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读者知道马克·吐温的多,了解《亚当夏娃日记》的少,所以先介绍一下成书的情况。马克·吐温晚年开始以《圣经》内容为题材,陆续撰写了一批短篇故事,大多数以亚当和夏娃为中心人物,行文亦庄亦谐,构成一个系列,后来出版的各种集子,收录篇目或有不同,但往往都称为《亚当夏娃日记》。
系列故事中,最早的一篇是《亚当日记节选》(Extracts from Adam's Diary)。1893年,水牛城为了迎接1901年的世博会,决定出版一本纪念册,由W·D·豪威尔斯、纳撒尼尔·沙勒等美国文化界名人撰写文章,汇编成集,配以插图十八幅,共收录文章十篇,涵盖尼亚加拉瀑布水利、旅游、动植物、历史、自然风光等各方面内容,计二百二十五页,名为《尼亚加拉书——尼亚加拉瀑布完全纪念册》。马克·吐温应邀撰写了一个短篇故事,题为“最早提及尼亚加拉瀑布的真实文献:亚当日记节选——由马克·吐温根据原初手稿译出”。故事从亚当的视角,讲述夏娃来到伊甸园后生活及情感上的变化,到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园结束。1897年收入《汤姆·索亚破案记》,1904年配弗雷德里克·施特罗特曼插图作为单行本出版,1906年与其他几篇《圣经》题材作品一同收入《三万遗产及其他故事》。以上各个版本均有所不同,有心的读者可以去查阅比较,看看马克·吐温作品增删修改的过程,未尝不是一件趣事。
1900年前后,马克·吐温开始以夏娃为中心撰写伊甸园的故事。《夏娃开口》篇幅较短,以夏娃之口讲述被逐出伊甸园的不公,以及第一次接触死亡的悲伤,结尾则以撒旦之口,冷静地叙说“死亡已经进入世界”,似乎要与夏娃丧子的哀痛形成对照。《伊甸园里的那一天》应该是接着《夏娃开口》写下去的,用撒旦日记的方式,记叙夏娃吃禁果的过程,结果夏娃瞬间变得苍老,而“美少年”亚当则毫不犹豫跟着吃下苹果,两人佝偻着背一起离开伊甸园。
写作这两个短篇时,马克·吐温正逢晚景凄凉、处境艰难。1894年,他宣布破产,为了偿还债务,不得不拖着年迈多病的身体,做环球旅行演讲,在欧洲奔波多年。妻子和女儿吉恩(简)一直生病,大女儿奥莉维娅(苏茜)于1896年去世,年仅二十四岁。马克·吐温的心境,读者从1900年创作的两个短篇中,应该是能够读出来的。
几年后,马克·吐温应《哈珀杂志》之邀,开始撰写《夏娃日记》。故事主要讲述亚当夏娃如何从相知到相爱的过程,以及两人探索发现新世界的经历。故事中的夏娃知道自己和亚当都是“试验品”,但她对周围的世界仍充满着良好的愿望和无法遏制的好奇,对美有敏锐的感知和热诚的渴望。《夏娃日记》中,马克·吐温采用的是夏娃的女性视角,虽然不乏荒诞可笑的段落,总体基调是细腻甚至伤感的,与十多年前的《亚当日记》完全不同。故事最初发表于1905年《哈珀杂志》的圣诞特刊,1906年出版单行本,配以莱斯特·拉尔夫的五十五幅精美插图,亦收录在同年由豪威尔斯等主编的小说集《丈夫的妻子们》中。
创作《夏娃日记》时,马克·吐温珍爱的妻子奥莉维娅(莉维)已于1904年去世。奥莉维娅生于1845年,小马克·吐温十岁,父亲是美国东部的富商,而马克·吐温年轻时熟悉的是西部的生活,所以两人在价值观念、生活方式上有很大差异。两人于1867年相识,奥莉维娅受过良好教育,第一次约会,两人共读狄更斯的小说,相处甚欢。但奥莉维娅的父亲反对两人交往,马克·吐温一年之内写了近百封书信,求婚两次,两人才终成眷属。奥莉维娅与马克·吐温生有一子三女,夫妻感情甚笃,奥莉维娅还帮助编辑整理丈夫的作品,是他写作上的益友。爱妻去世,对晚年的马克·吐温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
马克·吐温晚年的作品大多悲观消沉,《夏娃日记》是少数充满天真与温情的作品,或与作者当时的心境有关。最后三节中,夏娃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深爱着亚当,列举了种种理由,最后结论是“爱来了就来了……无法解释。也无需解释”;“四十年后”,夏娃更断言“我是人类的第一位妻子,而人类最后一位妻子,亦必如此”,读来令人动容。那么,亚当对夏娃的感情呢?故事结尾只有一句话:“伊人所在,无论何处,即为伊甸园。”中国的著名作家、编辑柏园先生读到此处,不禁问道:“作者——马克·吐温——为什么硬要把那么深情的话写在夏娃的坟头呢?太残酷了。”命运对于晚年的马克·吐温的确是很残酷的,他笔下那令人魂牵梦绕的爱,在现实中已不可复得。
《夏娃日记》完稿之后,大约在1905至1906年间,马克·吐温创作了《夏娃自传》,以较长的篇幅描写了亚当夏娃在伊甸园中发现、探索的历程,两人都是“科学家”,以实证和实验的方法,对新世界的现象进行观察、分析;《夏娃自传》同时也细腻地展现了两人情感发展过程,尤其是两人对孩子的态度。故事中,夏娃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包容着亚当,对亚当的各种虚荣、倔强行为也都努力理解,既是爱人也是母亲,读者从字里行间也能感受到作者晚年的心境。
