵了!
戚继光喝酒是海量,胡宗宪还不知道?你能和俞大猷推杯换盏,在我这儿就推三阻四了?我不是你朋友?
这话言重了,显然是内心不满的流露。戚继光忙说,你对我有知遇之恩,让我没齿难忘。
胡宗宪与他碰了杯,既如此,喝下去!
戚继光只得再次饮干。
胡宗宪问戚继光,你去给俞大猷饯行了?
戚继光回答是。
胡宗宪称赞他很讲义气。戚继光不知胡宗宪是真心还是半真半假,抑或是客套。戚继光很动感情地说,不瞒恩公,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能不感伤吗?
胡宗宪说,难怪谭纶和徐渭都说你可交。
胡宗宪一边倒酒一边说,我不求你把我当恩人,能当朋友,我就很高兴了。
又是话中有话,戚继光惴惴不安地问,恩公何出此言?
胡宗宪把那封无字信拍在戚继光面前,既是朋友,有什么话不好讲?干嘛弄封无字信来打哑谜?这是讽谏?在我胡宗宪面前无话可说,还是不屑一说?
戚继光一时怔住,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这肯定是沈四维捣的鬼,她又不告诉自己,陷他于尴尬境地。
胡宗宪的口气是讥讽的,你大有长进啊,我以为你此生学不会送礼了呢?学会了也罢,不该用错了地方,用到我这儿来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贪墨之官吗?
这一连串的指责叫戚继光无地自容。望着胡宗宪愤激的面孔,戚继光十分惊慌,惊愣中,他眼前浮出沈四维的脸孔,再现她的声音:自古官不打送礼的……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承认、推到沈四维身上是不明智的,胡宗宪也不会相信。戚继光镇定一下自己,顺水推舟地说,我不过是表示一点心意而已……
胡宗宪站起身,拉着戚继光的袖子,把他拉到屏风后,那儿敞开着三口木箱,银子、铜钱在灯下闪烁发光。胡宗宪抓了一把铜钱,又哗啦啦地丢下去,说,你看,胡宗宪是个多么贪得无厌的赃官!逼得下属倾其所有,连买醋的铜钱、孩子的压岁钱都搜刮来了!
胡宗宪根本不给他分辩的时间,戚继光结结巴巴地,我……我……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胡宗宪说,算了吧,你这是在骂我、打我脸,是在羞辱我!
戚继光只好打掉门牙往肚里咽,我本意不是……
胡宗宪说,你跟我共事非止一日,我是那种见利忘义的贪官吗?我收过你一分银子的礼吗?
戚继光只好连连认错,是我不对,亵渎了恩公。
胡宗宪竟委屈地流下泪来,我真寒心哪,你弄来一头白鹿,不肯自己去邀功请赏,却让我进奉朝廷,还不是看我受人攻击,想救我于水火之中?你是我心目中的高洁之士啊,今天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可以当面说?要用世俗这一套羞辱我?
戚继光真诚地道歉,我令恩公蒙羞了,你骂得对。
胡宗宪又带他坐到餐桌前,这一次是戚继光给他倒酒了。话锋一转,胡宗宪忽然问,这事不像你戚继光干的,你不会被如夫人捉弄了,代人受过吧?
戚继光硬撑着说,与她无关。
胡宗宪一双狡狯的眼睛盯住他,像要洞穿他的五脏六腑,我听说,她足智多谋。
戚继光硬撑着说,可她左右不了我,也从不干预我的公务,我也不会给她这种机会。
胡宗宪似笑非笑地说,这就好。牝鸡无晨嘛。
戚继光觉得很沮丧,他在胡宗宪面前吃了败仗,败得稀里哗啦。
胡宗宪说,送礼必有所求,你求什么?难道是求我为你通融,开复原官吗?那你直说好了,况且,你不说,我也会尽力,你该相信我这话不掺假吧?
戚继光说他深信不疑。
胡宗宪又绕了回来,那你还送礼,让我生气?
话既说到这份儿上,戚继光不得不直言了,也不怕胡宗宪生气了。他承认,做这一切,都是为俞大猷请命。他觉得这样对待功臣,有失公允。至少,应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自己与他功过一样,仍维持革职效力,他却罪加一等,逮回京师问罪,这不公平,戚继光也于心不忍啊!
没想到胡宗宪说,这叫什么话,你于心不忍,我就忍吗?你把我胡某人当成落井下石的人了吗?
眼前一亮,戚继光似乎看到了希望,这么说,恩公也……他马上怪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因为恩公提起过,疑心俞大猷唆使同乡李瑚题参,觉得芥蒂很深,所以……
胡宗宪冷笑一声,如果结了死结,你送点银子来,我就会大发慈悲了吗?
戚继光心里又没底了,无言以对。
胡宗宪承认是恨过俞大猷,至今也没解除对他的疑虑,这是真心话。可人毕竟都有悲悯之心,俞大猷到底跟我征战多年,出生入死,我能见死不救吗?
戚继光的心扉又豁然开朗了,原来这样,那,恩公想怎样救他?
胡宗宪说,总不能也拿银子去打点皇上吧?
戚继光尴尬地笑,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徐渭不失时机地进来,胡宗宪邀他坐下一起喝几杯。
徐渭坐下,也不客气,先喝一口酒,又把手里的几张纸递过去,说,为俞大猷开脱的上疏写好了,请大人过目。
胡宗宪只略看了一眼,便回手递给戚继光,请他过目吧,别以为别人都是小人。
人家早都做在前头了,只是不挂在嘴上罢了。戚继光看着为俞大猷开罪的奏疏,不禁对胡宗宪肃然起敬,离座向胡宗宪拱手道,我替俞大猷谢谢恩公,他有绝处逢生的机会了。
胡宗宪摆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难说究竟能怎么样,要看他造化了。
戚继光说,恩公两献祥瑞白鹿于朝廷,皇上也会给你面子的。
胡宗宪说,但愿。
戚继光又得寸进尺了,那,是否可以把俞大猷留在军中,请钦差带恩公上疏去回奏?
胡宗宪说他真是异想天开呀!
徐渭也说他,怎么聪明人说糊涂话呢?钦命难违,谁有这个胆子?要放人,也得皇上御批之后呀。
戚继光又忧心忡忡起来。
胡宗宪说,行了,到此为止,你叫人把银子悄悄抬回去,别在这恶心我。
戚继光只好答一声是。
二
海水鼓荡着,闪着粼光,远近大小兵船上亮着灯光,岸上每隔不远都有熊熊篝火在燃烧。哨兵在船上、岸上走动着。
戚继光把戚芳菲约了出来,她一路小跑过来,兴冲冲地问,找我什么事呀?是不是胡总督开恩,答应放俞总兵了?
戚继光忍住气,尽量轻松地说,咱们上了那么多银子,还能不管用?
戚芳菲乐了,还真叫四维姐姐说着了,有钱能买鬼推磨!
三大箱钱,不是个小数目,沈四维从哪弄来的?又这样迅速?想解开这个谜,撬开沈四维的嘴希望渺茫,突破口也许在戚芳菲这里。
戚继光说,真叫我惊奇,沈四维哪来那么多银子?这么大的富翁在我眼皮底下,我怎么不知道?
戚芳菲咯咯乐道,你真傻!这又不是在家里,是在打仗,就算她有这么多银子,也不能带到身上、背着打仗啊。
这话对呀,那这钱是变戏法变出来的?
戚芳菲也不那么好对付,她说,这你就别管了,非偷非抢,更不是搜刮民财。
戚继光只能动智慧,他说,可有人来告状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