一篇以亚当为主人公的短篇——《亚当独白》——大约也创作于1905年前后,但生前未发表。《亚当独白》中,人类始祖穿越到现代纽约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并质疑诺亚当初在将动物装入方舟时,遗漏了有益的动物,而装入了很多有害的动物;第二部分亚当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与现代纽约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女性谈话。
亚当夏娃系列短篇中,各篇风格上有比较明显的差异,有的幽默欢快,有的寓庄于谐,一些段落激烈直白、近乎控诉,也有些段落绵柔哀婉,读来催人泪下。读者不妨慢慢体会。除了篇幅较长的《亚当日记节选》、《夏娃日记》之外,其他的都是作者去世后出版的,一部分首次收录在1923年的《欧洲等地》中(包括《夏娃开口》、《伊甸园里的那一天》、《亚当独白》),其余的则要迟到1962年才首次发表,收录在《地球来信》中。总体看来,死后出版的作品对宗教的抨击比较明显,讽刺更加直白。后来的各种版本中,《亚当日记节选》、《夏娃日记》多依据1906年的版本,其他篇目则依据1923年和1962年的版本,仍常采用拉尔夫绘制的精美插图。
马克·吐温在中国知之者众。《竞选州长》曾入选中学教材,一代中国人读着长大的,抨击的是内战后不久的美国政治生态。《百万英镑》熟悉的人也很多,对社会各阶层的拜金主义进行嬉笑怒骂,是极高妙的讽刺艺术作品。长篇小说中,中国人最熟悉的当属《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年轻读者尤其喜爱。中国知网上用“马克·吐温”进行摘要检索,有学术文章二千五百余篇,近十年来每年都在二百篇左右,可见学术界对其文学成就也非常重视。马克·吐温自己曾说:“声名如蒸汽,流行乃偶然,唯遗忘乃尘世唯一确信之事。”此话虽含至理,却似乎不能用在他自己身上。马克·吐温已逝世一百多年,但人们并没有忘记他。
知者众,误解亦深,马克·吐温在中国尤其如此。根据马祖毅先生的考证,马克·吐温是中国清末最早译介的美国作家之一,1905年即有《俄皇独语》与《山家奇遇》两个短篇刊于上海的《志学报》,其时作者尚在人世。《亚当夏娃日记》实际上是译介最早的马克·吐温作品之一,在时间上比《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要早二十多年。1931年,左联作家李兰就译出了《夏娃日记》,由上海湖风书局出版,署名唐丰瑜,前有鲁迅先生的序言,谓之“《夏娃日记》小引”。鲁迅先生认为这部作品形同美国姑娘,分明上了年纪却依然要做出天真的笑来,“幸而靠了作者的纯熟的手腕,令人一时难以看出,仍不失为活泼泼的作品”;鲁迅先生称赞译本中拉尔夫的插图柔软清晰,布局可比清季的任渭长,但远比任作健康;对李兰的译本也非常肯定。
然而,译介最早的作品未必流传最广。《亚当夏娃日记》由李兰首译之后,在中国沉寂了很多年,读者只知道社会批判家马克·吐温,不知其他。近年来中国学者杨金才、于雷对马克·吐温在中国的译介评论史做过详尽的梳理,有一些有趣的发现,用心的读者不妨去看一看。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对于马克·吐温有非常固化的刻板印象,概而言之,不外乎“幽默”、“批判”这两个关键词。“幽默”是艺术形式,并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或说笑话。鲁迅先生说,马克·吐温是“含着哀怨而在嬉笑”,是“表里两样”的,不过鲁迅的评价并没有改变此后人们对马克·吐温的先入之见。“批判”呢,指的是作品的内容,由于特定社会环境的要求,我们过于凸显马克·吐温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讽刺鞭挞,放大了其作品的社会性,忽略其他内容,尤其是其中关于人性的思考,像《亚当夏娃日记》这种剥离社会背景、直白表现爱情的作品,在某个时期显得不伦不类,难以归入宏大叙事,只好搁置不理。现在看来,用“幽默”涵盖他的诗学特性,用“批判”遮蔽他的思想内容,都是有失公允的。我们对马克·吐温的译介工作,新中国成立后虽然有很大成就,但用吴钧陶先生的话来说,给读者留下的是一个正确却不全面的印象。
近年来,我们对于马克·吐温的了解逐渐解缚,除了社会批判类作品之外,他的寓言、政论、杂文、小品甚至科幻、“穿越”故事,都得到了更多关注,其中《亚当夏娃日记》尤其应该受到重视。在晚年创作的这一系列故事中,马克·吐温表达了他对人类起源与归宿、人对世界的认知、宗教信仰、人类之爱、科学之理等问题的思考,也注入了他一生最刻骨铭心的眷恋与柔情。相信读者阅读这些故事之后,会看到一个与刻板印象完全不同的马克·吐温,对他的作品也会有更全面更深切的体会。
周小进
2016年5月